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
一面与夕阳同样辉煌灿烂的大旗。
上绣一个龙飞凤舞铁划银钩沧桑遒劲的大字。
“柳”!
柳七太爷的“柳”!
真正的柳七太爷终于出现了。
七匹健康强壮的良驹低嘶顿蹄地迎风傲然,目闪精芒,仿佛低嘶随时会变成引颈长鸣,顿蹄随时会变成驰骋狂奔。
但它们突然已彻底安分下来,静如古松,稳如岩石,又仿佛永远也不会再动了。
良驹后面用银色粗链拉着一辆造型巨大的四轮马车。
车顶无盖,宽敞的车厢内布置精雅,尤其是倚靠左壁的那个酒架,上面摆满了各地名酒,各式酒樽,酒香弥漫,沁透心脾,令原本从不喝酒的人也忍不住想求得一樽尝尝。
车厢内还有张朱漆梨木罗汉床,上面搁着制作精美的根雕茶几,虽是茶几,却无茶壶茶盏相配,而放了一碟油炸花生一碟干香牛肉一碟水灵灵的新摘荔枝,当然少不了一樽斟好的美酒。
床下面还搁着一个矮脚木几,制作淳朴,漆光凝沉,上放一小盆清澈冰凉的泉水,以供人饮食后洗面净手,盆沿搭着几张方帕,颜色花纹皆不同。
可以说车厢内的每样物都各具特点,极显匠心。
这只因能进去享受的人也从来是格外讲究,品位卓然。
普天之下能进去享受的人,唯有柳七太爷。
柳七太爷对任何事都态度和顺,对这辆马车却爱护得非常吝啬,绝不容许别人染指。
此刻柳七太爷就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用手剥着一枚晶莹剔透如宝珠的荔枝,剥得缓慢谨慎而优雅,手没有一丝让人感觉多余的动作,他身处车厢内总比在外面要心境恬宁。
他将剥掉的荔枝壳小心轻放到一张柔软方帕上,果肉虽汁液淋漓,却始终未沾湿他的衣服。
荔枝剥好了,他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捏着慢慢送进嘴里,愉快地咀嚼,脸因嘴与腮的动而丰润年轻起来。
吃完这一枚,他洗面净手,伸个舒服的懒腰。
然后他才把目光投到车厢外面。
他的脸变得如荔枝般富有光泽,皱纹深深,却藏不住他的春风得意。
他双颊的肌肉结实稳定,并未因岁月沧桑而凹陷下去。
他下颔飘着一丛花白短须,更衬托出他面孔的威猛英朗。
他眉毛浓密又长,尾梢斜飞入鬓,搭配那双炯炯有光的锐眼,简直已是难以形容地俊逸。
他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强悍的精力,反映出他傲视群豪的地位名望。
他的眼睛只要落在谁身上,就算是司徒少堡主也免不了惊慌胆怯。
他的鼻梁和脖子一样直挺,就算世间最狂暴的风也休想将其摧折。
他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英雄迟暮,而是正当盛年,他的事业也确实方兴未艾。
这座城里,司徒堡实力第一,但论江湖权威,他若没死,司徒少堡主就必须尊重他的所有意见。
他的嘴唇也很厚实,色泽鲜红,绝不像其他富贵老人般满嘴是贪婪的油光。
他这辈子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全凭他的胆识,他的知足。
他,柳七太爷,果然不可与肥胖愚蠢的柳万石相提并论。
马车后面,笔直地立着十个彪形大汉,空手捏拳,脚跟沉稳,目光灼灼,表情刻板冷漠。
马车左面,有两个锦袍少年,头戴方巾,透着柔弱的书生气,但背负的长剑都无鞘,剑锋精芒怒闪,显见已吃了不少血。
马车右面,竟是丁风和安归臣。
丁风仍闭紧嘴,面孔冷若冰霜,手始终不放开剑柄。
安归臣表情虽有些严肃,眼神中却隐约流露出几丝漫不经心。
