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烨宫里出来,长孙谈与薛遣棠住在东边,李沁喜则要往西去,长孙谈欲与长公主道别:“长公主殿下,小臣等先行——”
“臣送公主回去。”薛遣棠竟打断了他。
长孙谈瞳孔一颤,讶于薛遣棠举止的异常,目光流转间,他看出来自己与另外两人格格不入,很知趣地叉手揖了一礼,退身离开。
“我们走吧,”与神情踌躇的李沁喜相视一眼后,薛遣棠温声呼唤着转身。
薄纱似的月光下,她的步子还和从前一样短而促,他走两步的距离,够她走三步。
李沁喜一直低着头看两人的靴尖,无声走过两道长廊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薛遣棠:“你......你过得好吗?”
“我一直挺好的,”他脱口即答,又问:“边塞苦寒,你这几年身子如何?”
“都还康健。”
薛遣棠微颔首,“那就好,康健最重要。”
此后一直走到李沁喜居处,二人都没再说话,明明心中都有千言万语,话却始终到不了嘴边。
吧嗒,吧嗒,寂静宫院中唯闻脚步声声。
李沁喜远远就望见自己房中的烛影,那是她此行的终点,却不是她的归处,那盏等待着她的烛火,不是温暖而是枷锁,警告着她勿与身侧人有任何牵连。
她小心翼翼地往薛遣棠那边看,远处烛光的亮影在他眼中跳跃,他却神色自若,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
他无惧那警告:“臣送公主到门口。”
“嗯。”有他在,李沁喜终究更勇敢些。
终于,行至台阶前,不得不止步,她想与薛遣棠道别,却见他举起食指竖在嘴边。
“明天见,”他唇语。
这三个字将李沁喜经年麻木的心融化了,这一生,能与他再说这三个字的机会还有几回呢?
“明天见,”她用唇语回复他,心中默想,这一刻多么奢侈啊。
薛遣棠微微一笑,利落地转身离去,却在背对她的那瞬间深深阖眸,极用力地压抑自己的呼吸。
真好啊,等这长夜过去,还能再见到她。
他不敢回头,径直朝东苑走去。
她不敢顾盼,捏紧手心推开房门。
赫连就坐在门后的书案边,捧着一本时兴传奇,手指慵懒地翻着书页,“皇后找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女人间说说私密话。”李沁喜答。
赫连挑眉,“哦。你先睡吧,这书有点意思,我再看看。”
李沁喜嗯了一声,命人端水洗漱,葵姑听见动静,进到房中替她拆妆。
李沁喜心神不宁,葵姑知道她是为谁如此,她神情虽恬淡,眼角眉梢却显露出喜气,脸上弥满幸福的血晕,让人不忍苛责毫分。
比起心碎,葵姑更宁愿她是现在这样。
薛遣棠的到来,给她带来了生机,令她双眸灿若星辰。
“葵姑,其实,我还很年轻,”李沁喜对镜理青丝,“和小时候也没多大差别,是不是?”
“是啊,”葵姑笑吟吟地捧起一把乌发,柔手梳顺。
......
翌日清晨,显朝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祭祖大典,于陇上显朝皇室宗庙所在地泰辰宫庄严进行。
祭祀时,李烨携长孙淮走在最前头,李沁喜身为臣妇,只能跟随他们走过百级石阶后在观礼台处停步,剩下的路,只能是李烨独走。
十多年前,李沁喜便是这样目视兄长的背影,看他走出宝清宫,又走入青云门。
后来他目送她离开君临,亦步亦趋,直到她踏出宫门再不能追为止。
此时此刻,她遗憾,自己的记忆中缺失兄长为越王时、为太子时的模样。
看李烨一步一步布上石阶,抵达这段路的顶峰,李沁喜不禁回首望身后路,方才他走过的,是石阶,却也是成百上千人的人生,是她决绝奉献出的青春。
“拜——”
随司礼官之令,李沁喜身着奚赫贵族服饰,于人群中对李烨俯首叩拜。
这一声声陛下,是在唤兄长,又像是在唤已离去的亡父,这天下的重担,就在这一声声唤中交替更迭了。
她们兄妹之间,也在一次次叩拜下,成为君臣。
李沁喜不禁泪如雨下。
亲眼得见他登临极位,她终于确信,自己的使命,完成了——
当初她就想过,等李烨做了皇帝,她便可功成身退,从此随心恣意,再不为利益荣辱挂怀,甚至连死生亦能视若一物。
今日看一眼自己为之多年搏命的成果,李沁喜心中伤怀,却不愿问过去的一切付出是否不值得,因为她早就做出了选择的。
求仁得仁,便是极乐,她已是世上最幸运之人,此刻的痛心和血泪,只是因为,只为.......
