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念不喜欢月白色,但他又总穿月白,因为那是他逝去的母妃喜爱的颜色。
此刻他看着铺陈在书桌上,那洁白宣纸上所画之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与母妃生得极像,只不过母妃不会骑马。
那宣纸上画得是身穿月白的男子骑在马上的样子。墨发飞扬,神色不羁。寥寥数笔,可见神韵,其中面部画得尤为清晰。
是在离城。
宫念这么想,但他又否定了自己。
他当时穿得是白色。
宫念摸了摸胸口,他到底是以她的心尖血入了药。
没想到会起效,这些年他已经试了很多人的心尖血,或是自愿,或是交换,或是好人,或是坏人。
唯有对她,有所亏欠。她不是坏人,他也不是惩戒者。
只听说她是谦宁将军,她既是女子,想来也是化名。
不知她现在如何了,身体可还有恙。按理来说,服了百转丹,阎王也退一步。
相逢一场,似梦一场。
“主子?主子主子?”
“怎么?”
宫念抬头,反应过来。倒是忘了问哪里来的。
他将画纸拎在手中,坐了下来。
红衣男子便知趣地回道:“持此画像之人说是寻找此人,因着问到了天一阁,被属下看到,这才拿了来。”
“不过那人嘴紧得很,问不出来什么。是属下机灵,说了好像见过画中之人需要确定,这才好说歹说要来了这张画像。”
末了他总结道:“主子可要去见见?”
会是她么?
宫念心中犹疑。格外怀疑自己当时是昏了头了,就算她真是男子,也不该假意成亲。如今真是进退两难。
“天一,你下去吧。”
天一,也就是那红衣男子看着宫念道:“明白,那我便说是认错了人。”
说完却没退下,等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那主子,画像?”
“行吧,我就说我弄丢了。”
说完,天一脚下一转,快步出了门。
……
水上云三楼房间内,宁浅倚在床上,等着消息。
原先隔开内外间的屏风被移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红木圆桌。桌上摆着茶水糕点,千尘和孔相弋便围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扒拉着桌上的东西,偶尔吃一口,或者喝一口。
打听消息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没什么收获,还剩最后一人。
等了又等,更夫已敲了好几回梆子,再不回来天都要亮了。
咚——咚,咚,咚,咚。
五更了。
宁浅看了两人一眼,揉了揉眉心,不说他们二人,她也是熬不住了。
“睡吧,不等了。”
“嗯?浅浅,你说什么?”
瞧着两人眼皮打架的样子,宁浅捶了捶腿,下床将两人分别扯回房间,推到床上。
又自己回屋,瘫在床上,被子一蒙,睡死过去了。
睡到日上三竿,天光大亮,宁浅被照进来的阳光刺醒,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只等到日落西山,仍不见人影。宁浅面上倒看不出如何心焦,只是使唤着孔相弋上了一壶又一壶的无忧。
是的,凡解忧系列酒楼,都备有这两种:解忧和无忧。二者皆为酒,不同的是解忧是苦到让人不敢再喝第二回,而无忧却是烈到让人不敢再醉第二回。
酒么,宁浅不是第一次喝;解酒药,她也是没少做。倒是鲜少这样无所顾忌地放开了喝。
难得她没事。不对!她有事,要找夫君。
“哎?”
“孔相弋,混蛋,我就知道你不靠谱。是不是还欠一架呢?过来。”
孔相弋一双细长的眼睛硬是被他瞪得又圆又大,他又惊又怨地瞧着一手撑着下巴,呼喊乱叫的宁浅,默默抬起双臂环住自己,并脚步后移。
呵,当他还是当初那个小傻子么?回回被摁着揍,傻子才再应她。
突然,向后移动的孔相弋感觉自己受到了阻力,一扭头看到了举着笛子的千尘。
“咳,女侠,没得罪你吧?你这样实在有损你侠义之气。”孔相弋用食指将笛子推了回去。
千尘也没坚持,只是抬了抬下巴,说:“浅浅喊你呢,你去同她打一架。”
乖乖,罗刹都这么不讲理么……
僵持了片刻,孔相弋急中生智,道:“老三回来了,肯定是有消息了。”说完,他脚下生风溜了出去,直直躲进了后厨。
不曾想真让他瞧见了人,孔相弋看着正大快朵颐的某老三,愣了愣。
“好你个老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打听到人?”
孔相弋边说着边上手要夺他的大鸡腿,没成功,不过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
“急急急,赶着投胎呢?老子累一天了,肚皮都瘪了,你是要饿死我不成?”
