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果然停候着一辆马车。
一辆果然大得出奇的马车。
车轭长长地伸出去,高高地斜伸向日暮早已低垂的西山。
拉车的马也足有四匹之多,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来匹匹皆是久经训练的宝驹。
很多自认为见过大世面的江湖人恐怕也毕生难见此等豪车。
这车也确实豪奢到了极点。
珠玉垂帘,细缎围窗,红木造轮,就连轮缘轮毂上打固的钉子也是黄金,金光闪闪,一种贵气逼人而来。
车顶上还撑着一杆游龙 戏凤的华盖伞,见这伞形,见这伞上所绣的精致图案,真以为是龙子出猎,玉辇降尘。
站立车前,被满车刺目的罕见贵气逼得几乎快透不过气来的柳妩媚终于还是忍不住向那两个引路童子惊问道:"你家老祖爷莫非是皇帝?看这车的气派,就算不是皇帝,也该是与皇帝有很大联系的人。"
那捧衣服的童子傲然一笑冷冷道:"我家老祖爷曾做过当朝先皇的营前军师,只献计一策已叫先皇在半月间轻轻松松地平息了五省叛乱。先皇得胜班师,途中就给了老祖爷一件诰封,让自那以后,每世坐朝的皇帝都须见他即奉礼至诚,尊为皇宗。"
柳妩媚面带讥诮之意地轻笑道:"这先皇也太小题大作了,只献计助他打了一场胜仗罢,就要赐什么尊为皇宗的诰封,真是苦了后世皇帝。"
冯天书突然正色道:"你错了,当年的五省叛乱是十大开国名将中的四个最厉害的将军蓄谋挑起,叛军七十万,而肯替先皇出征的军士就算加上了皇城禁卫军也才不过十八万。纵然十大开国名将中愿效死的还有六个,但这六个将军中,两个早已垂垂老矣,重病卧床不起,心有余而力不继;另四个将军虽还朗健,却着实不敌那叛乱的四个将军。叛军号召五省兵力,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已将逼近皇城脚下,先皇见就要深陷亡国换朝的危境,便亲自披挂出征,临行却还留下一道遗诏,自己也知道此一战胜券难握。"
那童子道:"幸好他遇到了我家老祖爷,他率军刚一出城门,城门下就有我家老祖爷请求晋谒。"
柳妩媚心道:"原来这军师也不过是半路出家。"
只听那童子接道:"当时先皇哪有心情接受百姓的晋谒?便要叫人赶走老祖爷,但老祖爷鹄立道路中央,又捧上了一卷轴。先皇接卷过目,兴奋地亲自下车来老祖爷身前道歉,如挚友般相搀着同回龙辇。"
花包谷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曼吟道:"百姓口传:昔年五省谋乱,军迫皇城,危亡在即,先帝亲征,甫出皇城,遇一朴士,献上卷策,龙目过之,立时惊叹,天降神助,有此一计,国危速解。这莫非正是说的你家老祖爷?"
那童子更为骄傲地点头道:"现在你们还对这辆马车有什么疑问?当今天下,就算世皇也不敢轻坐此等马车,你们能坐上,也算三生有幸了。"
柳妩媚笑着眨眨眼道:"江湖人,你家老祖爷已不做本朝军师,而退隐为江湖人了?"
