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归在饮茶。
在杨柳树下。
丁风走过去。
湖面上波澜不惊。
“请坐。”
张归的声音犹如琴弦般纤细。
丁风坐下。
张归替他斟茶。
碧幽幽的茶,缭绕着热气,也如琴弦般纤细。
“据说你到了哪里,你那个投奔毒蛇娘子的孪生兄弟就必定会出现在附近?”
“其实是他到了哪里,我就必定会出现在附近。”
张归轻啜一口茶,神态优雅。
他的手离开茶杯,从桌底拿出他的古琴。
“你想怎么样?”
丁风回答得干脆:“我想你帮我。”
张归笑了:“我何德何能,竟要铁拳将军来求我帮忙?”
“天下人谁不知道,你一直对你的那个孪生兄弟很不满,却苦无擒住他的对策。”
“我再对他不满,也不一定非得擒住他。”
“你已因他近年来的为虎作伥而在江湖中饱受诟病,他必须付出代价了。”
“听你这样说,好像你有对策?”
“不错,其实这次我们是互惠互利。”
“说说看。”
“你帮我传信给柳七太爷,让他能及时派出支援。”
“你的意思是要我当跑腿?”
“现在这座城里可能已四处潜伏着毒蛇娘子的耳目,我已找不到比你更适合的人来帮忙。”
“你若亲自回去传信,难道那些耳目还挡得住你?”
“我必须留守于奉君楼,静观其变。”
张归手指拂过琴弦,像春风拂过柳枝。
琴弦微颤,琴音微涩。
“好,我帮你,不过我并不想擒住我那个兄弟。”
丁风脱口问:“你其实是怎么想?”
张归凝注着放在琴弦上的手指,悠然道:“我想把他逼疯,疯得再也无法活下去,本来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弱智儿,从一开始就抢夺了我该有的生命光彩!”
丁风心中冷笑。
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张归利用他的那个兄弟迅速扬名,此刻却偏要表现得多么冤屈。
张归抬头,突然将目光投射到丁风脸上,似乎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继续替自己申辩道:“上天让他生为弱智儿,却又天赋异禀,当初我也不是故意利用他,而是帮他不浪费才华罢了。扬名以后,在人前露脸的总是我,看起来风光,其实也有很多压力,这些压力绝不是一个弱智儿能承受的。他离开我去投奔毒蛇娘子,我自己照样练就了高超的琴艺,我才知道我身上的才华从一开始就不比他差!”
丁风面无表情:“你们两兄弟的事,我没任何兴趣,不管他以前怎么样,现在已经是毒蛇娘子的爪牙,为了江湖安宁,不可不除。”
张归沉默半晌,叹气道:“我帮你传信有个好处——因为和他是孪生,所以就算途中被那些耳目瞧见,也不会招致怀疑,你来找我,确实明智。”
丁风道:“但你一定要快,否则死神谷的其他人先到,令他彻底占据上风,我们想借助支援反败为胜也很困难。”
XXX
小月做噩梦惊醒,翻身下床,赤足奔出小屋。
屋里屋外黑漆一片,沉寂如死。
她奔过草地,奔进竹林。
竹林像迷宫,瞬间让她迷失。
铁公子——
血。
一滴一滴一滴地出现在地上。
即便没月光星光,她也能看得非常清楚。
她刚看到血,脚心就猛地剧痛。
她的奔跑太急,一根掉落地上的竹枝刺破了脚心。
还有许多竹枝竹叶簌簌掉落。
从同一根竹子上掉落。
她因终于受不了脚心的剧痛而摔倒之后,看到一团黑影蜷缩着紧靠那根竹子,犹在发抖。
血。
一滴滴变成了一滩滩。
在她未曾走过的地方,血越来越多,延伸到那根竹子下的那团黑影为止。
不全是她脚心流出的血?
