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谋叹了一口极其显示肺活量的长气,袁哥别急,我还真没和她一起去跳过舞,不信你可以去问她!到目前为止,她一次都没答应过我的邀请,她挺高傲的,属于袁哥喜欢的山口百惠那种类型的冰美人。
雨潇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就稍感奇怪,他记得很久以前,金道通就形容过丁梦雅是薛宝钗一样的冷美人,而今天欧阳谋又说她是山口百惠似的冰美人,但自己昨天与她接触,却并非如此感觉,似乎她不但不冷,而且还算比较活跃——甚至有几分调皮的,人和人的感觉怎么相差这么大?欧阳谋说一次也没邀请到她跳舞,而她主动邀请自己跳舞,这中间有些反差。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考虑到金道通与欧阳谋看来都比自己老成,况且又是二比一占了数量优势,只怕自己的感觉不太准确了。
欧阳谋哈哈笑着打断他的沉思,袁哥你今天对我的批评,我也一定接受。我以前没邀请你跳舞,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跟我们这种俗人一起混的,看来我太想当然了,以后我有舞票就叫上你!你也可以带上那个那个……她哈哈哈哈!
晚上袁雨潇如约到了青少年宫,这个专门的迪斯科舞厅比一般舞厅小了很多,而且居然是放录音的,现在舞厅全是电声乐或者管乐了,录音机显得有些过时,但气氛的热烈,却一点也不输与任何舞厅。丁梦雅进了舞厅后,只要迪斯科音乐响起,就一反她形象带给人的端庄娴静印象,跳得非常投入而奔放,雨潇更加疑惑金道通欧阳谋对她的印象从何而起。只是,丁梦雅动起来虽然近乎疯狂,但是一旦停下来休息时,却又恢复成古井不波的样子,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句话,仿佛正是为她定制的。他难以索解这对比鲜明的气质是怎么和谐地统一到她身上的。
丁梦雅太出众了,以至于他觉得他因为有了丁梦雅这个舞伴,也变得被人注目了,这感觉让他略有几分不适应,但更多的却是得意。他现在非常理解欧阳谋的心理了。男人也是有虚荣心的,能带上一个漂亮舞伴,确实是一个很有面子的事。
在震耳欲聋的舞曲把现场气氛带到最高潮时,两人跳到忘乎所以,她甚至有几滴带着桂花清香的汗雨甩到他的脸上,他都无暇顾及。她在疯狂的摇摆中也嚷嚷着告诉他,她特意向晓鹭了解了他神奇的嗅觉,以及一些相关的神奇故事。
于晓鹭这个雷区被双方闯过之后,丁梦雅不再有顾忌,况且很多话题也是绕不过她的,她是如此坚硬地存在于他的往昔和她的现实之中,有时简直就是愚公家门前的太行王屋。绕也绕不过去,若移开又费时费力。
他想,如果说自己这嗅觉有什么神奇的话,大概要算是把丁梦雅和倪莎这样的漂亮女子牵引到他的身边。
只是……只是……
这“只是”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他不知该用什么去填满。
跳到中场休息时,全场仅有的一架落地大电扇前面挤满了人。两个人便到窗前透透气。丁梦雅突然表情认真地说要你请教一个事,他看看她说得郑重其事,也未敢怠慢,汗都不暇拂试,敛容以待。
你们现在正做一些准备惩罚杨小平的事吧?她问。
……是的!他稍犹豫了一下,说。
我晓得这回他会吃大亏,在那样大庭广众的场合得罪了你们。
他本想说,你对我们是不是有很根深蒂固的偏见,一想这个话题会太复杂,只能避重就轻地说,这个事,我不在头,也不在尾,而且我本身又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所以,我确实不太了解目前这个事的进程怎么样了,更不晓得它会是什么结果,很抱歉!
想一想,又问,是杨小平托你打听的吗?
没有!她表情更其认真,几乎算是严肃,杨小平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人又粗线条,他根本不会去想这事会有什么后果的。况且,他又不晓得你们找我调查过,更不晓得我与你这么熟悉,怎么会托我打听?我只是基于对朋友的关心,随便问问。
雨潇一想,这话也对,不好意思,我想多了。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和那样的小混混成为朋友呢?
在你和你的同事眼中,我们不就是一样的人么,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在社会上混生活……
别把我和别人乱放在一起!
你讲过你们是一体的!她眨眨眼,笑了。
他突然想弹她一记额头。
不好意思,开个玩笑!她看他脸皮实在挺不下去了,只好自作自受地帮他解围,我你把当成朋友,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的!
他一想,哦,原来一个难堪的问题,也算是一种奖赏?
