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锦衣背剑的少年显然也早已在看着她了。
他们身上也发生了些强烈的变化。
其中长得较为英俊瘦削的少年,整张脸已煞白,表情痛苦,目光含着恼怒与谴责。
另一个少年身材魁伟,气派大方,容貌端正,脸上始终微泛红光,仿佛很兴奋激动,瞳孔深处蕴藏了灼热的愤恨,表情却寒意森森,又仿佛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扼断她的喉咙。
但他看来出身应该极为显赫,任何情况下都最注重自身展现出的修养,一时间也强压情绪,只沉默地盯住她。
她似被他盯疼了,疼得心都割出了一条口子,血一滴滴地淌出来。
她急于避开他的视线,又实在不舍那旁边的瘦少年。
她与瘦少年虽然都未凝注着对方,别人却已看得出他们的心早就紧贴在了一起,他们的神情都是越来越矛盾悲切。
他们之所以不凝注着对方,或许只因一旦与对方的双眼接触,自身就会立刻彻底地分崩离析。
柳七太爷缓缓道:“我不妨先向大家介绍这两位的身份来历。”
女人好像想开口阻止,却没足够的勇气。
柳七太爷在慈祥宁和地笑:“这两位乃漳州南宫世家的南宫双剑。大哥名叫南宫言,弟弟名叫南宫齐。他们出道仅用了半年时间就以剑名满江湖,得到天绝崖武林十二长老的特别奖励。他们本该从此前途无量,最终成就一番轰轰烈烈人皆称颂的传奇,然而费解的是,在去年冬季,他们竟隐退家中,封起宝剑,不再涉足江湖。眼看曾经挥剑呼风啸雨快意恩仇的两个有志少年,如今已全失了率性逍遥的气魄,老夫也不禁为之深感惋惜。”
瘦少年明显就是弟弟南宫齐,听着柳七太爷对他们两兄弟的介绍,他默然且黯然地看了看自己的一双空手,只觉得自己的心已如这双手般完全空了,再也无法收获任何东西。
南宫言看了看忧伤的弟弟,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去安抚弟弟,但他的心反倒也开始失落而空虚。
南宫言只看了弟弟一眼,就又将目光瞪到女人的脸上,神态更加地憎恶仇恨。
在他看来,这永远是世间最无耻下贱的女人。
女人泪如泉涌,头垂得更低。
柳七太爷语重心长地道:“小曼,这世上无论爱也好,恨也好,都是有缘故而生的,若没缘故,爱你的人不会捧起你的手,恨你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心中的执念。至于南宫双剑的退隐,究竟是何缘故,你比老夫清楚多了,老夫也不用继续在这里卖弄唇舌。”
小曼。她叫小曼。
她终于知道了原来自己叫小曼。
原来自己还有那么一段身为小曼的经历。
但现在这名字竟变得比黑夜里出没的恶鬼还恐怖,比街头擦肩而过的路人还陌生。
小曼。
小曼爱南宫齐。
那时候的小曼一点也不美,甚至可以说丑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她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非常刺耳地听见各种侮辱嘲笑。
就算是在南宫齐的怀中,在荒凉的月下沙漠,她也能听见并为之痛不欲生。
南宫齐不在乎她的容貌,南宫齐总是尽最大努力想使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但她还是终于受不了地发疯,发疯地逃走,永远不想见到任何人,尤其是南宫齐。
有些丑的女人,心却美,而且比别人更坚强。
但她不是这样。
她的心早已比沙漠里爬行的蛇还扭曲,比沙漠绿洲里的水滴更脆弱。
她离开南宫齐以后,生命只剩下唯一的追求,就是变美。
所以她被毒蛇娘子轻而易举地招募了。
毒蛇娘子擅长发现别人弱点并加以利用,何况她的弱点从来是那么显而易见。
毒蛇娘子招募她进入死神谷倒也不全是谎言欺骗。
毒蛇娘子真的有能力让她变美。
经过两天一夜的复杂而精细的手术,她再投映在镜子里的容貌已从奇丑变成了倾国绝色。
她差点被自己的美惊得尖叫晕厥。
幸好毒蛇娘子在身后语气坚定地提醒她,这张倾国绝色的脸确实属于她,她才逐渐地恢复镇定,并此生第一次充满了无穷的自信。
她焕发新生,全然遗忘了过去的一切。
她的脸不仅变了,心也在变。
变得贪婪自私卑鄙。
毒蛇娘子对她说:我可以给你天底下最美的一张脸,但若你不听话,我照样可以把那张天底下最丑的脸还给你。
她有了天底下最美的一张脸以后,当然绝不肯再变回去。
于是她开始听毒蛇娘子的话去主动陪那些死神谷的叛徒睡觉,让各种各样男人的口水在她完美无瑕的身上流淌。
她身上沾染的男人口水越多,反倒感觉自己容貌竟越美。
有时候毒蛇娘子的指示还没发出,她已偷偷跑去对男人投怀送抱。
她彻底把南宫齐与南宫齐对她的痴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她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南宫齐。
再见到南宫齐时,那些本已该忘得一干二净的事又暴风骤雨般回到脑海里,将她折磨不休。
南宫齐,南宫齐。
你为什么还要在她生命里出现?