“铁公子——”
她看得清楚血,却看不清楚那团黑影,只因血已实在太浓。
血模糊了真相。
那团黑影似乎回应了她。
用一阵怪异至极的**回应了她。
她终于扑过去。
依然看不清楚,但她已确定就是铁公子。
铁公子满身伤痕,血淋淋地发着恶臭。
但铁公子的双手只是使劲地捂在右眼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公子才说话。
他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锁:“小奇弄瞎了我的眼睛。”
小月震骇。
“他代表正义,弄瞎了我的眼睛,呵呵。”
铁公子竟在笑。
充满讽刺与恨意的笑,令小月心如刀绞。
小月感受不到脚的伤痛了,用尽全力将他扶起来:“走,跟我回去。”
他摇头:“我对自己发过誓,夜里我绝不与你共处一屋,绝不容许自己有产生歹念的任何机会。”
小月立即怒骂:“什么狗屁,快,跟我回去。”
她生拉硬拽,早已泪流满面,但铁公子的身体显得无比沉重,任她用多大力都不动弹分毫。
“你到底想怎样?想留在这里血尽而亡?好,我成全你!”
她坐下来,转过身,很快哭出声来。
听着她哭,铁公子也开始心如刀绞。
“对不起,我混账,我邪恶,他弄瞎了我的眼睛,是应该的。”
“你真这么想?”
“只不过实在太疼了……又疼又冷……”
小月把身子慢慢转过去,慢慢靠近铁公子,然后像母亲一样要铁公子把头放到她怀里。
她怀里很暖和。
铁公子不再拒绝,听话地像儿子一样把头放到她怀里。
抖动减弱了。
痛苦减弱了。
铁公子睡着了。
小月却并不知道他睡着了,亲吻他的头发,柔声道:“我也对自己发过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绝不离开你。”
现在。
独狼又变成了铁公子。
铁公子已归来,已决心与陆元奇一起辅佐司徒少堡主对抗邪恶的毒蛇娘子。
现在,他的伤彻底养好了。
他回到小屋,小月把自己打扮得和新娘子般漂亮,步态款款地出来迎接他。
这天,他终于再有了回家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多了一种感觉,奇妙至极,使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充实快乐。
这天晚上,他得到了小月。
他的每个动作都好像在感激小月,而小月的每个反应又都好像在感激他。
他们的首次结合就是在相互感激中圆满完成。
小月熟睡了,脸颊上还泛着红晕,显得更是可爱,又比任何时候要成熟多了。
他却睡不着,支起头来借助月光久久地认真地观察小月的脸。
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了小月长什么样。
他含笑。
突然他的笑消失,表情警惕地翻下床。
开门。
眼望竹林。
竹林里有灯光。
他走过去。
灯光闪了闪,一个人如梦似幻地出现在灯光下。
毒蛇娘子。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取我性命了。”
“你已惨败,而且背叛我跟陆元奇回了司徒堡,当起了司徒堡的走狗。”
“要杀就赶紧动手。”
“刚刚得到了最心爱的女人,你竟还能坦然受死?”
“反正我是打不过你,想逃也没法子。”
“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
“可惜我今夜来此,并不为了杀你。”
“你又想找我的情感弱点,继续利用我?”
“你猜中了,果然不负我望。”
“可惜我对你心已死,绝不再受你任何利用。”
“你先听我讲个故事,听完你一定会改变主意。”
十几年前,潞城,铁府。
蛇洞送来书函,称三日后要进城入府瞻观瞻观铁大侠的英姿。
铁大侠手拿书函,表情凝重,犹豫不决。
“你到底在犹豫不决什么?”
旁边的夫人与众家人已是急得焦头烂额。
他们都深知蛇洞的种种恐怖传闻,尤其是蛇王独身力战昆仑十五剑,差点灭了昆仑这个历史悠久的门派。
铁大侠武功盖世,威名远镇,但他自己清楚,要与整个蛇洞作对,他照样是必死无疑。
他不想连累别人,最后下定决心吩咐道:“夫人,你先带我们的儿子回京都在你姐那里避一避。”
“叫七叔带我们的儿子去吧,我留下来。”
夫人也是态度坚决。
“不,七叔有另外的事情要办,我刚才想好了,遍撒英雄帖,求各路英雄来帮忙对付蛇洞。”
“英雄帖?可行吗?”
