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丁梦雅笑容的收敛，袁雨潇感觉气温在一点点下降，这个雪莲花般的人，把现场气氛慢慢带到积雪不化的高山之巅。
孟坚似乎也感觉到了，转脸问祝小光，小光兄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祝小光一时没有反应，茫然地望着他，孟坚又转脸望一下袁雨潇，那么雨潇兄呢？
袁雨潇木然地摇头。
那行，今天就到这里吧！孟坚伸了个懒腰，丁小姐可以回去了，以后有什么情况可以补充反映，随时欢迎来！欧阳，把丁小姐送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是。丁梦雅脸色平静地从容起身。
应该送！孟坚说着，连声叫着欧阳谋。谁也没注意欧阳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祝小光笑骂道，这家伙有多动症！
估计欧阳谋只是趁机遛达一下，他肯定是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三个人心里同时这么想，也同时有一声长长叹息。
这也算得一次难堪的失败吧，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
雨潇站起来表示可以去送，祝小光笑道，你真难得主动请缨一回。孟坚则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完全可以理解。
丁梦雅走到门外回头再次表示谢绝相送，雨潇则用行动回答她，他疾步出门，有些不由分说地走到丁梦雅身边，我们一起走，我有话讲！丁梦雅这才不好推辞，两个人并肩前行。
办公室里，祝小光待得两个人走远，这才问孟坚为什么这么快就放人，孟坚懒洋洋地说，这女的看着漂亮斯文，其实倔得很，我们从她这里捞不到什么。
那唯一的目击者又没了。
你怎么晓得她是唯一的？那天那么多人，我们不能只在这一棵树上吊死。现在我们把杨武禄周边店子全写出来，看谁管的，一个一个访！我就不信了！
袁雨潇与丁梦雅走出有数十米后，才开口说话，一开口却是道歉，一则为耽误了她的生意，二来，同事有什么语言不当之处，也请她包涵。
丁梦雅收敛了刚才在办公室的那清冽表情，脸色平静地说，他们语言不当是他们的事，要你道什么歉？
我代表他们吧！
他们委托你代表了吗？他们有这个心吗？
这女孩好厉害。雨潇心里说，他笑一笑，轻声说，不需要委托，他们和我是一体的。
这么自信？丁梦雅微微摇了摇头。
他默然。
我想请问一个问题！丁梦雅反而开始提话头。
请说！
我这次来，没让你们得到希望得到的东西，会不会认为我不配合，以后在税收上为难我？
他略为迟疑一下，然后说应该不会。
应该？丁梦雅望着他的眼睛，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应该这样，结果变成了那样！
他越来越觉得发现看似文静的她，原来也凌厉无比，他这一刹那想起了米兰。他奇怪地觉得米兰的凌厉尚与她那张扬的妩媚配套，而她的凌厉与她的文静温柔外表却反差极大。
应该不至于……他开始有些犹疑不定。
丁梦雅眼底掠过一丝微笑，看来让你回答这个问题真是为难你了，你这个人有些特别！
是吗？怎么个特别？
你与我想象的你这行当的人有些不太一样！
你的意思，我有些……异类？
这个词有点难听，不过……似乎也是这么回事！
他开始觉得与她讲话有一点意思，那么你想象我们这个行当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嗯……三言两语讲不清……车站到了，你回去吧。
我理解他们的意思是要求我把你送到店里！
那可能只是你的想象，随你吧……你果然异类！这回她眼底的笑像鱼一样浮上来。
上车后，她坐下，他站在她旁边。她问他旁边有座位为什么不坐，他摇着头说，说不定下一站就有老弱病残需要座位的。
那你下一站让坐不迟啊。
哦，我不太好意思主动让座，所以还不如干脆站着。
那么你有什么事情是好意思主动做的？她笑问。
不晓得。他索性耍赖。
她感觉自己的话也许有些过头了，便笑一笑，转头看窗外，她想，如果晓鹭没有与他闹岔了路，也许自己与他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也许不知道自己是晓鹭的死党。
然而这个话题现在却敏感微妙得没法去提起。
你喜欢菊花？他突然问。
你怎么晓得？
嗯……你的店子不是叫东篱服装店么？
哦，这样啊，你还蛮会联想的！不妨还可以说，我喜欢陶渊明。
我喜欢苏东坡！
一样，我也喜欢苏东坡！
那么……他心思突然一转，你喜欢什么动物呢？
她笑了，说，我听说过这个心理测验题，也不妨告诉你，我最喜欢鹰，其次是猫。
他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心想她若反过来问他，他该怎么回答。
