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她递过来的退衣的钱,半天伸不出手,她扬扬手把钱几乎递到他眼睫上,他想起孟坚昨天的激将,只得老了脸皮接过来。致歉与致谢也浪涌而出。她开颜笑道,你也不用道歉啦,连上次算起,我们认识以来没说过多少话,道歉倒听了你一大堆。帮朋友的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此时无言胜有言地转脸看看外面,门外雨更大了,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准备着进入下一个议程:归还手帕。
他突然希望这雨中的时间越长越好,这条小手帕也伴他两年了,他不希望这归还的仪式过于匆忙。
她以为他急于走,便说,大概你也没带伞,我只有一把小阳伞,遮遮小雨还行,这样的雨就没什么用了,况且你是骑车,撑伞也不安全,只好屈尊领导坐一坐,等雨停了再走。她递过来一张硬塑料凳子。
他接了凳子坐下来,并表示不好意思,希望没耽误她的事。她也在收银台后面坐下,你看这样的天气,也没人上门,你耽误不到我什么事。
两人相对坐着,门外雨声淅沥,伴着雨志,隔壁店里飘过来朱晓琳轻柔的歌声:
“江南人,留客不说话,自有小雨悄悄地下,黄昏雨似幕,清晨雨如纱,遮住林中路,打湿屋前花,多情小雨唱支歌,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
服装市场里有很多店子都用放录音机来招徕顾客,而此刻这首《江南雨》却真是再应景不过,仿佛专门为他订制。看雨丝如帘,听歌声缠绵,旁边坐着一位美女——带着桂花清香的美女,他这一刻,只希望雨声恒在,歌声恒流,其它所有的时间全部停摆。
他右手放在衣袋里轻轻抚着手帕上菊花的花蕊,菊花带着秋天的清爽从他掌心的劳宫穴渗进来,沿着经络直趋心尖。
旁边店子都放录音机招顾客,你怎么不放?他开始作铺垫。
我一个朋友邀同学聚一聚,要搞家庭舞会,把我的录音机和磁带都借去了,我还有几盒磁带不错的,真是不巧,要不然现在还可以放放给领导听听解解闷。她笑着说。
这称呼很难听,我不是什么领导!
我习惯的通称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在我眼里,穿制服的都是我的领导,工商,税务,物价,城管……反正你们都管得着我们!她依然是笑,带出一丝丝顽皮来。
他看到的她一直是端庄而沉静的,此刻显出这一丝顽皮,与她的形象气质形成了一点落差,一种灵性和妩媚便弥满于这落差之中,他的心尖小小地颤了一下。这颤动也沿着经络传出劳宫,让掌心的花蕊开始摇摆……
我这里还剩了两盒磁带,都是小提琴的,舞会用不着,小袁哥你如果想听,可以借你。丁梦雅见袁雨潇的确反感“领导”这个称呼,也便改口。
他大感兴趣,接过她的两盒磁带,一盒是俞丽拿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一盒是黄伟斌的小提琴独奏《不朽的旋律》,他笑了。这太巧合——他正好也买了这两盒!
她开心了,原来我们有同好!
那么——他问,在这盒独奏曲中,你又最喜欢哪首呢?
她几乎不假思索的说出鲁宾斯坦的《F大调旋律》,稍迟疑一下,又说舒曼的《梦幻曲》也不相上下。
他惊叹一声,这简直像是抢了他的话。因为他也正好最喜欢这两首。
她不假思索地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开心地说,想不到我们之间还这么有缘。
当她不设防的时候,她是率真的。他想。
不过若说有缘,今天他还为她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惊喜。
他指尖触动衣袋里手帕上的菊花,眼前天高云淡,他历来总希望好戏不要急于拉开帷幕,不过此刻,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他强作平静地问,你喜欢去桂园公园的草地上坐吗?
这句话听来似乎离题万里了。她从脸上到心底都风吹草动,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约我去桂园公园坐草地?那又表示什么?
看着她脸上四季转换,他突然意识到这问题确有太大的暧昧想象空间,以他的性格,应该马上辩解的,但一种莫名的恶作剧心理突然阻止了他,让他偏偏要等待她的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问?她以一个反问直接推挡,乒乓球滴溜溜又回过来了。
嗯……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那片草地的气味了!他开始使坏。
她避开他的谈锋,以务实态度结束这个迷藏游戏,也许,我以前是去得比较多吧!
那么,在那里丢失过什么东西没有?他也只好抛开务虚的路数。
丢失……什么东西?她已经被他引得找不着北了。
他起了恻隐之心,直入主题了。比如说,手帕!
她惊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理解她,即使再聪明的大脑,恐怕也绕不过这么多的弯来。
他微笑着伸了一个懒腰,掏出那条手帕,悠悠然说,两年了,我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
饶是这样,她还是愣了很久,才突然大叫起来,没错,没错!是两年前,我记得那时候正是高考结束不久,晓……晓鹭一直感觉没考好,心情不太好,我陪她散心,那天去过桂园公园,后来又去看了电影,还吃了宵夜,快半晚上到家才发现手帕丢了,我也不能确定是丢在了公园,电影院,夜宵摊或者是马路上了!