那在黑暗中无尽彷徨和挣扎的自己。
......
看她流泪,赫连还以为她是和当年显朝军大败羯、乌时一样,喜极而泣,殊不知,她的悲喜早就不是那般直接分明了。
此时此刻,她全然不理会他,而他站在她身边,对她兄长俯首称臣,还要忍受侧面薛遣棠不时投过来的目光。赫连自觉待不住,无意识地握紧了李沁喜的手。
她十分诧异地扭过头来,像受到了惊吓,恨他打扰自己,她带着眼泪还颇为不悦地拂开了他的手,又在脱手的瞬间突然想到,他方才的举动,或许只是出于孤单。
原来在异国势单力薄时,他也会感到孤单。
李沁喜忍不住想起来上官宁宜,自踏入国境,她还不曾听过任何与上官宁宜有关之人的消息。泰静姑母、上官姑丈、令之表弟,甚至李熠、皇后......就像被彻底遗忘了一样,没有任何人提起他们,也许上官宁宜这趟不来,也是在害怕面对这番情景吧。
李沁喜深叹一声,抬头与薛遣棠、李烨在人群中深顾良久。
大典过后,李烨悄悄寻来,说要带李沁喜到宗庙敬香。
满堂牌位之下,只有他们兄妹二人,李烨分给李沁喜三支香,为她点燃。
“有些话,和旁人说总是觉得不合适,只有你在,我才能说一说。”等李沁喜上完香,李烨便在她身边来回踱步。
李沁喜看着他:“你说。”
“在你走以后的第二年,泰静姑母和上官氏族就出了事,宁宜为了救她们全家,和你一样自请出塞和亲。这些事,你应该多少听她说过了,”李烨神色渐转寂寥,“李熠......受了这件事牵连,后来又想派死士刺杀于我,被遣棠发现,呈给了阿爹。”
“我受册太子之前,他就被赶出了君临,迁到思州。他走以后,秦氏元气大伤,皇后也终年闭门不出。我和母妃虽然得意,却也牵挂着,阿爹心里其实并不痛快,直到长平出生,他才稍见笑容。”
长平是他的掌上明珠,因长孙淮生这个女儿时是难产,故以平安顺遂之意,为她取名长平。
“阿爹是积劳成疾引起的肺病走的,”忆起老父临终前不停抽气的模样,李烨眼眶湿润,“他没留下几句话就去了,最后时刻挂念的,全都是你。”
“我一直握着他的手,他的力气是怎么一点一点消散,我最清楚。”
李烨笑笑,“阿爹走后,皇后便自请离宫出家,她临走前我去看了看她,她还是那么傲气,那么看不上我们宝清宫的人。”
“据阿爹派去思州的密探回报,李熠和崔灵犀过得不好,崔氏与他原就没什么感情,见他失势后便偷偷给他下毒,上个月他上疏想与她和离,我没准。”
崔氏已有身孕,和离之事自然不能允准。
“还有,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遣棠,他一心辅佐我,我却让他吃了很多苦头。”
“我有时候觉得很寂寥,真的,我们一路走到这里,斗到这里,可是原来胜者竟也难逃寂寥。”
“沁喜,我最愧对的就是你。”李烨长叹,“你我手足,你为我付出最多,我却心志不坚,处处软弱。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好这个皇帝。”
“你一定会的,”李沁喜扶住他的肩,“哥,你的仁义、心慈,都比勇气更加可贵。你是我和遣棠哥哥,愿意一生追随的明主,也是阿爹选定的后继者,你不自信的时候,我们都会站在你身后,不让你后退一步。”
李烨良久无语,点了点头,“和你说说话,我总是能舒服点。”
“我们走吧?”李烨眼底重新盈满明亮,“下午有马球赛!”
他牵起李沁喜的袖口,朝门口走去,长孙淮和薛遣棠早等在那里,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赫连独自站在阶梯前。
众人去到马球场,那里已有一人一马在撒欢奔跑,长孙谈扫了一眼,立马心下大呼不妙。
“裴姑娘,你慢些、慢些!”
场边,名叫高朔的少年正担心地追着马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