不意她只是笑笑，说，没想到像我们这样的关系，居然在这里说这么有趣的话题！
他细一回味，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简直不是幼稚，而是有点傻乎乎的。
他尴尬地沉默下来。
随后两个人一直无声，直至下车。下车后他又沉默地把她送到服装市场门口。她笑着说可以留步了，到了这里我绝对迷不了路！再说……你们刚刚在这里闹了纠纷不久，现在穿着这制服进去，不怕别人白眼望你？
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心理障碍，稍微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既然这样，说不定对方也是如此，便问道，也许……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在市场里同行？
她微笑着轻轻点头。
那好，不让你为难，你进去吧，谢谢你！
再见……你这个人，那么怕为难别人，就不怕为难自己吗？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没什么……再见！她一笑转身。
他注视着她的身影慢慢陷于市场的人流中，自己也陷入她最后那句话中，他沉思着转身准备回去，却差点与身后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竟然是是倪莎。
哎，是你啊！你好，又见面了！你们上班真自由，竟然能和漂亮的女孩子游马路，那是女朋友吗？没等他开口打招呼，倪莎便噼里啪啦抢问道。
不要乱说！那是我管的一个纳税户，刚才找她调查一件事情！
我没有不相信你，看急成这样，眼睛溜圆，脸通红的！
他下腹震过一记苦笑，努力缩回眼睛与脸上的红潮。
这里是你管的地方啊，那正好，我有一件小小的小小的事要请你帮个忙！
请讲！他说，一边想，连续说两个“小小的”，这个事就只怕小不了。
我几天前在这个市场里一个叫“东篱”的店子里买了一件毛衣，老板也是一个蛮漂亮的女生，有点像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个，我买毛衣的时候也没细看，昨天发现袖口有点散线了，能不能帮我退一下？
哦，原来是这个事，还果然是一个小小的事，小到让他觉得出面都似乎有点掉份。作为消费者，有质量问题，自己去解决不是天经地义吗，难不成丁梦雅不认账，不讲理？还非得找个权力机关的人来压制？
当然，他也知道孟坚正在追倪莎，帮她就是帮孟坚。所以这事自然义不容辞。他说好吧，我试试。
试试？
当然，她愿不愿意退，我可不能打包票！雨潇还是喜欢把事情想复杂，既然倪莎为这种看来极简单的事找人帮忙，这中间只怕就有不简单的地方。
这种事对你们而言应该是轻而易举吧，她还敢得罪你？
雨潇觉得这个问题几句话难以讲清，便直接问她毛衣带来没有。她并不知道今天有这样的机会。然后她说，掐指一算，孟坚这两天也该来店里买清凉油了，让他带毛衣来！
听她说清凉油，雨潇微微一笑。倪莎又说，孟坚一周至少要来买一盒清凉油，以前甚至两三盒，也不晓得他买那么多清凉油怎么用得完，未必是炒了菜了？这周他还没来买的，所以这几天肯定会来！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她说约了人一起逛街，便告了别。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默想一会儿，又往市场中走去。他想先去探探风。他虽然并不知道东篱服装店的具体位置，但他想着到了杨武禄门面附近，便用鼻子都应该可以找到了。
再次见到丁梦雅时，她稍有些惊讶，待他说明来意，是想请她帮一个私人忙，她脸色才松弛下来，说深感荣幸，你这郑重其事的样子害得我紧张了，我还以为是多么大一件事呢，是我的质量问题当然包退包换！这是做生意的本分，不必起动你老的大驾！
两天后孟坚风风火火地给袁雨潇送来一件毛衣。孟坚一听倪莎说是“东篱服装店”买的毛衣，也觉得真是巧。不过看这毛衣，决不像是倪莎说才买几天，甚至都可能穿过，但有什么办法呢，既是把她算做自己的准女友。所以得辛苦袁雨潇了。孟坚难得讲话如此低调。
雨潇也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孟坚，昨天去探了一下风，这毛衣应该是买了近半年了，因为丁梦雅整个夏天都没卖毛衣。
孟坚坏笑着说，晓得你喜欢对这些小事也会为难，但你一定得办妥，只除非那个丁梦雅是你的准女友，那就不让你为难了，哥们这点牺牲精神还是有的！
他脸一沉，说，这是什么鬼话！激将法？
真心话！孟坚换了一副十分认真的面孔，昨天你是主动要求去送丁梦雅的，按理说不存在送，即使要送，也应该交给欧阳谋去，像你这种性格什么时候这么主动过啊！所以我猜想……这也很正常嘛，你看昨天祝小光看了丁梦雅之后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他是他，我是我！