那童子道:"国已太平,老祖爷本就是江湖人,从不恋朝廷权势,等哪一日国又处于危亡之际,老祖爷自会再神兵天降。"
花包谷冷笑道:"什么不恋朝廷权势?只看这豪车已知一二,所谓淡泊名利全是假的。"
两个童子怒目而视,叱道:"你说这话,是你一脑的肥油,早活腻了。"
柳妩媚也紧随花包谷,满脸冷嘲热讽:"什么等哪一日国又处于危亡之际?想必老祖爷已真老掉牙了,难活到那一日,再救国献神策。"
捧衣服的童子收住怒容,也冷笑着道:"就凭这几句话的态度,已难保你们能活着回来。"
此时也早就在马车里。
马车厢大得像一座装着四只轮子的卧房。
坐在里头的人丝毫也没觉出马车已在曲折不平的山路上飞驰。
柳妩媚听童子最后那句话说得实在诡秘恶毒,不禁移身到窗前,揭开半角帘子向外观望。
但只望了一眼就受不了地反身,弯腰剧呕。
冯天书倒很平静,缓缓道:"既来之,则安之。想你家老祖爷对国有忠效之心,又具孔明之慧,必不该是什么歹毒小人。只望我们大哥在你家老祖爷手上也没受到半点非人待遇。"
童子道:"这你放心,你们大哥好得很,在我家被尊为上宾,顿顿好酒好菜地招呼,倒是你们,一直言出无礼,不过跟了老祖爷如此久,我俩已学会了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们这些无知小辈的过错。"
花包谷恼得翻身跳起,对冯天书道:"这俩小杂毛不知好歹,你别太客气,你越客气他们反倒越骂得凶。什么无知小辈?竟把辈分也颠倒了,真想狠狠打他们一顿屁股。"
这番话的口气虽然厉害了许多,哪知一路上嘴不服输的童子却突地噤声,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在车帘两旁,很冷淡地上翻起白眼,竟是再不屑看冯天书四人。
冯天书叹息了一声微微笑道:"你看,你们何必与小儿斗嘴争理?现在小儿不吭半声,你们最好也闭紧嘴,否则真有点颠倒了辈分,反而你们成了幼稚不懂事的孩子。"
花包谷咧开嘴,满嘴闪着油光地哈哈大笑:"要我一时闭嘴却也容易,只不要闭太久就是,我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说完果然就乖乖闭嘴不再说半个字。
柳妩媚看了看冯天书平静而英俊的脸,突然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她面颊也似在微微地发烫发红。
XXX
车厢里布置极简,却更显出华丽昂贵的一面。
只简简单单地铺着一条红毯,质地竟光滑细腻如处子之肤。
丝边是纯东方的精致工序,织绣图案又变成了纯西域的神秘风情。
东西两地域的完美融合正不差毫厘地体现在这条红毯上。
虽没有什么织金绣银和镶珠嵌玉,但看这做工之精巧绝伦,已当数举世罕见的无价宝物。
红毯上又随随便便地安置了一张身长足短的木几。
木几上是一母壶十子杯。
木几色已陈旧黯淡,漆已凋落。
茶壶茶杯更是全都已密布裂纹,纹细似少女易断的情丝。
这木几这茶壶这茶杯虽然有旧有损,并不崭新精美,但只要有一点鉴宝眼光的人必定一看便知这是几样历史已颇为久远的古物。
正是它们的陈旧与破损才使它们越来越身价不凡。
车厢里尽管只简单随便地布置了寥寥几样物件,然而已足够显出主人的无限奢华。
能将这红毯铺于人坐,将这木几和茶壶茶杯供于人用,也已足够显出主人的如海气魄。
从这些布置上至少可以想到主人绝非一个平庸小气之徒。
夜已临,夜渐深。
马车仍在闪电般飞驰。
柳妩媚虽越加地不耐烦,却再也不敢轻易去揭开车帘。
她现在几乎已是一看车帘都会忍不住干呕。
而花包谷竟安分了许多,一直靠在木几旁左看右看地细细把玩着几只茶杯,时不时还饶有趣味地点一下头喃喃自语:"等见着主人以后,我必须得向他讨一只茶杯耍耍。"
冯天书却一直在含笑盯着花包谷那表情已很贪婪的胖脸,似乎想讥嘲地问问他何时懂得古玩了?
