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云雾里朦朦胧胧，好像脸上罩着面纱的妙龄少女。
繁星点缀，夜风吹过竹林，因小曼自刎而引发的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被张归打破。
张归的声音和眼睛一样都丧失了最初的锋芒：“时候不早了。”
独狼同意他的说法：“所以我们不会再和你耗下去。”
张归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回答他的当然是柳七太爷,有柳七太爷在这里，谁还敢越权谈论怎么处置他：“放你走。”
张归听后惊讶道：“放我走？”
柳七太爷点头：“难道你不信我会就这样简单地放你走？”
张归重又诡笑道：“我晓得你与毒蛇娘子一样，总是利用人的弱点来击溃别人。”
柳七太爷点头：“所以我放小曼走，小曼却不敢走，只好选择自刎，结束悲哀的命运。”
张归道：“你认为我也不敢走？”
柳七太爷摇头：“你敢走，但你今夜照样是必死。”
张归突地颓然叹气：“行动惨败，死神谷我反正是回不去了，毒蛇娘子的耳目遍布天下，现在我其实已无路可走。”
柳七太爷摇头：“不，你还有一条路可走。”
张归道：“愿聆尊教。”
柳七太爷悠悠道：“你至少还可走向那片竹林，有个人已在里面等了你许久。”
张归道：“你当然不会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
柳七太爷微笑：“你迟早要见到那个人的真面目，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张归道：“这条路我好像已非走不可。”
柳七太爷道：“你很识相。”
张归道：“横竖都是死，多走一段路，多看一点风景，总好过原地不动。”
柳七太爷简直已在拍掌赞许：“你不是很识相，你是天底下最识相的人了。”
张归道：“俗话说，再没本事的人，临死之际都会悟透些道理的。”
柳七太爷道：“何况你的本事从来都不小。”
张归竟态度真诚恭敬地垂首抱拳作了一礼道：“承蒙柳七太爷谬奖了，实际上我的本事比蚂蚁还小。”
柳七太爷摇头，郑重其事地反驳道：“蚂蚁的本事可不小，它能咬起超过它体重几十倍的东西，难道你没经常看见蚂蚁咬着半块馒头还能轻轻松松地跑得迅捷并接连地翻越土丘？”
张归怔住：“想不到柳七太爷也极具辩才，弄得我已无言以对。”
柳七太爷毫不谦虚地道：“那年在凤阳，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豪想要联手截断我木材生意的来货渠道，为此特别设了一局鸿门宴，我就是靠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最终反令他们心折口服地将自家生意拱手相让。”
张归道：“凤阳战群舌，这件事不仅曾轰动南北商界，也对武林影响不小。”
柳七太爷洋洋得意：“虽然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这件事却毕竟已成了我从商历史上的头号战绩，逢人总忍不住要说一遍。”
张归笑道：“应该的。”
柳七太爷突又板起脸来道：“我本来还准备炫耀别的战绩，可惜……。”
张归明白他的意思：“可惜时候不早了。”
柳七太爷这才恢复笑容：“可惜你已惨败，毒蛇娘子已非杀你不可，我想救你也苦无能耐，不然凭你的聪明，完全可以做我的左右手，继续助我叱咤风云。”
张归叹道：“可惜啊可惜，既是可惜，那我就先告退了。”
柳七太爷隆重地做了个相送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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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归走后，圆月摆脱了云雾，明晃晃地悬挂在天上。
屋外草地中央，独狼与陆元奇相互搀扶着。
“小月呢？”
“放心，小月安然无恙。”
一个双鬓斑白却丰神俊朗的老者脚步轻健地走过来。
月光沐浴在他身上，独狼与陆元奇看清他面目，竟忍不住齐声惊呼：“傅老板！”
傅迎城傅老板！
真正的傅迎城傅老板其实和柳七太爷一样老了。
他竟也没有死。
死的竟也只是个替身？
是什么时候被替换掉的？连陆元奇都始终蒙在鼓里。
又一个风度翩翩拥有帝王气魄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他不是独自走过来，而是带着小月。
小月惊魂已定，肩披深色长袍，显然是那个中年男人为她披上的。
看见那个中年男人，陆元奇突然跪地恭声道：“少堡主。”
那个中年男人正是司徒少堡主司徒轩。