“没别的办法了,我凭这几年积累的名声,总能求来一些人。”
“可江湖中人人对蛇洞忌惮不已,你名声再响,恐怕也……”
“不管怎么样,情势所迫,我必须试一下,你带我们的儿子去吧,放心,我这几年经历的艰险挫折不少了,命早已被锻炼得非常硬,不会轻易就死。”
夫人了解铁大侠的脾气素来倔强,他有了决定,谁也无法扭转。
所以夫人还是带着儿子尽早起程去了京都。
夫人前脚刚走,他就回书房拟好了英雄贴文,叫七叔赶紧传到江湖中。
很快,潞城铁府即将遭受蛇洞侵犯的事情就在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许多接到帖子的人都愿意赶来帮助。
事情也顺理成章地传到了麻远耳朵里。
麻远即刻把孩子们招至面前,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走吧。”
他这句话说完,草地上就传来阵阵脚步声。
蛇洞的人先来问候他们了。
麻远搬动屋子里的酒坛,屋子一角突地现出一个洞穴,原来那些酒坛的格局竟是控制洞穴的机关。
他不容分说地推搡着孩子们,催促他们必须立刻进洞穴,否则蛇洞的人没杀他,他先自己在他们面前抹脖子。
他的表情实在太认真,认真得太可怕,孩子们没办法,只好纷纷进洞。
他又搬动酒坛,关闭了洞穴。
洞穴黑漆,闷热,孩子们在里面窒息般难受,但谁也不出声。
屋子里也再无任何动静。
过了很久,直到小山忍不住想撒尿了,他们才一起使劲推开盖着洞口的那块木板。
当他们出来后,小山就尖叫,尿在了裤裆里。
只见麻远被高高吊在门上,肠穿肚烂,浑身的血和黏液。
就像蛇囫囵吞又囫囵吐出来的食物。
三日过后。
铁大侠装束整洁地端坐在庭院里,神情庄重。
从早晨等到黄昏,他什么也吃不下喝不下,嘴皮已干裂出血,眼睛已有些涣散。
幸好终于来人了。
许多人。
刀枪剑戟,明晃晃地蜂拥进院,逼到他面前。
他吃惊。
他瞬间就知道这群人不是蛇洞的毒蛇们。
因为他认识其中好几个人。
那几个人都是江湖中有名的正派豪侠。
那几个人看见他就毫不客气地道:“铁冷,我们收到消息,你已和蛇王勾结多年,谋划着要推倒天绝崖。”
“我们今夜获取信息,知道蛇王会来与你会面,将你们的奸计进一步地完善。”
七嘴八舌间,人群骚动,七叔被推了出来,鼻青脸肿得像是刚受过严刑拷打。
有人指着七叔厉声道:“还不老实交代,你家主人把蛇王玉箫藏在哪里?”
蛇王玉箫吹响,蛇王必现。
这是蛇洞的人每逢危机就召唤蛇王的最有效办法。
七叔讷讷道:“在大厅那块虎跃龙腾的牌匾后……”
立刻有人跑进大厅翻找,果然不久就举着一管玉箫出来。
铁大侠脸色惨变:“七叔,我平日对你不薄,你何苦陷害我?”
七叔竟理直气壮地道:“我答应为你保守秘密,可这些侠士们对我晓之以理了那么久,我终于想通了该怎样做人。”
铁大侠语塞了,他知道今夜自己就算突然舌灿莲花,也难逃这无妄之灾。
他继续坐着,武器摆在手旁,他却始终没拿起来。
因为这些人都是出自名门正派,杀不得,他宁可身受冤屈,也绝不乱开杀戒。
他早已发誓,一辈子只杀邪派中人。
这些人再不理他,开始放火焚烧铁府。
突然一个人挥舞长剑从院门外奔进来,竟是夫人。
她可不像铁大侠,会任凭别人顶着名门正派的帽子毁坏她的家。
她有时候比男人更要强。
看见她与那些人动手,铁大侠终于坐不下去了,迫不得已也拿起武器。
庭院里,火焰灼天,他们两夫妻激战几十个各路“英雄”。
近年来,他们行走江湖,名声渐响,已无数次这样一起以少战多。
但每次敌人都是罪大恶极的邪派。
他们实在想不到终有一天会对正派中人大打出手。
突然嘹亮的哭声响起。
他们艰苦战斗中同时吃惊分神,身上同时因此受了伤。
那是他们儿子的哭声。
铁大侠猛地厉喝道:“就算我再罪孽深重,我儿也是无辜的,你们忍心当着我儿的面杀我们夫妻?”
