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彻底安静的时候,再也没什么艰难抉择困扰着他们。
屋子里药味浓郁,司徒轩刚请来了城里最好的郎中给他们瞧伤上药。
郎中上药一点也不客气,好像把他们不当人,而当两个药罐子。
他们相互看着,相互嗅着,突然哈哈大笑。
郎中正准备收拾东西走出屋子,听见他们的笑声就吓得怔住了。
他们的笑声照样一点也不客气,豪迈地震彻屋梁,郎中的浑身骨架都要随着耳膜一起被震垮了。
他们的笑声实在太响,竟引来了司徒轩。
司徒轩进门就挥手要郎中离开。
郎中离开后不久,司徒轩嘴巴长得特别大,头仰得特别高,跟着他们哈哈大笑。
郎中离开屋子走到庭院里也能非常清楚地听见三人的笑声,不禁纳罕地暗自道:“难道我药下重了,让他们都瞬间变成了疯子?”
笑声传遍了整个司徒堡,所有人都产生了和郎中差不多的想法。
终于,笑声戛然而止。
在药味浓郁的屋子里,三人面面相觑。
“你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
“少堡主,你怎地也笑了?”
“对啊,究竟有啥好笑?”
直到疗养半月身上的伤彻底愈合之后,三人重新聚在庭院的梨树下喝酒,蓦地回想起当日的大笑,才总算恍悟了。
“我知道当日我大笑是因为看着你被药布裹得像粽子。”
“我知道当日我大笑是因为嗅着你满身药味像浸泡于药酒中的死老鼠。”
“我知道当日我大笑是因为发觉你们莫名其妙得什么也不像。”
铁公子和陆元奇闻言一起惊异地望司徒轩。
司徒轩举杯道:“我先干为敬。”
铁公子和陆元奇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望司徒轩先干为敬。
司徒轩放下空杯,抹抹嘴,似乎想要夸赞一番自家陈酿的美酒,却突然噗地又发笑了。
铁公子和陆元奇对看半晌,突然同时举杯饮尽,接着再同时莫名其妙地望司徒轩。
“少堡主,你现在看我们像什么?”
司徒轩毫不考虑地笑道:“像我宠爱的两匹骏马。”
铁公子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脚,脚并没有因为司徒轩的话而变成马蹄。
陆元奇伸手摸了摸后颈,后颈也没有因为司徒轩的话而长出鬃毛。
但他们都非常真挚地恭声道:“谢少堡主!”
他们干嘛要谢少堡主?
少堡主说他们像骏马明显是玩笑口吻呀。
其实他们之所以谢少堡主,只因从这玩笑口吻中,已听得出现在的少堡主完全视铁公子为自己人,完全信任铁公子,不再对铁公子有任何戒心。
凭少堡主如今在江湖中的威望,若是已完全信任某人,某人在江湖中也会比较地好走路,这足够让某人对少堡主千恩万谢了。
更何况少堡主能用玩笑口吻来间接表达对他们的器重之情,他们当然该识相地赶紧谢一下。
少堡主的地位与权威早就使他难以找到几个可互相开玩笑的知己。
他这辈子——尤其是坐上堡主位置以后——极少随便对人开玩笑,当他对人开玩笑时,通常只表明,他要么器重那个人,要么尊重那个人。
他体现尊重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开玩笑。
他尊重柳七太爷,所以在柳七太爷面前,他永远都显得像个长不大的野孩子。
现在他又器重铁公子,所以已肯当着他们的面,爽快地笑,爽快地喝酒,爽快地打趣。
现在聪明人看到少堡主与他们,也必会坚决地认为:司徒堡的壁垒比往日更加固若金汤了。
几重院落外,忽有贵客被家丁领进来。
司徒轩道:“还好我擅长未卜先知,在桌上预备了四个酒樽。”
贵客是傅迎城。
傅迎城憔悴了许多,毕竟艰苦奋斗而来的产业已付之一炬,对谁都是个很大的打击,何况他年纪老了,身受打击之下难免会有些旧恙复发。
他今天来司徒堡求见司徒轩只为一事,与铁公子陆元奇相同:谢谢少堡主。
他不是司徒堡的人,所以不会为了受到器重而谢谢少堡主,他虽辈分高些,却也绝不因受到尊敬而谢谢少堡主。
他今天来谢谢少堡主是因少堡主对他的大力资助。
资助他能在最快的时间里重建奉君楼,建成之后的规模也远胜过去。
“若不是少堡主,凭我这糟老头的那点积蓄,想重建奉君楼,简直痴心妄想。”
他奉上谢礼。
素来少堡主只肯接受一种礼:美酒。
而且要比司徒堡自酿的美酒更能醉人。
奉君楼的美酒虽比不得万酒来与司徒堡,但在醉人这方面,却不遑多让。
