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萧叶如雪,风起沙飞,已是深秋,未有冬的冰冷,却也寒意深深;
逢秋寂寥,草木萧瑟,万物肃杀,没有南去的雁群,碧空薄云,空旷清冷;
麻雀们打着寒战,时而飞起,时而降落,以求温暖……
一只野兔,低头吃草,小心警惕;
骤然,一道暗光闪过,黑色迅捷,似冰冷的风,如离弦的箭,锋利鹰爪撕开野兔脖子,血花四溅;
鹰,轻舒玄翅,瞧着爪中猎物,眼神锐利、嗜血阴鸷……
蹄声,杀气袭来,鹰的瞳孔凝缩,振翅而起,临去,眼中惊惧之至;
马蹄声碎,缓缓而来,恰似闲庭信步;
马上端坐一人,身着黑甲,白皙脸庞,双眼细长,眼神慵懒,目光扫过地上的兔尸,一缕轻笑袭上唇边: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天理。
三十而立,指的是凡夫俗子,他早已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二十八岁为赤龙帝国讨夷校尉,大败敌军;
二十九岁为龙骑将军,接连收复琅崖、章夜、娄蓝三镇,斩首数万;
三十岁为大将军,率青龙、金龙、白龙三大主力部队,向南追击残敌;
短短三年,他的战马踏遍半个龙鹰大陆,无人能敌。
“禀告大将军,” 部将打断了龙飞云的思绪,“斥候来报,蓝鹰大军已在绝龙谷集结。”
“人数多少?”三年金戈铁马,龙飞云的命令惜字如金。
“约有万余。”
龙飞云眼神中闪过一丝蔑视:“困兽而已。”
蓝鹰人再退就得回沙漠了,背水一战,情理之中。
只是……绝龙谷三个字,令龙飞云有些不快:
当年,算命的说,他是一生逢不得“绝”字,更何况绝龙谷……
思忖之间,一阵风来,尘土被掀起,飘荡成一片土黄色尘浪,肮脏、令人窒息;
一声脆响,赤龙大旗拦腰折断……
龙云飞心头一颤:难道此行,当真不顺?
随之,他稳住心神:
连番战败,已让蓝鹰军元气大伤,“万余”不过是些残兵败将;
而自己手下则是整整两万精锐部队,连战连捷、士气正盛,就算蓝鹰军想背水一战,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龙飞云豪气迸发,猛一挥手:“兵发绝龙谷!势歼蛮夷!”
残阳西下,晚霞如血,昏黄黯然的光,给风中的灰尘加上了一层暗红新妆,犹如刀锋过后喷出的血雾;
绝龙谷战役已经结束,这是一场恶战,河流染成血色,沼泽堆满尸体……
山下,满身血污的赤龙军,血灌瞳仁,不甘心地盯着敌人,仿佛要再次发动冲锋;
山上的蓝鹰军,也同样愤怒盯着对手,仿佛随时要冲下山头;
两支军队都杀红了眼,犹如两头受伤的猛兽,舔舐自己伤口的同时,也死死凝视着流血的对方……
蓝鹰军的确是有备而来,屡败屡战之后,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终于找到了能够与敌周旋下去的办法,他精心选择了一个能最大程度遏制对手优势发挥的理想战场:绝龙谷。
绝龙谷位于赤龙、蓝鹰两大帝国的边境线偏南侧,南面为山丘,北面是靠近河流的大片沼泽,两边只有狭长崎岖的小路。
罗伯特·爱德华将有限的兵力,布置在背面山丘的坡地上;
两条小路,均设置障碍物,准备大量滚石、原木,将道路封死;
正前方,挖掘一道五米宽的沟渠,里面插满削尖的木桩,用木板和油布遮盖;
他要借助地形,来限制赤龙军的兵力展开与人数优势,迫使其穿过沼泽作战。
赤龙军的进攻开始,在弓弩手的掩护下,第一波攻击部队跨入沼泽,冲向山坡的蓝鹰军;
蓝鹰军的长弓手们,迅速拉弓搭箭,一阵弓弦声响,箭羽离弦,呼啸着冲向目标,犹如死神微笑着送出一个个狰狞的吻……