方才稍感欣慰。
我们站里的欧阳谋经常约你跳舞吧?他觉得与她距离近了一些,提问也随意多了。
丁梦雅带了些思索的表情望他一眼,然后说,其实,也没有经常约,约过那么几次吧,不过我都谢绝了!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跳舞么?
喜欢跳,那也得看是跟谁跳啊,我这人很挑剔玩伴的!欧阳谋总给我一种不踏实的印象,怎么讲呢——有些小混混的感觉!
他一笑。
她立即意识到,他刚才就把她的朋友杨小平说成“小混混”,不由得笑了。其实,杨小平这人,也算是一个小混混吧,不过他胆大,也讲义气,有几次我碰到不太讲理的顾客在我店里闹,都亏了他帮我!
他认真地点着头表示理解。
她突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光仿佛望到极远的地方。其实,我晓得,在一般人的心中,我现在也和杨小平他们一样,属于那种混混吧!
她自我解嘲地一笑,雨潇想安慰她一下,却又无从措词。
我妈妈也不希望我这一辈子就开店,她和你们一样,也是那种比较传统的想法,觉得女孩子应该找一个比较正式的,干净又体面的工作,像坐坐办公室之类的,所以,去年我还按她的意愿去上夜校学会计,想考个证,以后做会计工作。不过,我自己倒蛮喜欢现在做的事,自由自在,不要上班点卯,一切自己说了算。而且搭配衣服啊什么的,也是很有趣味的事情。当然,兼一个会计,那种不用天天固定报到的,多挣一份工资,我也不排斥。
她一提到她的妈妈,叶阿姨那爽快和气的笑容便浮上雨潇的心头,控制不住便会联想到那个劣质沙发,沉睡的歉疚再度泛起……
他想,一定要找一个适当的机会用一个适当的方式,卸下这份负担。
第二天,欧阳谋便遵诺请袁雨潇去跳舞,并且特别说明不是群众文化馆的电声乐场子,是京剧团的管乐场子,且为他准备的是两张票,所以务必带上丁梦雅。
那天晚上,欧阳谋、文细群、袁雨潇和丁梦雅跳得很愉快。接下来,袁雨潇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请欧阳谋和丁梦雅,于是这种礼尚往来变得有些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几个人轮流作东,那个月,袁雨潇跳了一个马不停蹄。终于引起了父亲的不满,给他打了一剂预防针——你偶尔跳跳舞,调节一下生活未尝不可,但如果想在舞厅找女朋友,那就大错特错了!舞厅是什么地方?电影里都看得到,除了地下党,没有好人去那个地方!妓院的人还有的被生活逼迫的,而舞厅全是自愿去享乐的,可见那里连妓院那不如的!
袁雨潇一如既往的保持沉默。
父亲的话虽让他心中不快,但他自己内心却早已有所怵惕。他一向都害怕沉溺于任何事情——且不论其事是好或歹。弟弟袁祥龙是个什么事都喜欢做到极致的,比如喜欢吃的东西可以一次吃到吐,吃到以后见了都反胃。而他却总是只到七八成便止住,稍稍留下一点点欠缺,他觉得这才是最佳状态。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这一向跳舞,他自己都觉得跳得有些麻木不仁了。
隔天欧阳谋又约跳舞,他便推说有事。他拿定主意,以后按买东西砍半价的方式,每两次推却一次。
旁边的内勤李珊冷不丁插嘴说他太拽,有人请跳舞都不去。米兰多次说他“拽”,他对“拽”这个字都有心理障碍了,转移目标要欧阳谋也带李珊去跳跳舞。欧阳谋大义凛然地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又说自己感情专一。说得李珊直撇嘴,说他是被文细群挟制住了。欧阳谋竟被这句话说得哑口无言,讪讪地出了门。
欧阳谋前脚走,一个中年妇女后脚进来,说是林家巷里开日杂店的,要拿前一向缴税的税票。李珊说,你是彩蛾日杂店的贺彩蛾吧,你们日杂店都是双定,先拿缴款书再自己去进银行,银行回单就是税票啊,怎么来站里拿税票?做生意这么多年了,这个套路怎么都不知道了。
袁雨潇心中暗暗赞叹李珊的记性。
贺彩娥笑道,我怎么不晓得套路呢,你们不是说,这个月税票断货,暂时先收了现金,然后凭字据来换税票吗?
一直埋头看核税清册祝小光抬起头来,插问一句,怎么回事,谁说的这话?贺彩娥说是你们这里的小李说的,字据在这里,是他收了钱后开的。说着,她拿出一张便条纸放到祝小光的办公桌上。三个人凑过去一看,纸条上写着:“今收到彩蛾日杂店税款九元,请于下月八日前来我站更换税票。”下面落款“刘家岭税管站”。
祝小光眉头紧锁,拿起纸条问,哪个小李啊?你们那个巷子不是任大伯管的么,他应该给你们送过缴款书的!