你为什么非让她看清楚自己如今已有多脏多坏。
“小曼!”
南宫齐竟突然主动叫出了她的那个名字。
她抬头,像瞬间魂飞魄散,终于和南宫齐四目相对。
她怔住了。
南宫齐的脸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而她自己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变得非常彻底。
南宫齐不仅叫她名字,竟朝她走了过来。
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恐惧,摇头大叫:“别过来!”
可南宫齐充耳不闻,以前他们相爱的时候,他绝不会对她的任何话置之不理。
“小曼。”
南宫齐的声音温柔了些,她的声音却陡然冷厉:“别过来,我已不是你的小曼!”
南宫言看看弟弟,看看她,猛地反手拔剑,冲到弟弟前面咬牙切齿地道:“她害得你不浅,你还记着她干嘛?今天不管怎样,我一定要为你除掉这个贱人!”
弟弟惊恐地正要阻止,南宫言已挥剑奔向小曼。
小曼竟沉住了气,站在那里默默地等他挥剑来杀。
南宫言的剑眨眼间已刺到她眉睫。
倒下。
有人在凶猛的剑气中倒下。
不是她,却是南宫齐。
南宫齐一倒下就浑身痉挛,口吐血沫,两眼翻白,满头大汗。
南宫言没因此回头去看弟弟一眼,仍把剑锋直指着小曼眉睫:“你走了以后,我弟弟对你相思成疾,只要遇事一激动就会身体抽风。你现在看见他这样子,应该很为自己当初的离开而高兴吧。”
小曼竟笑了:“是啊,我高兴,我当然高兴,我离开了他也是为大家好。他因爱上全天下最丑的女人而在江湖受尽鄙视嘲笑,我离开了他,你们才又可以找办法拾回当年的荣誉与威风,我呢,也可以追求到这么一副美丽的脸。”
南宫言道:“他的确因你而受过别人的鄙视嘲笑,但他毫不在乎,一直以来只是你自己在乎,只是你自己受不了。”
小曼道:“我受不了,我走,难道就有错吗?你弟弟受不了我的离开,得了病,就该全怪在我身上?”
南宫言恨声道:“不管你今天说什么,反正今天我都要杀了你这个贱人。”
小曼冷笑:“贱人?对,我是贱人。”
她突然提高声音,似乎故意想让抽风未止的南宫齐也听得清楚:“这些年来,我凭着这张美丽的脸,已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过觉。”
南宫齐的身体在她的话语刺激下已痉挛得更加严重。
南宫言怒叱,剑锋猛地往前一划,一片血花就烂漫地开在了半空中。
她美丽的脸竟被划破条既深又长的口子,从左耳根到右眼梢。
她好像一点也不感觉痛,一点也不在乎,声音仍那么大:“你弟弟喜欢丑女,天底下的丑女还很多,随便去找一个啊,干嘛只盯着我?我现在已不是当初那个任凭男人唾弃辱骂嘲笑的丑女,你弟弟哪点还配得上我?”
南宫言飞起一脚踹中她的肚子,她终于捂着肚子摔倒在地,嘴里发出狂笑,眼里泪如泉涌。
南宫言旋即剑锋扬起,劈落,下面就是她的咽喉。
突然他听见弟弟在背后痛苦地哀求:“不要杀她,她是小曼,她是我的小曼……”
南宫言的剑锋已落在她脖子上,已刺破了她皮肤。
一缕血像往事般徐徐在她白皙细嫩的脖子上蜿蜒流动。
往事。
往事流动在心间。
血流动在脖子上。
她终于不笑了,嚎啕大哭:“杀我,快杀啊!你不杀我,我迟早会把你弟弟害死!”
南宫言咬紧牙,浑身颤抖,似乎也要和弟弟一样倒下抽风。
弟弟的哀求仍孱弱地在背后传来:“她是我的小曼,不要杀她……”
那哀求就是出自地狱的梦呓,让南宫言不寒而栗。
南宫言剑锋颤颤巍巍地又一划。
小曼脖子上出现了一条非常浅短的口子。
细微的血珠一粒粒挂在口子边缘,像以前南宫齐送给她的珍珠项链。
静。
天地间突然又没了任何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里的柳七太爷才深沉地发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