黄昏。
最美是黄昏。
因为黄昏有夕阳。
飘渺梦幻的夕阳,像淡金色的轻纱,随着微风,洒落凡尘。
夕阳笑,又像成熟透了的麦穗,浓郁的芳香在天地间徐徐弥漫开。
夕阳安静地依偎着云,云却总是调皮地躲远。
它只好跑到群山上竹林上湖面上亭台上,盼望那云再一次被风推过来遮住它含羞的脸。
柳七太爷在顶蓬敞开的车厢里仰头瞧天边的夕阳。
夕阳确实美。
美得令人遗忘了江湖,遗忘了死人流血,遗忘了刀光剑影,遗忘了剪不断的恩仇理还乱的爱怨,遗忘了正为自己为别人为亲情爱情友情而激战的人,遗忘了曾经有过悲痛欢笑的英雄。
夕阳确实美。
但夕阳匆匆,过后就只剩下黑暗。
夕阳就像一张色彩斑斓的纸,包着黑暗,谁也不敢贸然去捅破,便等着它自己破裂,黑暗涌出。
夕阳确实美。
可惜即使在这温柔朦胧的夕阳里,人也没彻底放下利益恩怨,人依旧激战不休,流血流泪不休。
人比任何事物都要复杂。
人渴望安静美好富足,追求来的却偏偏是权势痴情奢侈享受。
追求总会残酷地将渴望切得支离破碎。
追求到最后累了,才醒悟,原来从一开始,那些就绝不是自己最初渴望的。
夕阳确实美。
但逐渐也衰弱成了人的一声叹息。
女人转过了身,惊恐得摇摇欲倒。
她的目光像断了的琴弦,心中有种凌乱不堪的声音在持久回响。
她看到了夕阳,感受到了夕阳。
金色夕阳铺洒在许多人身上。
许多本该手执强弩潜伏于各处瞄准小月身体蓄势待发的人。
此刻他们已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显然是丧了命。
小月呢?
已不在树枝上高高吊着。
她去了哪儿?
是被谁救了?
女人头疼,前所未有地头疼。
然后她就又一次看见了夕阳。
这个方向的夕阳更辉煌灿烂耀眼,因为柳七太爷的马车正停在这个方向的竹林外。
她实在分不清到底是柳七太爷的马车令夕阳更辉煌灿烂耀眼,还是夕阳令柳七太爷的马车变得更富丽堂皇。
那辆马车的美丝毫不逊于夕阳,不仅美,而且坚固安全,人若靠近它,哪怕是车轮下飞起的一片烟尘,也令人感觉特别地干净充满力量。
女人是头一遭见到这么华丽奢侈的马车,以为就算皇帝乘坐的龙辇,气派规模也不过如此了。
女人本该看得呆了。
她第一眼见到的是马车,但若干年后让她回忆,她必会非常肯定自己那时第一眼见到的并非马车,而是一个人。
一个老人。
和其他一些自命清高气量狭窄严肃冷漠的老人不同,这个老人好像一辈子也不会冲人怒火中烧大声咆哮。
这个老人虽然面容威猛,却令女人感觉他很春风得意平易近人。
但女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胜过刚才看独狼许多眼,竟怎么也不敢再看了。
她觉得自己看着的已非一个人,而是一个完全掌控了所有人生死大权的神,一个连牙齿缝里都沾满人肉人血的恶魔,亦正亦邪,可敬可怕。
他慈和地笑,但那笑容里不知已吞噬了多少人的白骨。
女人看着看着,目光颤抖了,心惊悸了,这第一眼漫长难受如一千眼。
他却不管别人是任何感受,兀自放松愉悦地端坐在车厢里的罗汉床上,手中端起一樽浓香的葡萄酒,还没看见他喝呢,酒樽已空,又倒满了一樽火辣的古城烧,再眨眨眼,又是一樽女儿红竹叶青,酒樽中竟接连变换了十几种陈年名酒。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短促的时间内,他就已品尝光了这十几种陈年名酒,世上却绝无人会说他贪心粗鲁,不懂享受。
他手里握着酒樽时,目光就只会倾注在酒樽中,但在场所有人的所有举动神态变化都难以逃出他深入浅出的观察。
他究竟是个怎样奇妙厉害的老人?