小李说人员调整了,你们的人员是经常调整的,这个我们已经习惯了。
我们站现在只有一个姓李的,就是这位内勤。
那不对,那是个男的。
祝小光和袁雨潇交换一下眼色,又问她那个所谓小李是不是穿着制服,或者如果是便装,是不是出示了有关证件。
贺彩娥一一否定,说自己是很相信国家工作人员的,从来不看证件。至于那个“小李”——他穿的什么衣服我看不到,因为那天下很大的雨,他外面穿着一件又厚又大的橡皮雨衣……
起码有两三个星期没下雨了吧……祝小光回忆着说。
是的,上次下雨有……起码半个月了。李珊说。
半个月前……大雨……橡胶雨衣……雨潇心中一惊。
那个下雨的日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他坐在丁梦雅那里边聊天,边听雨,边听朱晓琳的歌,把一个秋天的日子坐成了初春。后来回到税管站,大家都被雨关在办公室里闲聊,唯有欧阳谋,据说是借了王师傅的雨衣出去了,任大伯说,看了他穿那么厚重的橡胶雨衣都能捂出一身痱子……
想到这里,他走到办公室的文件柜一侧,这文件柜实际上是房东的衣柜,现在放着各类征收资料,衣柜有一人多高,是那种老式的雕花木柜,柜子靠墙角的地方留着两拳宽的缝隙,大家通常把伞和抹布挂在那里,王师傅的雨衣差不多总是挂在里面的,所以站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借用。
他朝缝隙里看看,那件雨衣还在那里,黑黑的,象一个黑洞,神秘得看不到底。
既没穿制服,又没出示证件,你凭什么相信他,给他税钱呢?祝小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贺彩蛾说,我说过我一向相信你们啊,总不至于有人敢冒充国家工作人员吧!他说话又是那样和气,笑嘻嘻的,文质彬彬,很有礼貌,而且也很了解我的情况,晓得我每个月定营业额和税钱是多少,还晓得平时都是八号之前去进银行,还晓得我们巷子里三个象我这样做小百货的叫什么名字,定了多少税……哦,他还晓得站长是姓祝……反正他晓得好多,他讲的和我晓得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怎么不信?她略停一下,又说,不但我信,我们巷子里的苏光明和胡满爹,三个做小百货的,那天都交了钱给他的!
祝小光脸色变成十分难看,你的意思是说,他那天去了——至少去了你们巷子三个日杂店,而且都象你这样打白条收了钱?
是的,事后我们闲谈时都聊起过这件事。
我们根本不会税票断货,更不可能这样来收钱!你讲他晓得站里许多事,那些事不是正好你也大多晓得么,可见晓得这些事,并不能证明他就是站里的人,我想……你们可能是遇到骗子了!
还有这样的事——那怎么办?贺彩蛾一听就急白了脸,那我不管,反正我找你们!
祝小光低了头,略微冷却一下自己,然后要贺彩娥先不要别急,这个事一定能弄清楚。然后他要贺彩娥另外那两家店的店主——或者说当事人,都叫到这里来——如果方便的话。
贺彩蛾一听就忙忙地往外走,祝小光又嘱咐记得带上那天的字据,贺彩娥早已风风火火的走出去几十米,回头答应了。
祝小光神色严峻地望着雨潇,说他有一个很不妙的感觉。雨潇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摇头,突然想起什么,拿起贺彩娥丢在桌上的纸条,仔细研究那字迹,纸条上一缕淡淡的桂子油味扑上来。他若有所思地发呆了。
祝小光揣摩到他的意思,便说字迹是可以伪装的,这骗子整个事情做得这么巧妙,又怎么会在字迹上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不知雨潇的神思已经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也就是一支烟的功夫,贺彩蛾带着一个白须老头和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匆匆忙忙进了办公室。
黑瘦男人叫苏光明,白须老头是胡满爹。祝小光让他们各自说出那天的经历,要袁雨潇做一个笔录。
经历大致是一样的,同一天发生,过程也差不多,描述的那个人形象也差不多,甚至他说的话也差不多。祝小光让他们拿出那人打的收条来,字迹也一模一样。
雨潇仔细看了三张收条后,突然问他们吃不吃槟榔,贺彩蛾和胡满爹都不吃,苏光明倒是吃,雨潇又追着问他吃槟榔点不点桂子油,他说一般不点,只点灰。雨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脸色稍霁。
祝小光把笔录给他们看一下,看是否有出入或者有新的补充,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哼歌的声音“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睡觉觉……”
几个人一听,就知道是欧阳谋到了,先不说声音,喜欢乱改歌词就是他的特征之一,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