黑衣人从上车到现在仍是一脸冷漠,死静地坐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右手始终没有放松剑柄,双目紧闭,似已沉入睡乡。
但就算睡觉他也在万分警惕地防备着别人的突袭。
只有冯天书知道,这人从不会真正沉睡,至少要留下两双手是一直非常敏感地清醒着。
他一心记挂着复仇,仇恨已将他慢慢训练成了一只死脑筋的野兽。
他在睡觉中也紧握剑柄,并不是显示出他本性的怕死,而是他很怕会在睡觉中错过复仇的好时机。
车厢里灯光辉煌,却偏偏照不亮那坐在角落里的黑衣人身上始终笼罩的一片阴影。
一片比仇恨更沉重的阴影。
冯天书看不透那片阴影究竟在体现着什么意义。
黑衣人只要出现在别人面前,别人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满心的复仇欲望。
但这阴影本就比他的仇恨更明显地让别人一眼便察觉,却永远也无法被别人真正地看透。
冯天书突然就很奇怪地意识到,在这个冷血残酷的复仇者身上,又增添了一种无比迷惑的深刻悲伤。
不知这样沉寂地过了多久,车厢中几乎每个人都泛起了些许睡意,微合双目似入浅梦。
花包谷鼻圆嘴阔,甚至已张开嘴呼出了绵绵的打鼾声。
仿佛再没人会去注意长夜是不是已至尽头。
车厢外突然传来马匹顿蹄喷鼻的响声。
童子掀开车帘,朝外张望了一眼,回头对冯天书四人道:"到了,客人们请下车。"
这时竟又莫名地变得礼貌起来。
冯天书四人当然没有谁是真正睡着的,尽管柳妩媚确实已困意十足,却合上眼久久也难以入睡,而只神经敏感地游离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
对她这种江湖人来说,夜晚反倒比白天更充满各式各样的刺激。
一遇见刺激的事,就算给她下了迷药,她也精神兴奋地睡不着。
今晚在车厢里她之所以差点就真的睡着了,大概只因为两件事:
一件事是这红毯实在太柔软太令人舒服了,人一舒服往往就会很想睡觉。
另一件事是这趟行程实在太安静太没有感觉,又实在太漫长,她若去深想这趟行程,就会发现已漫长到快要逼近一个人心灵崩溃的边缘。
童子先下车恭恭敬敬地立在车门旁,为四个客人拉起了帘子。
花包谷第一个迫不及待地从车厢里出来,刚跳下马车就忍不住心中一阵窃笑:这两个小孩儿明显是家教很严,一路上傲慢不服的神气,到了家之后就立刻从脸上消失了。不知他们怕不怕我在家长面前突然告上一状?
天已蒙蒙亮,月已西沉。
只剩零零落落的几颗星昏昏欲睡地嵌在灰色而单薄的天幕上。
这趟行程竟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地用了一整夜。
想来这拉车的马匹尽是体质健壮的千里良驹,跑起来绝对会快如闪电疾如风。
也正因为这些马儿的速度实在太快才使车厢中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马车一直在疾驰。
以这些马儿的这种速度来推测,整整一夜之间强盗山对他们而言已模糊得遥不可及。
冯花二人的大哥恐怕还受制于人,他们完全处在极不利的被动境况中。
此时就只看这地方的主人对他们究竟是何用心,究竟是恶是善。
清新的晨风吹上人困意残存的脸,却在黑衣人如棺材般死板的表情上显出一种有气无力的退缩之意。
世间任何的勃勃生机都在黑衣人挥之不去的满身杀气中难做片刻停留。
他们的眼前是一座土头土脸的茅草屋。
尽管面积也挺大,分房也挺多,却实在破旧老土得几乎不堪入目。
矮矮的屋顶上甚至已裂开了几个赤裸裸的大洞。
花包谷哭笑不得地问两个童子:"这就是你们家?"
又是捧衣服的童子开口道:"这当然就是我们家。"
花包谷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这屋子的外观,笑道:"我真担心下暴雨刮狂风的天气里你们该在这屋子里怎么躲?"