说完,他腾出一只手往胸口衣服里一摸,掏出了一张纸,“给给给,拿走。”
孔相弋额头青筋跳了跳,忍着嫌恶,揪住了那张油光发亮的纸。他疾步如飞,一刻不耽搁地将其扔给了宁浅。
见宁浅晕晕乎乎的,千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颗药喂给她。
吃了药宁浅清醒了些,也不嫌弃,直接将折纸打开。
是一个地址。
端圣王府……她的夫君是个王爷?
得了地址,宁浅没有犹豫便打算前往。
她没让人跟着,只身上了快马,一骑绝尘。
不知过了多久,天都黑了,宁浅终于站在了一座府邸前。
她仰着头看了看那恢弘气派的大门,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男装,竟开始犹豫起来。
最终她还是没有直接上前,反而寻了间成衣铺子,换了身月白色的纱裙,头发也散了下来,插着相配的发钗和簪子。
这回宁浅再瞧自己,觉得顺眼多了,她又来到了端圣王府大门外。
她歪着头看了看约有两个她高的院墙,又看了看大门,选择了敲门。
贼才翻墙呢,夫人找夫君,天经地义。
“谁啊?”
“呃,这位姑娘,你抬头看看这是哪里,走错了吧?”
千尘的解酒药是见效快,但解不彻底,况且无忧也不是寻常解酒药便能解得了的。此刻酒劲儿上来,宁浅又开始晕了,她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人在说什么。
她只记得她是来找夫君的,于是宁浅便直接开口:“我来找我夫君。”
那人显然也是没见过如此场面,愣住了,半晌才道:“那你定是走错了,这里没有姑娘的夫君。”
“你上别处找吧。”说完那人便把大门合上了。
在宁浅看来,这人拦着门拖拖拉拉好半天就是不让她找夫君,她有些生气。又想到当初成亲的时候阿念就不那么喜欢她的样子,她又有些难过,怀疑是不是阿念不许她进去。
明明成了亲,喝了合卺酒的。
她这么想着便又敲了门,这回她没再等人来,而是门一开就径直往里走。
她这阵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活像是只身闯入敌营为取头领首级而来,直将门口守卫吓得吱哇乱叫,纷纷示警,结果引得更多的人过来拦她。
宁浅不耐,只觉得遇到一群恼人的马蜂,嗡嗡嗡的,吵得她头疼。
不仅聒噪,还会蛰人。宁浅感受到了疼痛,于是她仅有的一丝理智没了。
越是要拦,她就越是想过。呵,有本事就打死她,手底下见真章。
宁浅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血,手下不再留情,也不用武力了,直接从腰间摸出药粉,大把大把地往外挥。
“住手!”
“呵,打不过就想停手?想得美。”
宁浅刚换上不久的月白衣裙,已不复之前的仙气飘飘,沾上了尘土,还有点点滴滴的鲜红,像是朵朵红梅绽放。
她已被激起了怒火,这些人打不过就想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管他们停不停手,宁浅自顾自地撒完了手里的药。
感受到还有人站着,并且胆敢靠近她,宁浅摸了摸腰间,好像全撒出去了。
她扯了扯宽大的袖子。麻烦,打起架来累赘得很。
她看着走过来的人,没出手,“怎么,你想要我住手?”
“没有,我是让他们住手。”
“那你过来是要打我?”
“怎么会,你受伤了,要上药。”
“你想给我上药?”
“嗯。”
“我只要我夫君给我上。”
“……”
“你是我夫君么?”
“……”
“那我不要上药。”
宫念慢慢靠近宁浅,他有想过会是她,却又意外会是她。
她竟如此执拗。
宫念有些为难,她不肯上药,他也不能随便认下是她的夫君。
之前已错过一回了,不能一错再错。
“乖,听话,不上药会疼。”宫念尽可能用着平生最轻最温柔的语气安抚着眼前之人。
宁浅眯了眯眼瞧着这个下不去手的人,也不想着打人了,她认真道:“你又不是我夫君,管我疼不疼,乖不乖。”
“……”
沟通无果,宫念颇为头疼地看着宁浅,“你可是喝酒了?”
“你怎么这么烦?你又不是我夫君,做什么问这问那。”
不满地顶了句嘴,宁浅又想起什么似的,难过起来,“我找不到夫君,他不等我,我找不到他。我等了好久,我就喝酒,喝了就不那么想了。”
宫念揉了揉鼻头,眼角发红,不论如何,被人如此记挂惦念,没有人能不动容。
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便看见眼前原本气势汹汹的女子突然小脸一皱,鼻子抽了抽,眼中水汽弥漫。
滴答,滴答滴答……
水汽很快凝聚成珠,从一滴到一串到洪水泛滥。
隔着水幕,宫念看着眼前到他肩膀的女子红唇动了动,仰着头对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要喜欢你的。”
说完泪落得更快了,眼里全是泪花,却仍固执地看着宫念的眼睛,“我到底哪里不好,配不上你的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