他们纷纷停手。
他们不是不忍心,只是举着正义的旗帜而来,做事就不能太绝。
“好,今夜姑且放你们一马,但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们很快会回来为江湖讨伐你们,只希望那时候你们已安置好你们的儿子。”
他们走了。
大火却仍越烧越猛烈。
没有人来帮忙灭火,他们颓然站在外面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自己的家。
“记得去年吗,我们家也失了火,但有阿黄把我们救出来。”
“我叫你带儿子走,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以为我能轻易抛弃你,让你去独自面对危险?”
“你知道你差点害死了我们三个人。”
“我带儿子去了后山,他还追逐蝴蝶,我告诉他世界永远美好。”
“所以你更不该带他突然回来,看到这一切。”
“我是你妻子,他是你儿子,无论如何,我们都绝不让你独自面对危险。”
可大火未灭,蛇王却来了。
蛇王说话算话,说要来就绝对会来,只是选的时机不同而已。
他来看着铁府付之一炬:“想不到遍撒英雄帖,竟使你遭受无妄之灾,你的家遭受融祝之灾。”
他是货真价实的邪派,所以他这句话没说完,铁氏夫妻已冲上去。
蛇王举手投足,简简单单地一阵挥洒,武功盖世的铁大侠就被击晕跌倒,夫人继续独力鏖战。
蛇王再不客气,拳脚连环,气势凶猛,拳打夫人额头,脚踢夫人腹部,夫人身体在疯狂的拳**加中枯叶般飞起又石块般落地。
轻轻飞起,重重落地。
血喷出,天地瞬间血红。
夫人瞬间命丧。
铁大侠醒来时,曙色微现,儿子在旁边跪着,呆望夫人已僵冷的尸体。
家的废墟,夫人的尸体,他自己也身败名裂了。
他走过去抱起夫人的尸体走上家的废墟。
儿子大哭,他朝儿子大吼:“哭什么!住嘴!”
儿子吓坏了,一向慈爱的父亲突然变得比老虎还凶恶。
毒蛇娘子道:“还需要我讲下去吗?”
铁公子也像当初他父亲般大吼:“住嘴!”
毒蛇娘子笑道:“我只是想你明白,这段往事永远不会被抹掉,永远铭刻在你心底。”
铁公子咬牙,克制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情绪。
他的右眼竟又如才被陆元奇挥剑刺中时发出猛烈的痛楚。
“那时候,名门正派和所谓的朋友,要么伤害你父母,要么就对你唯恐躲之不及。”
铁公子手里握紧了画卷。
手发出骨节折断似的声音。
“你以为这次他们真的预先窥破了我的计划?其实我的计划还有最深的一层,就是让你做卧底。”
铁公子抬头,愤怒地瞪着她。
“我了解我每个部下的实力,当然也知道张归与小曼根本斗不过你们,我派他们来,只是为了帮你彻底清除卧底的障碍。经过这一波三折,你又满身是伤,司徒轩就算再怎么多疑,应该也对你毫无戒心了。”
“你自信我还能任你利用?”
“我知道的事情有时候比我自己想象中还多,比如我知道当初到底是谁陷害了你爹,以及蛇王的身份来历,我还能帮你尽快找到蛇王,帮你为母报仇。”
铁公子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极不自然地抽搐了。
他的额头也突然汗出如豆。
“怎么样?还要考虑吗?”
风。
接近黎明的风特别冷。
他回到小屋,忘记关门。
幸好小月还在熟睡。
今晚她没做噩梦。
以前她告诉过他噩梦的内容:“我梦见你和陆元奇决斗,最后总是你被他杀死。”
每次讲完噩梦的内容,她总会添加一句哀求:“求你别再为毒蛇娘子做事了,好吗?”
他重新躺上床,支起头来看小月。
他那只瞎了的眼睛突然酸涩无比,流出了许多泪。
——你想做铁公子?可惜你已瞎了一只眼。你永远是独狼,独狼的宿命永远纠缠着你。
他刚才在路上产生了自尽的念头,唯有那样才不会继续受毒蛇娘子的利用,不会继续连累任何人,伤害任何人。
但突然间报仇的念头也产生了,完全掩盖了自尽的念头。
父亲抱着母亲的尸体走上家的废墟的身影清楚地展现于眼前。
他必须为父母报仇!
否则即使天天和小月厮守,他也不能活得自在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