随即,她抢过那手帕,带着一脸泛滥成灾的欢笑望着他,这是怎么回事?手帕是你捡到了?你怎么晓得是我的?她的连串问号比此刻外面的雨还下得急。
于晓鹭一直被她视为与他之间的话题禁区,她在欢快中有些忘乎所以,也奋不顾身地闯了禁区。
确实也实在绕不过去了。
太谢谢你了!虽然,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确实是我特别喜欢的,尤其是,它是我一个很要好的同学送的,丢失了之后,我都不好意思面对她。而且——确实你没想错,我这店之前是别人的店,不是这个店名,是得到这个手帕后,我才一时兴起改成了“东篱服装店”。
他频频颔首,这些话让他非常满足。他享受着她与菊花的久别重逢,享受着店外清爽的雨声。
也不知有多少雨滴划过了时间,她终于安静下来,把阳光灿烂的脸朝向他,屋外的雨和她满脸的阳光,合成两眼的温润而清香的彩虹。
现在,我很希望你能解开我一肚子的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那丛菊花此刻坐落在收银台上,安静而恬淡地开放,一如它安静而恬淡的主人。
这又将触及那个一般人听来可能玄妙甚至是荒谬的嗅觉话题,他凝视着她,心底细细斟酌。最终,他还是先从侧面开始说明,你和于晓鹭关系很好,没听她说过我的一些事情吗?比如说,关于我的嗅觉。
既然于晓鹭是绕不过去的,既然对方先行破了戒律,那他便面对吧。
这让她更加疑惑,你的话跳跃性太大了,嗅觉?这和手帕有关系吗?难不成你是靠嗅觉找到我的?晓鹭似乎……没有说过你的什么嗅觉的事,实际上,我认识晓鹭至今也还不到三年的时间,我们搬家成为她的邻居,正是她高二的时候,我俩算是一见如故吧,就如同认识了几十年一样!人和人就是这样的,有些人认识多年还只是点头之交,我与晓鹭属于一拍即合的!所谓嗅觉的事……哦,等一下,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好像她提到过……我当时一笑了之,她也就没有深入说……她又露出一脸顽皮神态说,今天愿闻其详!
原来如此!他想,与晓鹭认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她的死党呢。现在总算明白,高二是他们学习最紧张的时候,那时候他与晓鹭,学习之外的联系都少了许多,高考前半年,他与莫清几乎都没去晓鹭家玩了。
今天来说起这个事情,就有些复杂了,或者你根本不会相信,我确实是循着手帕上的气味找到你的!
她的反应稍有些出他意外,哦,真的吗?我干嘛不信,这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呢,万事都有可能!那你说说,我手帕上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吗?
你的手帕,和你的身上,都有一种桂花的清香!
啊!这样啊,那我就更加相信了!因为我出生在农历八月啊,属于桂花女神!她的笑容由表及里,足以让他看清,不管是否真相信,至少,她愿意相信,这是无疑的。
他无声地惊叹一下,八月,他喜欢桂花也是因为自己出生于八月!
其实,刚才退衣服之前,你完全可以先拿出这个,让我高兴起来,那别说一件,就是十件我也欢天喜地地退了!她再次以一种独特方式强调这手帕对她的非凡意义。
这个……我也不晓得这手帕对你这么重要……
不管晓不晓得,先拿出来,即使没什么作用,也总不会坏事吧!
嗯……他想了一想,实话实说,我当时想,如果真的重要,岂不显得我有以人情要挟的意思,影响你的决定,如果不重要,岂不是表错了情,多尴尬!
你这个人!丁梦雅居然苦笑了一下,遇事前瞻后顾,被动,悲观,有时看似随和,内里端着架子,难怪你和晓鹭……
她的率直总是把自己顶到墙上,她死死咬住半截后话,他这回听得一声尖锐的急刹声划过雨空而去。
为了感谢你,我请你的客吧!她随机应变地翻篇,把双方的尴尬一脚踏到地上碾碎。
这个就没有必要了!
当然,如果你把这看作是一种贿赂的话,也可以不接受!
她这句话很锐利,他闪开身,说,不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好吧,你打算怎么请客?
嗯,请饭吧太俗,你跳舞的吗?
这倒对了他的心思,请吃饭,在他看来过于客气了,跳舞,这是一起玩,显得没那么郑重其事。不过——他把丑话说到前头,我的舞技可是相当的臭!
这没关系啊,谁也不是舞星,自娱而已,我比较喜欢跳迪斯科,青少年宫有专门的迪斯科舞厅,我们去蹦蹦迪斯科,怎么样?