尖锐箭镞,无情射穿盔甲,深深钻入柔软躯体,撕裂开脆弱内脏;
冲在最前面的赤龙步兵瞬间倒下一片,受伤士兵痛苦扭动、挣扎……
赤龙军的弓弩手迅速反击、火力压制,一道箭雨飞来,刚才射箭的长弓手们瞬间身中数箭,被射成刺猬。
赤龙人的强弓硬弩发挥了巨大威力,压得蓝鹰军喘不过气来,只能苦苦顶住盾牌,用密集盾阵来防守赤龙军的箭雨……
一支踏橛箭飞来,犹如一支标枪从空中落下来;
它的对手,是一面圆形盾牌,盾牌周围有铁皮环绕,中间是十字形木条,将多块厚木板钉在一起,制作得颇为坚固。
踏橛箭由三弓床弩发射,这种巨型床弩需要三十个人才可拉动;
如此强大的破坏力面前,“坚固”盾牌犹如纸糊的一般脆弱;
踏橛箭毫不客气地撕碎盾牌,继续向前冲锋,连穿三人,余力未消,将“人串”狠狠钉在地上……
密集盾阵出现空隙,瞬间几十支箭飞进来,十多名蓝鹰士兵被射倒,其他队友立刻举盾冲上前来,护住受伤的队友,调整队形,重新结阵……
利用这个间隙,赤龙军剩余攻击部队,在泥泞中艰难前进、继续进攻,距离敌阵越来越近;
突然一声巨响,脚下一空,无数赤龙士兵落入蓝鹰人事先挖好的沟渠,身体被削尖木桩瞬间贯穿,惨叫声不绝于耳、响成一片……
赤龙军第一轮攻击以全军覆没告终,蓝鹰人还没来得及高兴,第二波攻击部队,推着壕桥、冲了过来。
(注:壕桥,又称为“飞桥”,为了通过城外的壕沟或护城河等障碍,装有轮子、可以推动的浮桥。
《六·虎韬·军用》记载:“渡沟堑飞桥,一间广一丈五尺,长二丈以上,着转关、辘轳、八具,以环利通索张之。” )
蓝鹰军初时还想放箭杀伤赤龙军,以阻止其置放壕桥,但接着就被赤龙军的弓弩压得抬不起头来;
于是,数十家壕桥,顺利来近前,两段打开,覆于沟渠之上,形成一条条宽约十余丈的长桥;
沟渠变通途,赤龙军怒吼着冲过沼泽,与山坡上的蓝鹰军展开血战,一时山上山下杀声震天……
没有怜悯、没有仁慈、没有犹豫、没有停顿,锋利的刀刃扫过,头颅翻滚,躯体倒下,旁边的人踩上尸体后背,传来骨断的声音;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刀砍卷了刃,就当棍子用,拼命往对手头上砸,刀柄被鲜血浸透,变得滑不留手,用力过大、脱手而飞;
没武器,就捡石头,朝对方脑袋上招呼;
石头也砸碎了,就和对方贴身肉搏,泥潭里滚在一起,用手死死扼住对手喉咙,狠狠往地上撞、往泥水里摁……
天空,画出道道血痕;大地,转瞬染成血色。
一群森林中的鸟惊起,冲入云霄,惊恐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厮杀……
绝龙谷绞肉机整整持续了一个白天,夜晚到来,赤龙军无力再发动进攻,选择撤退;蓝鹰军亦无力追击,继续固守。
大帐之中,龙飞云脸色铁青,他不得不承认,轻敌了,对手的确困兽犹斗,但这困兽,不是一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小羊羔,而是一头狡猾残忍的恶狼。
“我们输了。”龙飞云说出了走进大帐的第一句话,人数占优,目的是要歼敌,却伤亡惨重,被迫撤退,就是输了。
“大将军!”车骑将军马原跪倒请战,“末将愿带敢死队夜袭敌营,不获全胜,提头来见!”
将领们纷纷下跪请战:“不获全胜,提头来见!”
“不行!”龙飞云摇摇头,“我军与敌血战一天,伤亡惨重、非常疲劳,未必有余力再战;
且敌军占据优势地形,白天成功击退我军,锐气正盛,此时夜袭只怕伤亡会更大,一旦敌军再趁势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龙飞云将马原扶起,“马原,你跟我多久了?”