那好，如果我看错了，那换毛衣这事，你就会义无反顾！孟坚又恢复那坏笑。
他简直有把孟坚浸猪笼的冲动。
第二天出门时，他拿着那条绣着菊花的手帕犹豫了好久，现在基本上可以断定失主就是丁梦雅，该物归原主了，但他居然又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
在办公室呆了个把小时，这才带上毛衣和手帕骑车往服装市场去，但是天公不太作美，到半道时，突然开始下小雨，这时他面临着继续前进还是打道回府的选择，他没有听天气预报的习惯，不知道这雨将会下到什么样子，驻足想了一会，看着只是毛毛雨，觉得无妨。正好又可以占个卦：如果今天就只是这样的雨，那么此主今天办事顺利，不但毫无滞碍地退了衣服，彼此还很和谐，皆大欢喜；反之，今天这雨下大了，则事情有麻烦，至少是双方不欢而散。
一边想一边骑，这雨从若有若无开始，随着他往服装市场的行进而逐步增大，且总在他有退缩之意时又略微小一点，就这么时大时小地左右着他的心理，最终引诱着他到了服装市场，到市场门口时，雨却是越来越大了，他此刻只能加快速度进去了。这时他觉得这雨像小时候看的连环画中那机智的放牛娃，一步步把鬼子兵引入游击队的包围圈。
这场雨赶走了大部份逛市场的顾客，平时的熙熙攘攘，此刻被淋得清清静静。东篱服装店里只有丁梦雅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收银台看书。
打过招呼后，他把装有毛衣的塑料袋递给她，她似有深意又似调侃地说，下这么大雨都赶过来，这个朋友关系非同一般啊！
我是不晓得今天会下雨，早上还是大晴天呢，没一点征兆，等我想打转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却是认真解释。
说话间，她已经从袋中拿出毛衣，瞥一眼便柳眉微蹙。雨潇心中自然明白，连他和孟坚都能一眼看出这衣服穿用过，做服装的女店主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呐呐地说，说那位朋友关于这衣是买回去才几天发现问题的说法，看来不太准确……我比较相信你上次说的这是上半年卖出去的……
她没有直接接他的话，却说，从这毛衣的式样来看……她是你新交的女朋友么？
她跳跃式的思维和直率的态度让他猝不及防。
她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自己造次了。在她的潜意识中，眼前这个人的“前女友”就是于晓鹭，所以才不自觉地说出“新交的”女朋友这样的话来，不觉脸微微一红。
然而对方脸上的红色还立马盖过了她。
不是不是！我没新交的女朋友……他连珠箭否认，然后又觉得这话简直是在呼应她那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语气中马上叹号变成省略号，话的尾声如沙漠中的内流河一般消失于无形。
看他这份着急，她眉结虽未散开，唇间已不觉莞尔。那就好！那我就说句直话，别见怪，你这位朋友，说话不怎么诚实！所以刚才问话有些鲁莽，是因为我不太希望你交到这样一个不诚实的女友！
说完，还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劲，只是覆水难收了。
好在他并无特别反应，反而一直陷于属于自己的尴尬中。这么一比较，她那点点难堪根本不够对方吃的了。她又生了些气，况且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便毫无保留地说，这个事，要是换作别人，我肯定是不能退了，穿成这样，这线怎么散的，谁说得清！标签也没有了，卖是不可能的了！
她先发泄一通后，才转了语气，不过既然是你来了，也没有办法，你是我的领导……
他沉下了脸坚决否定所谓领导的说法，她反是笑起来，说，反正不能得罪你。
这回他笑着攻了她一招，你好像不怎么怕得罪领导吧，上次去我们那里，你并不怎么配合啊！
我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赔一件衣我赔得起，赔一个朋友我赔不起！她却沉下脸去。
他发现自己这个玩笑开得不怎么高明。
她感觉他的尴尬，忙转为笑脸，当然，不完全因为你是领导，因为你还是……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又讲快了，他和于晓鹭的事早已是前尘往事，只得赶紧转弯说，你还是……还是我以前就听说过的人……
她这个弯转得基本上等于翻了车。
还好，他还窝在先前的尴尬里没有动弹，竟没太注意她后来的一系列急刹转弯和翻车。
她随手把毛衣扔到旁边一个凳子上，一边掏钱一边说，冲你的面子，这衣我给退了，不过我希望这样的顾客永远再不要上我的店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