童子一脸认真地答道:"我们不直接住在这屋子里,我们老祖爷说了这是天底下最正宗的隐居。"
花包谷更云里雾里,还要再问,那童子又道:"等你们四位进了这屋子,就什么都会明白了。”
说着他已和另一个童子并排走进茅草屋。
冯天书、柳妩媚、黑衣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只有花包谷还站在屋外,满脸困惑地抓了几下头皮,口中低声喃喃:"用那么豪华的马车来接客,住的地方却又如此寒酸,这家长岂不太矛盾了么?唉,奇怪,这世上竟还有我花包谷没见过的怪人怪事,不管怎么样,先进去再说。"
但他的这番话才刚说完一小半,他的脚已迈上了台阶,很快走进了屋子里,竟抢在了两个童子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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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怔住,他发现进屋的每个人都在同一瞬间怔住。
连一向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黑衣人也怔住。
连引路的自家两个童子也怔住。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直直聚焦在屋中央的一把椅子上。
椅子是一把制作与木料都很普通的太师椅。
这种椅子不管出现在什么场合都绝不会轻易使人怔住。
能使人怔住的只是椅子上放的几样东西。
一共是三样东西。
确切地说,不该叫三样东西,而该叫三样部位。
三样血淋淋的人身体上的部位。
一颗白发苍苍的老人头,剑眉星目,却是满面的慈悲与安详,从一双微合的眼睛上又能猜出这是个生前非常深沉睿智的老人。
另两样是半只耳朵和一只手。
耳朵上钉了一粒色泽碧绿的宝珠。
手上的食指套着一枚同样色泽碧绿的戒指。
两个童子似看不见这半只耳朵和这只手,只看着那颗老人头痴痴地出神。
而冯天书和花包谷却正好相反,只看着这半只耳朵和这只手木然发呆,对那颗老人头完全视若无睹。
黑衣人没有看耳朵也没有看手和老人头。
他只嘴角微微抽搐地瞪着耳朵及手上的宝珠戒指,瞪得越久,右手就将剑柄握得更紧。
至于还是大半个局外人的柳妩媚却满面恐惧地一会看老人头一会看耳朵一会又看手,傻怔怔地看了半晌,终于再也忍不住地背过身去弯腰干呕。
在强盗山洗澡时她干呕过,在那辆无比豪华的马车里她也干呕过,现在她又无法克制地干呕。
一日一夜间,她已干呕数次,整个人都虚脱了,此刻眼冒金星,双腿发软。
她干呕的同时,就听见了那两个童子扑向太师椅前跪地号哭的凄厉声音:"老祖爷,是谁杀了老祖爷?等我们查出了凶手,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那颗老人头显然正是他们家老祖爷的。
那耳朵和手又是谁的呢?
显然不会还是老祖爷的,否则他们又怎会对那耳朵和手熟视无睹?
从冯花二人看见那耳朵和手的表情上,似乎已足可以断定那耳朵和手同冯花二人必有什么重要的关系。
莫非那耳朵和手正是冯花二人追寻已久的大哥身上的?
柳妩媚猜错了
她听见花包谷的一声叹息和冯天书的一句语境悲凉的话之后,就很明白地意识到自己猜错了,错得甚至已有一点可笑离谱。
冯天书说的这句话是:"孟少爷何等良材,如今也落得这般下场。"
那耳朵和手当然根本不是他们大哥的,而是属于他口中所提的孟少爷。
孟少爷又是谁?
花包谷满心忧急地道:"孟少爷是大哥在棋盘上的知音,大哥的血衣断刀加上孟少爷的耳朵和手,足以想见此时大哥也凶多吉少。"
突然黑衣人走到太师椅前,抽剑出鞘,就要向那耳朵和手削去。
他的剑被硬生生挡在了半空。
挡住他剑的是冯天书的折扇。
冯天书冷冷道:"人已死了,何必再作践他的耳朵和手?"
黑衣人沉着脸道:"缺半只耳朵和一只手还死不了人。"
冯天书道:"既然你也知道人可能还没死,就等到再见着人时当面报仇。"
黑衣人道:"我早已不想再找他报仇,我此生的仇人已确定只有一个。我现在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冯天书有些懂了:"你是说这耳朵上的宝珠和手上的戒指原本就归你所有?"