加之傅迎城自身的德高望重,以及此番前来的诚意有目共睹,司徒轩收礼也便比任何时候都要干脆。
“少堡主果然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晓得我这糟老头会不请自来,还专门预备了一个酒樽。少堡主也早猜到毒蛇娘子将派人来毁奉君楼,来杀我,来杀柳七太爷,所以先一步找了合适的替身取代我守在奉君楼。”
“那是我多年培养出的死士,生无牵挂,视死如归。”
“少堡主知道柳七太爷会将计就计,任柳万石前去奉君楼赴约,借铁公子的手除掉这个贪婪的冒牌货,所以就只找了我的替身来。”
铁公子听罢,汗颜道:“原来少堡主、柳七太爷早已窥破了毒蛇娘子的奸谋,我为毒蛇娘子办这事简直像人前耍猴一样可笑。”
司徒轩郑重其事地凝视着他缓缓道:“那之前,陆公子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及你,建议我把你招募进堡,奉君楼这一系列事件,最重要的目标,还是尽量让你看透毒蛇娘子的丑恶而做叛徒,然后心甘情愿地主动成为我的一员猛将。”
铁公子垂首又谢道:“少堡主能信赖我,接纳我,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恩德,我必从此肝脑涂地,不生异心。”
司徒轩大笑道:“好,你的归来一波三折,恐怕连疑心病最重的曹操再世,也会除尽顾虑了。”
说话间,他示意众人举杯。
众人举杯,阳光照下,风吹树枝,黄叶飞落,秋意比酒浓。
但他们的情绪却始终热烈如盛夏。
XXX
竹林仿佛在抽泣。
张归走进竹林深处,黑暗始终包围着他。
竹林并不大,但夜晚降临后,竹林就变成了迷宫,人很难走出去。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张归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灯光。
灯光里有好几面镜子竖立着,他走上前,身体就迷迷离离地投映在那些镜子里。
他环视那些镜子里的自己,逐渐眼花缭乱头脑犯晕。
他闭了眼,但耳朵却又听见了某种声音。
琴声。
本该只有他才弹奏得出的美妙琴声。
他睁开眼。
那些镜子纷纷倒下,现出一个盘膝而坐柔指抚琴的人。
一个衣着容貌乃至抚琴时的神态都和他完全相同的人。
他的孪生兄弟。
若是其他时候,他能瞬间认出这个人。
但现在他只觉得这个人就是投映在镜子中的自己。
琴声真的很美妙,他初次作为倾听者来面对这琴声。
他初次领悟到这琴声已美妙得多么致命。
这琴声催促着万千竹叶脱离枝条飞向他。
万千竹叶锋利地破风飞到他面前却又全部飘落在地。
——自己毕竟不会伤害自己,不会夺走自己的性命。
他笑了。
笑着走过去,似乎想证明自己才是真实的张归。
但那个张归也笑了。
笑得比他真实多了。
笑得令他感觉自己成了泡影,即将被飞来的竹叶戳破。
“我们到底谁才是真实的张归?”
他也终于满腹困惑地发问。
那个张归不直接回答,只是拨弄琴弦的手指突然加快速度。
琴声不再美妙,而是无比凌厉。
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
张归何以是张归?
就因为琴。
现在谁的手里有琴,谁才是真实的张归。
他走到了那个张归的面前,头砰地虚空一撞。
果然,那是投映在镜子里的影像。
不过绝非他自己的影像,他却早已无法分辨了。
镜子经不住他头的猛然一撞而破碎。
碎片散落。
琴声未息,充满了整个竹林。
灯笼下,镜子碎片里的他千变万化。
他疯癫了。
他转身,东张西望。
再转身,扫视周围。
寻不到真实的张归。
唯有琴声还在凌厉地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疯癫地跳起来嚎叫。
撕心裂肺地嚎叫。
嘴里溅着星星点点的血沫。
一片竹叶陡然刺中他额头。
琴声陡然消寂。
血沫变成了血丝,很快蛛网般布满他的脸。
他的脸僵硬得面无表情,又扭曲得表情奇丑。
他倒下。
身体压着那堆镜子碎片。
在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刻,他仍是坚决地以为:他被自己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