这天一大早,天气忽然暗下来,空气变得异常沉闷,一片乌云重重地压了过来,好像要有一场暴风雨来临。
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在清凤山的中心大街忽然聚集了好多人。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伸长了脖子看。个子小的踮着脚尖使劲往里看。他们都在看。看一个年轻女人被男人骑在身上一拳拳地痛打。男人边打边破口大骂:“这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臭娘们,你服不服?”中年女人眼睛闪出狠厉,用食指剜着年轻女人破口大骂:“这媳妇就是贱骨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贱女人,你服不服?”年轻女人披头散发地一声声地惨叫:“啊,啊,啊!”但她并不求饶。只是看男人和中年女人的眼神越来越冷。
这刺耳的尖叫声,引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娘俩的狠厉劲,没人敢上前劝阻。母子俩就这样一唱一和地演双簧。年轻女人在举目无亲的异乡被打的惨不忍睹。
眼前的这一幕还得从头说起。当初,桂枝娘本想让女儿远嫁他乡享美福。可意外的是,王桂枝并没因此改变命运,倒是从狼窝逃到了虎窝。按常理说:同是外地媳妇应该同病相怜。可常香草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带着四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过日子,期间的苦可想而知。想起自己这辈子所受的苦和所遭的罪,忽然心性大变,变得尖酸刻薄,变得毫无人性。这时,王桂枝正好嫁过来。她就把自己所受的苦原原本本地转嫁到王桂枝身上。王桂枝从此可就遭了秧。
正如人们常说的,远嫁他乡的女人,十有八九都九死一生的。
顾石头头天娶了媳妇,王桂枝炕上只放着一套新铺盖。第二天被常香草抱走了,说:“大儿子石磊要出去打工,他得拿套新铺盖。”王桂枝看着婆婆远去的背影,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眼里含着泪轻轻地哽咽起来......
十八岁的王桂枝,第一次赶着黑毛驴驮着猪粪往山坡地送。途中要上几个大土坡,拐几道大弯。驾驭不了黑毛驴,情急之下,打驴打断了一根指头粗的木棍。婆婆常香草突然惦着小脚跳了过来。说实话,在她心里不花一分钱娶来的新媳妇本来就贱,更得想法镇住她。婆媳相处起来,自己是一家之主,可以一手遮天,二手盖地。
于是,她早就私下教唆顾石头,要找机会,找借口,给自己和儿子立威。顾石头起初不答应。毕竟,他与王桂枝已行鱼水之欢。那是一个女人把初夜给了他的老婆。可他经不住母亲的一再教唆。为了以后,为了在这个家的霸主地位,咬咬牙,把心一横,听从了母亲的教唆。
王桂枝并不知道这些,觉得自己把初夜都给了顾石头。身体在接受顾石头的同时,心里也接受了他。行事为人并不加约束。尤其,在婆婆面前冲顾石头撒娇耍爱。婆婆看在眼里,深怕儿子的爱被小女人夺走。嫉妒加愤怒,背后更是肆无忌惮地教唆顾石头。顾石头天长日久慢慢被母亲同化了。
这天,机会终于找到了。王桂枝往山坡地送猪粪,母亲对他的一切教唆就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惨烈的事情就发生了。
再说,那头黑毛驴原是一家人的主劳力。一家大小人,看若至宝,指望它每天干活种地。可王桂枝却拿着那么粗的棍子打它都打断了,这是多么可恶可恨的一个女人?是时间整治调教她,也必须得整治调教她了。
于是,顾石头一下子冲过去重重地甩过两个大耳刮子。王桂枝的嘴角立马流出殷红的鲜血。她一时被打懵了,望着晚上百般恩爱缠绵的男人,心里一万个不接受。可顾石头怒气冲天,突然拎她像拎一只小鸡从东墙摔倒西墙,又从西墙摔倒东墙。最后,抓着王桂枝刚刚长到肩部的头发,沿着长长的青石巷一直拖到大街中心。王桂枝浑身就被尖利的石头磨得血肉模糊的。抑或是顾石头把平时怨气通通撒在她身上。抑或是他要在弱小的老婆身上找回一个男人的尊严。更抑或是她席米拉开的小眼睛是他最讨厌的。
于是,出现开头惨烈的那一幕。
这时,天空更暗了。一声声的闷雷怒吼着。大点大点的雨滴开始往下落。最后,也许是顾石头打累了,解气了,才住手退去。人们见顾石头走了,也都在仓皇中纷纷退去。雨忽然哗哗地大起来,如水泼一般。王桂枝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捋了下头发。抹去脸上、头上和身上的血水,艰难地爬起来,一跷一拐地向小石屋走去......