雨潇必须承认,惊奇还在继续,正未有穷时,他俩的共同点似乎太多了一些!
因为他也喜欢跳迪斯科!
正是太巧了,我也正好喜欢跳迪斯科!只是,我在外面玩得少,都不晓得还有专门的迪斯科舞厅呢,那太好了!我喜欢迪斯科不为别的,这个比较自由,我带不好舞伴,跳这个,跳得好不好都是自己的事,不会连累到别人。
喜欢迪斯科居然还有这样的理由!她笑了,好吧,你把办公室电话留下,我定好了时间就打你电话!
雨潇觉得这一切有点不太符合他的节奏,让他有一种被裹挟着前行的感觉,然而,他对每一步的行进都没法拒绝。他把电话号码写在她收银台的一张收据背面,刚刚放下笔时,世界突然变得安静——
雨停了!
天的节奏似乎都有最好的安排,留他,放他,都按照了必然的进程而来。
现在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一切仿佛都有一个既定的剧本。
她倒也干脆,并不虚留,只笑着说电话联系。
他走出店门,用一个深呼吸收纳雨后的清新。清新的天空中,朱晓琳的《江南雨》已经过去,《踏浪》又飘过来: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啊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山上的山花儿开呀,我才到山上来,原来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儿开……”
袁雨潇回到办公室时,大概因为刚才的大雨,大家都没有出门,坐在办公室闲谈。
内勤李珊见他回来,只夸他工作积极,刚才这么大的雨都下户。
他笑着实话实说是办一件私事去了,一边坐到自己座位上,一边说,欧阳谋不也很积极嘛,这么大雨也不见人。
祝小光笑道,这小子哪有一点坐性,接了个电话,借了王师傅的雨衣就出去了,估计也是忙什么私活去了,他要有这么努力的工作,我梦都笑醒了!
王师傅是跑集贸市场的,欧阳谋拿走他的雨衣,他便也坐在了办公室不能回去,王师傅笑说幸好一早已经跑完市场,那时候还只是断断续续的小雨,否则被这小家伙害死了。
管个体的任大伯则说,今天这样的气温,欧阳谋穿着王师傅那又厚又大的橡胶雨衣,我看着都能出一身痱子!大家便都笑了,欧阳谋故事多,是大家平时一个重要的话题。
第二天,丁梦雅果然来了电话,约袁雨潇晚上跳舞——而且是跳迪斯科专场。他放下话筒时,欧阳谋踱着方步进了办公室。他迎上去把欧阳谋推出门,到了外面,才悄声问,跟我一起来刘家岭的那时候,你要带几户走,我只听你说做音箱的侯成英和制图的周华均,你好像没提还有一个丁梦雅啊!
欧阳谋笑了,袁哥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时你对我带户走这事根本不怎么关心,那两户是你管的,所以我向你请示,另外属于我管的,我刚一提,你就说随我的便,让我自己去处理,根本没兴趣听下去,是不是这样?
他略一回想,确实是这样,那时候自己陷在对金道通的不满情绪中,其他的事根本就没上心——当然他本来就很难对这类事上心。不过今天特意向欧阳谋过问这件事,是因他还是有满肚子疑问,带侯成英和周华均可以理解,他们是大户,便于完成任务——或许还有私人的目的,比如可以借借钱解燃眉之急之类,丁梦雅一个双定户,每月那上十块钱税都定好了的,带她有什么意义呢?
欧阳谋依然是嘻皮笑脸的,袁哥今天怎么有兴趣翻这个陈年旧账啊?不待雨潇回答,他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笑容满满地流溢出来,袁哥是不是对丁美女有意思?
不要跟我打马虎眼,现在是我在问你呢,为什么带了丁梦雅过来?
哈哈,看袁哥这着急样子,我不说实话一定会挨打!我说因为她是美女,所以要带着,这个理由成立不?
雨潇倒佩服他的见机和反应的快速,以及恰到好处的坦诚,但他不是已经有了文细群么。
欧阳谋难得地换了一个比较认真的表情说,袁哥不要误会,多有几个备用的女舞伴,怎么也不是坏事,带出去和哥们一起玩,能救场,还够有面子,实话说,丁梦雅算是我认识的女孩子中最漂亮的!
雨潇盯着他没有说话。欧阳谋便握拳做了一个宣誓的动作说,我向党保证,没说假话!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祖坟开坼,走了狗屎运,被她看上了,我也不会拒绝的哈哈哈,反正油多不坏菜,至少可以增加一些中奖的几率是吧,当然,这个可能性基本上是没有的!袁哥,我这话够诚实不?
雨潇笑着踢他一脚。
另外,如果袁哥看上了丁美女,那我绝对不和你争抢,你放心!我本来就没抱着什么太多的想法的,我的主要目标还是文细群啦!
那么,你经常和丁梦雅一起去跳舞吗?怎么不带上我?雨潇半笑半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