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午举着缸,一言不发。陈川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他故意把声调抬高,似在训斥。陈午依旧不答。
“跟我置气是吧?”陈川沉住气,叹息道,“我知道你看不惯王峤受欺负,换做是我,我当时见了也恨不得上去揍那姓张的小子一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逞一时之快,替你的好兄弟出了气、报了仇,你的好兄弟以后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吗?你以为你陈午是当年的赵子龙,浑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你他娘的就是个县衙里的杂役,要不是有老子给你撑腰,你就等着屁股开花吧!兄弟兄弟,兄你娘个弟!”他越说越气,竟一脚踹向陈午,陈午下盘不稳,陶缸脱手,噼里啪啦碎在地上。
陈午抹了把眼泪,大声说道:“你骂我有什么用?骂我就能把我阿爷骂回来了吗?天天就知道打我骂我,那张县丞贪赃枉法,你作为功曹,就算不能打他,难道也不能骂他?我看你不是不能,你是不敢!”
“臭小子,跟我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陈川又忍不住怒道,“你叔父我好不容易才坐上这功曹的位置,他张县丞再怎么贪,只要不影响老子的仕途财路,跟老子有何干系?你倒好,我本来不想招惹他,你偏偏为了那什么狗屁兄弟义气,打了他儿子,这下张县丞可饶不了我们家了。”
陈午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只好对陈川说:“那怎么办?”
“怎么办?”陈川瞪了堂侄一眼,反问了一句。
陈午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但他不肯向张罴认错,故而说:“叔父,要不我们搬走吧。”
“搬?我问你,我们能搬到哪里去?”陈川敲了敲陈午脑袋,“搬到晋阳还是汾阳?就算搬过去,老子的活计怎么办?你怎么办?”他站起身,背对着陈午,沉默了半晌,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并州我们是混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张县丞是什么人?”陈午摇摇头:“不知道。”
“他跟县令是同乡,也是同窗。”陈川顿了顿,接着说,“那县令未上任前,就与并州刺史私交甚密,我倒不是怕那个张县丞,我是怕官官相护,打人的事小,但若被人拿来构陷于我陈家,那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陈午低着头,默然不语。
陈川想了一想,说道:“你娘她们家不是在洛阳有个亲戚吗?听说这个亲戚还在朝中当官,并州我们待不了,看来只能去洛阳打打秋风了。”
陈午说:“要说亲戚,那我们也是远房亲戚,人家会帮我们吗?”
陈川说:“远房亲戚也是亲戚,是亲戚哪有不帮的道理?你快去准备准备,明日丑时,我们就跟着逃荒的流民离开大陵县。”
陈午一整晚都在准备行李。大陵县距离洛阳有八百多里,就算用最快的马昼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两天半才能赶到,何况这样的马只有衙门的人才能使用。他们是悄悄离开,不能被人发现,只能混在到洛阳乞食的流民队伍中,走着过去,所以路上的干粮得带够。
八百多里的路,要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少说得大半个月。那时候山西一带很多土地都闹饥荒,流民在官府组织下分批迁徙,到相对富足的冀州、豫州等地的地主家中当佃户。陈川听说明日丑时城外就有一批流民要被迁去豫州,就决定碰碰运气,只要在张县丞他们发现之前离开,他们就安全了。
翌日丑时,叔侄两人穿上流民的衣服,混在队伍里,悄悄离开了大陵县。一路上他们不敢声张,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些流民都是穷疯了的人,为了活命,他们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
陈午曾经目睹过这样一幕:
一个李姓男子,为了逃荒,拖家带口地跟着流民队伍行进着。他推着一辆做工简单的木板车,车上载着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儿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背着包袱的妇女,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妻子。他们的行囊中也和陈午的一样装了几十个大饼,这一路上就靠这些充饥,但是老人和孩子吃不了这么粗粝的东西,所以他又提前准备了三十多斤炒熟的小麦给他们路上吃。
然而,在饥荒之年,如果让人知道你随行还带了粮食,那就是找罪受。当队伍到达上党郡武乡县郊外的官道时,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来,那李姓男子一家一路上都是一边走一边偷偷地吃,而陈午则是利用休息的片刻躲在外面自己吃自己的。到了第四天,乡亲们在官道旁野营,李姓男子或许是觉得可以放松下来,把小车推到偏一点的地方,正要把藏在车底的口粮拿给老人孩子吃时,忽然发现草丛里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那是双孩子的眼睛。陈午当时就离他很近,他没有看错,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狗儿王峤。
李姓男子也看见了。他也知道那孩子的来历,但脸上却很恐慌,因为他不知道王峤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队伍中,又是什么时候躲在草丛里的。
如果这个孩子把他藏粮食的事喊出去,麻烦可就大了!
李姓男子稍稍镇定下来,主动招呼王峤上来,悄悄对他说:“狗儿,这是李叔送给你的,你吃完就赶紧走,千万别说出去。”王峤吃完麦子,却还是伸着手管他要麦子。李姓男子这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不停地挥手,连一旁的陈午也看不下去,也忍不住要喊王峤走。
就在这时,王峤忽然大喊:“麦子!李叔有麦……唔……”他喊了一半,陈午已经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狗儿,你干什么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害人家!”陈午捂着王峤的嘴,厉声地叫骂着,“李叔,快把麦子丢掉!快啊!”
尽管陈午竭力帮着那李姓男子,可王峤的喊声还是把周围的乡亲们吸引过来,他们纷纷指责李姓男子私藏粮食,紧接着就推搡起来。混乱之中,有人打了李姓男子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当场昏倒在地。
等他醒来后,麦子已经被哄抢一空。
陈午扶起李叔,对他说道:“李叔,你没事吧?”李叔一把将他推开,怒气冲冲:“那个小兔崽子,我跟他没完!”陈午叹息道:“你现在就算打了他也没用,那些流民只会说你欺负一个孩子,到最后,你只会一无所有。”他缓缓起身,“这事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