“铁公子？”司徒轩凝注着独狼：“我还不知道你和陆公子是从小玩大的好朋友。”
独狼也跪地恭声道：“只怪我鬼迷心窍，才导致这一系列的悲剧。”
司徒轩伸手先去将他扶起来：“你肯改过了么？”
独狼道：“我愿终生追随少堡主，共御恶敌。”
司徒轩道：“好，我看你这满身伤，一点也不比陆公子的轻，就姑且相信你的诚意。”
独狼道：“谢少堡主。”
司徒轩这才去扶起陆元奇：“今后你们千万别再给我搞出任何乱子，务必同心协力，打败毒蛇娘子。”
陆元奇道：“是。”
司徒轩道：“据说毒蛇娘子非常器重铁公子，铁公子也不失为她手底下的一员猛将，今天这员猛将反目，归于我司徒堡，你也算为司徒堡立了大功。”
陆元奇道：“我只为我们能尽释前嫌重修旧好而高兴。”
司徒轩的目光分别又在他们脸上梭巡了一会儿才沉声道：“你们都已身负重伤，此刻最要紧的，是先回司徒堡好好地疗养，不过了多久，毒蛇娘子必将再生诡计来报复，正等着你们伤愈后能派上用场。”
柳七太爷笑道：“那时候，陆铁二公子联手，毒蛇娘子的诡计还有什么可怕的？”
司徒轩道：“不管怎样说，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独狼道：“毒蛇娘子的部下遍及江湖各处，很多都是连我也不清楚其真实面目与来历。”
司徒轩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叹道：“所以你们更该赶紧把伤养好。”
柳七太爷突地朗声道：“司徒小侄，你年纪轻轻，想不到比老夫还啰嗦，他们三人好不容易才碰到一起，养伤虽要紧，也须先叫人家叙叙旧呀。”
司徒轩惭愧地竟红了脸：“是，小侄知错，这就腾出空间给他们。”
司徒轩走向马车，柳七太爷果然对自己的马车爱护得极是吝啬，就任凭他站在车厢外，只伸手递出一樽酒。
他接过那樽酒，煞有介事地皱鼻嗅着，赞叹道：“此等美酒，美而不骄，此等烈酒，烈而不辣，柳叔的酒真是永远称得上天下第一。”
柳七太爷毫不避讳地哈哈笑道：“臭小子，哪有这么多的穷讲究？啥不骄不辣，先与我痛快地举樽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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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狼，陆元奇，小月。
三个人都没敢抬起眼睛，因为他们已不知道该看谁。
沉默。
小月打破沉默，鼓着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谢谢你们。”
独狼和陆元奇终于忍不住闻声抬起眼睛，却一时间更手足无措：“为什么？”
小月嫣然含笑，全无悲伤，全是欣慰：“因为你们都还活着。”
陆元奇柔声道：“那我们也该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独狼也柔声道：“我们都还活着，就是一种幸运。”
小月摇头，声音比春水还柔：“不，这是一种幸福。”
他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小月的脸。
小月也抬起眼睛，却根本不去看陆元奇。
她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对独狼道：“我希望你这次是真的悔改。”
独狼笑，笑得无力，口气反倒是同样非常严肃：“我差点死了，陆元奇也差点死了，难道这还不能证明是真的？”
话没说完，小月突然扑上去抱着他。
他慌了神，眼睛直直地望旁边的陆元奇，似乎在求救。
陆元奇微笑点头。
于是他把手轻放在了小月身上。
陆元奇就这么看着他们相互拥抱。
半晌，小月才从他怀里离开，离开的瞬间仿佛对独狼耳语了一句什么。
独狼转身对陆元奇道：“对不起，好朋友。”
陆元奇微笑道：“何必还说对不起？”
独狼主动又去抱住了陆元奇。
他们在月光下紧紧拥抱，紧得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化作烟雾逝去。
“从此我再也不是独狼了，我只是铁公子，你们的铁公子。”
陆元奇热血沸腾，却没有流泪。
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僵硬，就算人世间最热的血也无法将之融化。
小月终于肯把目光投到他脸上，含笑道：“幸亏那一夜我未拦住你。”
陆元奇僵硬地想笑笑，但心里突然震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回到了心里，只是那东西已比以前更大更重，令他难以从容不迫地承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