黑衣人回应得干脆而坚定:"是。"
冯天书冷笑:"想不到复仇者有时也很贪财。"
黑衣人目露凶光,瞪着他一字字非常压抑地沉声道:"这宝珠和戒指原本是我妹妹的,我不是贪财,我只是不想我妹妹死后留下来的最后两件遗物凭白无故地落入奸人之手。"
冯天书已微微动容,却还忍不住道:"我认识孟少爷,他绝非一个奸诈小人,况且你怎能确定这宝珠戒指就定是你妹妹那一份无疑?世上同样造型的物品太多了。"
黑衣人冷冷反问:"你只是认识他,真的了解他么?我不想判定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只须告诉你,这宝珠戒指是我爹精心打成的,一样一对,虽不珍贵,你在世上却再难找出第三份,你若能找出,尽管割下我的头颅。"
他从怀中竟真的摸出了一份造型相同大小也相同的宝珠戒指来,唯一不同的是色泽。
他的这份宝珠戒指不是呈温和的碧绿色,而是呈刺眼的血红色。
冯天书见他有名有证,所言非虚,这宝珠戒指显然确实是该只此两份的,有些物品造价极低,但因为在某几个人之间产生着相互密切联系的作用而显出无价的珍贵。
冯天书还能说什么?他缓缓把折扇收回,退后两三步,只又淡然说了一句请求的话:"我毕竟不信孟少爷的为人有多不堪,听你讲的,想来你也不清楚孟少爷是通过什么手段才最终得到了你妹妹的这两样遗物,所以我只求你取这两样遗物时别用剑。"
黑衣人很利落地收回了剑,没有真正看清楚某人是何品行之前,他也是绝不想随便侵犯某人的荣誉。
此时孟少爷若已死,也死无全尸,若还活着,保持断手的完整也算保持了他一分尊严。
两样碧光森森的物件刚被黑衣人用手取下,两个跪地惨哭的童子就忽然噤声站起,双手所捧的血衣断刀早被一气扔到地上。
花包谷急道:"我大哥人呢?"
童子道:"说不定就是因收容了你大哥,才让老祖爷如今惨死。"
花包谷更急道:"小孩子不许蒙头瞎说,况且你们也不该就这么扔了我大哥的血衣断刀。"
童子冷声道:"我们给你大哥捧了这么远,已算很客气了。"
冯天书走过去拾起血衣断刀,仍然语气平静地缓缓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你们先帮我们找着大哥,或许我们大哥能知道是谁害死了孟少爷和你们家老祖爷。"
童子被他说通了心思,道:"我们也正是这么想的,你们大哥或许还在家中,随我们来吧。"
花包谷从冯天书怀中帮拿了那柄断刀,又困惑地看着童子问:"这不就在你们家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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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个去正门边搬动水缸,一个蹲身在屋子中央两只手紧紧扣住一条砖缝。
水缸很大又很高。
但童子臂力十足惊人,才抱住缸身,仿佛还未使什么劲,水缸就在轻轻松松地向一边滑动。
滑出半尺没到的地方,突听"格"的一声似压碎了某块干泥巴。
搬缸的童子闻声即收手,又走过屋中央来,也蹲下身子,和另一童子对视着点了一下头。
那童子便双手猛一抠,一掰,竟将严丝合缝的两块地砖生生掰开,又接连带起十七八块地砖也突然崩脱。
现在每个人都该看得出不是童子天生神力,而是地砖水缸本就接着一些机关消息。
众人围到已翻出一条长口子的屋中央,才发现那条裂开的长口子下竟黑洞洞地延伸出一条深邃的暗道。
童子道:"现在才是真的进家门了。"
说罢,两个童子一前一后率先走下暗道。
暗道并不窄,容一个人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通往下面的阶梯实在太陡也太黑。