王桂枝从此突然就变了。变的目光呆滞,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小心翼翼,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受气小媳妇。此后,顾石头稍不顺心就对王桂枝拳打脚踢。
后来,王桂枝感到自己成了生命的两极。一方面,她们晚上疯狂做爱。这种肉体的原始情欲让她沉醉而依恋,让她无法忍受而又不能自拔。顾石头毕竟是她的初次。另一方面,白天顾石头对她非打即骂。这种肉体的摧残和折磨让她无可忍受。渐渐地,她跟顾石头变成了一对魔鬼。一种晚上在天堂,白天在地狱的魔鬼。顾石头说,女人的肚子是男人的地,他每晚都要好好地一遍遍犁地,让她的地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一年后,也就是1964年。王桂枝生下长女。请一名有文化的先生,给起名叫顾雨莲。小名莲儿。这时,莲儿闭着眼睛,在旁边一个碎花包被里香甜地睡着。胳膊和身子却来回自由自在地伸展着,扭动着。王桂枝见状,眼里忽然闪出亮光。她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全部意义。
婆婆煮了两个鸡蛋拿过来,说:“你做月子得补补身子。这俩鸡蛋,一个给你,一个我吃。我这两天病了,身体不好,也得补补身子。”王桂枝怯怯地伸手接过鸡蛋,眼脸低垂着,声音低低地说:“娘,知道了!”这样,王桂枝坐第一个月子只吃了一个鸡蛋。
而后,婆婆让刚生完孩子十来天的王桂枝,用湿毛巾沾整簸罗(当地一种推碾倒磨生产面粉的工具)的麦子。王桂枝不敢违拗,只能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地干活。没想到,从此却中了风。烙下病根,浑身开始浮肿,浮肿了一辈子。
三年后,王桂枝生下长子,找有文化的先生,给长子起名叫顾雨强。小名强子。
王桂枝望着襁褓中的儿子想,母凭子贵,这下,终于有出头之日了。可出乎她预料的是,婆婆煮了米却把米从锅里用笊篱捞出来,说:“石头在生产队干体力活得吃干饭,你在炕上坐月子歇着就应该喝稀的。”王桂枝望着婆婆的脸,只能轻轻地点点头。王桂枝坐了第二个月子,喝了一个月捞过米能照出人影的清汤。等到满月,一直跑肚窜稀,人瘦成一把干柴,连一点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她没钱医治,看看刚出生嗷嗷待哺的儿子,她必须得想办法活下去。
这时,邻居大娘告诉她一个偏方。连续喝老枣树皮熬的水可以治愈拉肚。王桂枝像在无望当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满怀希望地扶着墙头挪到后院的老枣树底下,用镰刀刮老枣树皮回家熬水喝。喝着,喝着,竟神奇的痊愈了。此后,王桂枝一生惦记着领居大娘和老枣树的好,是它们救了她和儿子的命......
桂枝娘来看她,带了一百个鸡蛋才把她补起来。桂枝娘走时,娘俩抱头痛哭。桂枝娘说,是她害了苦命的桂枝。这穷人,蔓是苦的,结的瓜也是苦的。只是,好女不嫁二夫,只能认命。桂枝娘走了,可该过的日子照样得过。
这时,时间已到1969年6月18日。
这天早晨8点左右,小山村上空祥云笼罩,一片大光降下。已是一双儿女的年轻母亲王桂枝即将临产。乡下女人生孩子像母猪下崽一样平常,该瓜熟蒂落时挡都挡不住。顾石头照常去生产队挣工分。王桂枝望着吃完饭扛起锄头匆匆上工的老公,心里安慰自己。不挣工分,大的大,小的小,一家人吃啥?她只能随他去了。王桂枝有过两次分娩经历,不慌不忙的。在她看来,生产像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知道时间到了,孩子要出生了。
大清早,收拾停当一切,把该用的东西一切铺好就续,自己则像只蜗牛一般爬上土炕,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待产。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她感到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痛,屏住呼吸,用尽全力,拼命咬住被角,使自己不致太痛苦。两个多小时后,只听得“哇,哇,哇”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划破长空,王桂枝顺利产下一名女孩。女孩刚出生,满面红光可爱异常。裹着小脚的婆婆听见孩子响亮的哭声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见是个女孩,掉转头,生气地跺跺脚走了。
王桂枝则憎恨起自己的肚子,咋又生下一个女孩?看看自家家境,竟不住唉声叹气:“哎!你这小闺女来得可真不是地方!”咋想,这孩子以后都得送人。只是把女孩身子擦净,用碎花小被子包好,随手放在炕角,自己则躺在一边休息。心想,等过了这阵农忙,有时间找人送出去。只是感到孩子饿了就过来喂奶。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女孩道很乖,从来不哭不闹。看她时,她只会冲着你笑。等有时间,孩子已长到6个月大。王桂枝想抱出去送人,再看看孩子。虽然她家饭水很差,女孩却长的白白胖胖的,粉嘟嘟的小脸像盘盛开的向日葵。王桂枝抱起来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惊奇道:“这孩子啥时候长这么大?”女孩却瞅着她,满眼透出无限的温柔,伸出小手抚摸她的脸,“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在母女对视的一刹那,王桂枝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是女孩纯真的笑融化了她。
看着看着,王桂枝舍不得送人了,把女孩一把紧紧地搂进怀里,嚎啕大哭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妈妈几乎......哭完,她却以为女孩不会哭,说:“这小闺女大概傻得连哭都不会,可她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想到女孩出生时,正是麦收时节,杏儿熟透采摘的时候,王桂枝找有文化的先生给次女起名叫顾雨华。小名杏儿。杏儿成年后开始文学创作,为自己起了一个响亮的笔名顾家三凤,这是后话。
杏儿正像她的名字一样,灿灿的,人未开口,眼睛先弯成一道月牙。
一转眼,杏儿长到两岁。一天,王桂枝在楼上带她做被子。不小心。一转眼,杏儿从3米高的楼上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下来。王桂枝心里一惊,整个人都傻了。这下完了。舍不得送人,留在家里也是个短命鬼。邻居闻声赶来。王桂枝绝望地想,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和邻居一起给孩子掐人中、腋窝、圈胳膊和腿,一片忙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杏儿竟奇迹般的醒了,眼睛依旧弯成一道月牙冲着你笑!
王桂枝看见,一把紧紧地把孩子楼在怀里,生怕一转眼,她又跑了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