“三……三年了吧。”马原有点发懵,他不明白此时此刻,大将军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是三年零七个月。”
马原惊奇地看到,龙飞云——这位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的铁帅,眼中居然饱含泪水。
马原出身武术世家,父亲是赤龙帝国顶尖的刀法名家,对他要求严格;
马原自小练得一身好武艺,但性格顽劣、好勇斗狠;
后来,蓝鹰帝国入侵、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
收复章夜的战斗中,马原表现极为勇猛,一马当先、勇闯敌阵。
他的武器是一把陌刀,赤龙帝国最为嗜血的利刃,一挥之间,人马俱断。
(注:《太白阴经》有云:“陌刀……至,锋刃所加,流血漂杵。”)
刀未至,风先起,陌刀劈开空气卷起的气流,掀起了敌手脸侧的垂发;
突然,箭啸而至,直扑面门,刀已挥出,招已用老,眼见马原就要伤于飞矢之下……
好个马原,千钧一发之际,两脚一蹬,转腰发力,身形横起;
箭矢擦脸而过,箭刃划开脆弱的皮肤,在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
落地、挥刀,马原再次对敌手斩下,那是一个金发的蓝鹰士兵,陌刀巨大的刀刃,让他惊恐万分,连忙举起盾牌招架;
一声巨响,声如裂帛,陌刀犹如奔流的洪水,生生挤开盾牌,无情砸开头盔、劈入头颅,鲜血混合脑浆喷出,染红了金发;
蓝鹰士兵倒下,眼睛圆睁、嘴巴张大,惊奇的表情成为遗容……
一刀之下,威力如斯,马原成功引起敌人注意。
五名蓝鹰士兵配合默契、举起盾牌,将他围在当中,慢慢逼近,意图压缩活动空间,进而杀之。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马原被围,丝毫不乱,双手紧握刀柄,重心压低,定气凝神,犹如一条盘踞在地、伺机而动的毒蛇;
眼见盾牌阵越围越紧,马原动了,当真静若处子、动如脱兔,陌刀挥起,朝面前的敌人砍下。
见过队友悲惨的死相,对手不敢用盾牌硬挡,左手迅疾收紧盾牌,身形一退,欲缓解此一刀之力;
其他四名敌人则立刻出手,挥剑从四个方向朝马原刺来,一人被攻,他人来救,标准的步兵配合战术。
眼见要被刺中,马原似脚下一滑、突然倒地,就势躲开刺来的四把长剑,陌刀贴地猛然一挥,五个敌人同时栽倒,一个个抱住脚踝、惨叫不止;
这一记地躺刀狠毒异常,五人的脚全被齐根削断。
战斗结束,一举成名,龙飞云爱马原骁勇,收为亲信,委以重任;
对龙飞云的知遇之恩,马原始终心怀感激,三年以来,忠心耿耿、追随左右、浴血拼杀、屡立战功,被晋升为车骑将军。
想起往事,马原泪流满面:“大将军之恩,万死难报,末将只求带敢死队拿下绝龙谷,全歼蛮夷,成就全功,望大将军成全!”
“你跟随我多年征战,难道不想回家吗?”龙飞云声音有些低哑,目光投向其他将领,“家中父母妻儿,等待你们平安回去,我又怎能让你们再冒风险。”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龙飞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决心,“向蓝鹰帝国投降。”
投降??!!
不亚于平地起惊雷,大帐瞬间陷入死一般寂静。
马原几乎不敢相信耳朵,眼神极为惊讶,注视龙飞云,突然觉得如此陌生,这还是英武豪侠、霸气冲霄的大将军吗?
“不可!!”马原一口鲜血喷出,扑倒,全身颤抖,“大将军不可啊!我军虽伤亡巨大,敌人同样伤亡不小,且我军士气并未消沉,仍有一战之力!大将军,万万不可啊!”
龙飞云仰天长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旗官,准备白旗,我将亲赴蓝鹰大帐求降。”
“将军!”马原紧紧抓住龙飞云的衣角,泣血恳求,“今天初遇小挫,振奋士气,明日再战,定能大获全胜。将军,你不可轻言放弃、屈膝投降啊!将军!你会留下千古骂名的!”
龙飞云大怒,扯衣而起:“我意已决,再谏者,军法从事!”
马原伏地,几乎昏厥,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龙飞云走出大帐的身影有些佝偻苍老;
多年后,每忆起这一幕,马原依然记得,那晚夜空浑浊、星光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