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晨,白色的雪在空中簌簌飘落。这个城市等来了今年最后一场雪。
秦倦起了个大早,亲自泡了一杯咖啡,双手捧着抵在唇边小口啜饮,水汽升腾,雾住了脸上的方框镜片,她没有在意。
杯底落入一片硕大的雪花,簌簌声在耳边悄悄清晰了起来。秦倦将空杯搁在榉木栏杆上,回身上了天台。
这座双层独栋内外装饰得十分漂亮,或也可称之为奢华。秦倦当初是同她一位建筑师朋友一块儿搬进来的,那位梳着油头,上唇留着两撇精致小胡子的青年是个日本人,生性还保留着这个时代稀缺难得的一丝不苟,即便秦倦一直认为这个中等身材的小个子……其实很死板。
他们本已多年没有交际,某天这个日本人正在餐厅同一位中国女士共进晚餐;那是一位成熟女性,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高等教师身上独有的书卷气,以及一点点精明。当了解到女士曾经教过一年日语之后,日本人眼中立马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欣喜,接着以一种令人难以招架的热情、用日语、夸夸其谈着,自己对于建筑的心得,古今中外,绝不泛泛而已。女士挂着一脸耐心的笑容频频点头,左手的中指却在桌布上徐徐敲着……这是一场很难让人有胃口的相亲饭局。
日本人滔滔不绝的论调忽然被肩上一只手打断,回过神,对面的女士变成了两个人。一张在他过往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平平无奇的脸,令他大脑皮层激起了一阵痉挛;日本人拿过餐巾揩了揩嘴,轻咳了一声,看了先前那位女士一眼之后,躬身致歉离开了。秦倦落座后转头对着女士笑一笑,问她需不需要我陪你,女士快速在她颊边落下一吻,递了张名片后拿着包从后门离开了。
秦倦推开餐厅的门,日本人正蹲在广告牌边等她。
“我以为你会在抽SevenStars”
“早早戒了。”不太标准的中文。
“戒了好。”
建筑师跟着秦倦上了路边一辆本田,什么也没多问。
三天之后,忍无可忍的日本建筑师在黄昏下摔门而去,秦倦趴在天台边为他送别,日本人走了没两步忽地立住,转身抬头冲着秦倦嘶吼,“……至少把那棵该死、光秃秃、又老又丑的树给移走!”
秦倦伸出颀长的手臂在夕阳余晖下摇了摇,以作回应,那棵光秃秃的树影在她周身晃动着,也在嘲笑底下那个恼羞成怒的青年……
建筑师跳起脚来,但仍试图去规劝这个让人吐血的老客户。秦倦开心地放声大笑,“……那位女士托我问一声,某位不识趣的今晚是否有时间赏脸,她在老地方过时不候,并希望某人能识趣些……”
日本人脚步匆匆愤然离去。
天台上,雪已悄无声息地积了薄薄一层,秦倦脚下的毛绒棉拖踩出连贯的噗吱噗吱声,她走到天台边缘停了下来,面前是那棵老树延展出的几根粗壮树枝,上面覆了层雪。秦倦伸出手。
名叫金刚的幼年寻回犬忽地从树上窜出,陀螺一样甩干身上的雪水后,踩着秦倦的胳膊扑到了主人怀里。秦倦掂了掂,皱了眉。
一月前刚捡到这个小家伙时,它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乳白色的短皮毛一结一结蜷曲着,着实让某个厌宠人士狠狠嫌弃了一阵。不过秦倦是个很有灵性的人,自然她看上的也是一只极有灵性的狗,小家伙前脚甫一进门便迅速看清了形势——要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第一步便是找对主人,第二步则是……消除存在感,变成空气。
它第一步做得相当好,这一月以来,秦倦闲暇时的怀抱便是它最温暖的小窝;偶尔出门之前都能发现它的两只前爪探进鞋筒、留下温度,并且每次都很适合穿着出门。它陪着秦倦在天台看书,在厨房做饭,在清晨等着某个人醒来,往往这些时候,主人是一个人。
而第二步更是好得不能再好,它的专属狗窝其实是某个人某天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坐在大厅沙发上喝红酒,突发奇想找来一堆硬纸板,通宵手工制作了一个结构颇为精巧的双层小屋……只是有点漏风。秦倦第二天见了鬼似的看着沙发上缩成一团的某个人,和她露在毯子外的光脚边、漏风小屋内蜷起来的某只狗。狗窝最终被秦倦二次加工,加厚了许多,并放置在某人房门不远处,只是那一夜之后,它却从没在里面待过。
“嗷~~”
金刚在怀里叫唤了一声,大概是意识到了主人正在皱眉,却不懂主人的心思。
秦倦低头看看它,在它背上摸了两把。曾经一结一结的卷毛,长长了之后竟变得十分柔顺,只是沾上了雪水,又一结一结的了。
“哥革,你吃什么的?长这么快,嗯?”秦倦坏心地揉起了怀里狗的脑袋,像揉一块面团。
它知道自己有两个名字,它偶尔需要根据称呼来做出不同的指令;它也许还知道它真正的主人并不喜欢叫自己‘金刚’,因为她给自己取了个很难听的名字,叫‘哥革’。
狗其实并不能在人类间周旋,即便哥革是一只有灵性的狗、长得很快的狗、自力更生的狗。可是狗却比人更懂爱,它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它不会被蒙骗、不会被渣、不会对不爱自己的人求原谅、不会被恶心、不会让自己的主人跟着被恶心……世上有不少人太愚蠢了,同样有不少的狗太单纯,哥革不会。
哥革从秦倦怀抱里跳出,一跃上了老树盘根错节的枝干。一周前,它刚学会爬树,仅限这一株老树。此时枯枝上到处是雪,很滑,它站在最粗的那根上,冲着秦倦摇着尾巴,呜呜地叫着,不知想对主人说些什么……它从树上摔了下去。
秦倦胸口一紧,踩着棉拖回身追下天台。
“至少把那棵老树给移走!”
楼梯上,秦倦心里开始后悔没有听从日本建筑师的劝告,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雪天上天台。她明明知道哥革是为了找她才跟上来的,它怕自己一个人,它更怕在另一个人面前出现,惹人嫌弃,连带着那人会嫌弃她这个主人……
秦倦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人今天不在家,她也不知道那人一早去了哪里,她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到天台来,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她就算对哥革说这些,它又能听懂什么!
但总好过没有机会再说出口吧,秦倦暗自思忖,她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喘着气推开门,漫卷的风雪中,林暮怀里抱着金刚靠在榉木栏杆上,听到声响后回过头,对喘着粗气的秦倦笑了笑,开口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这狗跟我不怎么亲,明明它名字都是我取的,我有什么让它这么讨厌吗?”
“新年快乐,林暮,新年快乐……”秦倦对她笑。
林暮怔了怔,接着点点头:“帮我泡杯咖啡可以吗?还有,你放在外面的杯子好像冻住了。嗯……你刚才那句话……晚上再对我说一遍……”
“好,每年都可以对你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