女人不敢去胡乱猜疑,思维已冷透僵透死透,她感觉自身已成了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良久,复良久,再良久。
无声,复无声,再无声。
女人终于可勉强转动自己生锈般僵硬的脖颈。
她又看到了夕阳。
夕阳下,一面旗帜猎猎招展。
旗帜上,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字。
“柳!”
柳七太爷的“柳”!
女人越加地错愕而恐惧了。
她不敢相信在传说中向来是臃肿拙笨的柳七太爷柳万石在现实中却竟是一个强健威武的老人。
在这个老人身上,看不到半点臃肿的迹象,半点笨拙的举止。
相反,只看到无穷尽的精力,无与伦比的智慧。
他的身上,找不出丝毫多余的肥肉,多余的动作,他本就已非常完美,比女人的身材相貌更完美。
女人还不知道传说中的柳万石与现实中的柳七太爷并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她“越加地错愕而恐惧”也在所难免。
女人垂低目光,过一会儿才又抬起来平望出去。
这次她没敢再用目光去接触那辆马车里的那个神般的老人。
这次她去看马车后面立着的十个人。
十个精壮汉子,空手握拳,神态冷凝,目光却灼热如火。
虽然他们手中没一件武器,但他们的拳头已足可代替世上所有武器的变化与特点。
拳头本也是一种武器,你若否认,必将死得很惨。
铁拳将军丁风在他们面前,也只好紧握剑柄,不敢同样握拳,显得班门弄斧。
其实他们的拳法就是丁风所授,不过现在的他们中任何一人都已青出于蓝。
虽然他们只有十个人,但他们身上勃发出的气势却已可与战场上的千军万马相提并论,他们仿佛一张嘴,就能轻易地吞噬山河。
十个人,仿佛十座山,女人突地明白,今天的惨败,自己已无法侥幸脱逃。
就算是洪水猛兽,也会被他们挡住,何况是她。
而洪水猛兽毕竟不及她狡猾。
她想到自己的狡猾,不禁松了口气。
接着她才看见丁风和安归臣。
她看见丁风时,浑身就莫名其妙地开始起鸡皮疙瘩。
她看见安归臣时,安归臣的眼睛令她瞬间否定了自己的狡猾。
她若狡猾如狐狸,安归臣就是老狐狸,她若是老狐狸,安归臣就是狐狸妖,反正安归臣总显得比她更狡猾一筹。
安归臣身为神捕,这辈子和太多狐狸打过交道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狐狸都最终在他手底下落败受伏。
他眼睛里满是捉狐狸的经验,简直已令她头皮发炸。
她急迫地继续转移着目光,突然更呆了。
比刚才任何情况下的反应都要剧烈,强烈地突然更呆了。
她心里苦水翻涌,表情扭曲沮丧。
她泪流满面,自身的美丽已被眼泪冲刷得格外天真而羞耻。
她咬牙强忍住继续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感觉又像独自悬挂在漆黑深邃的虚空里,呆呆地看美好的梦支离破碎。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令她发生了这般巨大的变化?
柳七太爷的目光仍沉溺在酒樽里,酒樽里不知已换成了哪种名酒。
他突然温和地笑道:“你认得这两位吧。”
他只要一开口,在场就算有千千万万的人,人们也会立刻明白他是在和谁说话。
女人泪流不止,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她虽在摇头,人们却也会立刻明白她其实比任何情况下都更确定。
她认得这两位。
这两位不是指丁风安归臣,而是马车左边那两个锦衣背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