童子于是又各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引燃向墙壁晃去。
他们分工明确,一个晃左壁一个晃右壁,晃过的位置都立即明灿灿地亮起一盏灯。
原来这一路上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有一盏制作精美的铜角灯。
两个童子将这些灯逐一点亮倒也轻车熟路。
灯光一亮,冯天书花包谷及柳妩媚三人的眼睛也光光地亮起来,痴迷地观望着两边墙壁,口里不停地轻声赞叹。
只因两边墙壁竟挂满了名家字画,而且大多数都是千古相传却一直无人真正睹见的绝世珍品。
还有的画风瑞丽,墨迹苍劲,惊为天物,再看落款,却是闻所未闻的名号。
花包谷深深吸了口气,啧声道:"这满墙的字画价可敌国,难怪要在表面上修座茅草屋装装穷酸相,都知豪财露白最易招人眼红,惹祸上身。"
柳妩媚笑道:"我若有这么可观的一大堆财宝,死一千次也值。"
童子却似对他们的话只字不闻,板着脸冷冷道:"老祖爷绝少有离开家到外面茅草屋中,如今他的头颅却被放在了外面,这其间定有什么蹊跷。"
另一童子皱眉道:"能有什么蹊跷?"
童子恨恨地咬牙:"家中定有叛徒,与凶手里外应合。"
冯天书道:"这打开暗道之门的机关,只有你们自家人知道吧?"
童子道:"现在你们不也知道了么?"
柳妩媚又冷笑:"你们动机关时怎么没想到掩人耳目?"
童子哼了一声:"反正被老祖爷请过的客人至今还很少,我们自家人也只三个而已,要查与凶手里应外合之人应该容易。"
另一童子冷声道:"说不定正是其中一些客人杀了老祖爷,也就不用费神地里应外合。"
冯天书问道:"你家都请过哪些客人?"
童子想了想道:"其实老祖爷隐世已久,早就看淡红尘了,也只是在半个月前做了一场噩梦之后才突然派我们去请了几个人。"
花包谷来了兴致道:"什么样的噩梦?"
童子这回没再给他白眼,很认真地回答他:"老祖爷半夜惊醒,一脸的恐惧,我们从小跟他,还没看见过他那么恐惧的样子。他惊恐之余,并未把噩梦说出个大概,只一直自言自语地说:十年了,十年了。"
花包谷疑惑地笑道:"十年了?什么十年了?"
柳妩媚叹口气也笑道:"恐怕这也只好去问做噩梦的当事者,旁人怎会得知?"
冯天书又问:"他派你们去请的是哪几个人?"
童子道:"一个无名的老夫子,寂侠客,草原剑神,孟少爷。"
冯天书皱眉:"就这四个人?"
童子点头。
冯天书道:"没有请我们大哥?"
童子道:"我们在请孟少爷时,孟少爷和你们大哥似刚跟谁恶战过一场。你们大哥满身是血,刀也断了,可孟少爷却干干净净地毫发未伤。"
花包谷叹息道:"孟少爷是我们大哥的棋中知音,下棋的本事不小,然而手无缚鸡之力,当时一定是我们大哥在极力保护着孟少爷。"
童子道:"我们说明来意,孟少爷不忍就这么抛下你们重伤的大哥,我们只好连带着把他也请了回来。"
冯天书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望这些客人还一个都没有走,否则不知多久才能搞清真相。"
说话之间,众人已走过了好几个拐角处,最后停在了一扇高达四丈的厚重石门前。
石门上古藤盘结,竟挂出数十颗晶莹剔透的葫芦来。
童子伸手拉了一下较近的一颗葫芦,石门发出低沉怪异的声音缓慢向上开启。
已可见门内一片果林掩映,叶缝间透出丝丝缕缕温柔灿烂的阳光。
谁能想到,一条曲折深远的暗道之后,竟铺陈着这番优美而平凡的风景。
冯天书不禁低吟东晋五柳先生名作桃花源记的那几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他只希望一切谜团都会像眼前风景般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