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句似于一切不合的话: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位在华生活的德裔虔诚天主教修女,于华北的山岳间建立了一家商会,该商会违背教廷通谕在村落间倡导避孕并发行手册和避孕袋,一些年老的妇女伴护这项事业,它最终于全社会的第一次解放中暂告终结,现在,它是计划生育事业记述中一个“贪婪的错误”。
以任何一处社会二十世纪前半段的审趣述之,兰修女总是位怪人,毕竟就这称谓、“兰修女”便是他登记与自白的汉名。身为法兰克福一位有名出版商的独女以及大学生,他似追随着天主教会中新派的神学思 潮远走向异乡抛却了俗务,却又在分不清德国人和俄 国人的山野间教人们速算、管账和替万物分类。他的生活清贫,行走乡间时被他的同乡与室友形容成圣方济各般和暖的花仙,可圣方济各从巨富之子变成贫修之父,而兰修女则实在总持着扫亭先生或任何吏长司库避之不及的事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称得上一类人。“商人兰花”,这是讹传又幻变的一株形容,这名声传到了天津,传到了在华德国人的耳边,人们与这位被称作华北的山妇交流通商,往来的商人一次又一次地惊讶、添造、布置又告别。
一个德国的女修士在华北的村落间经营起一个小商会,直到今日,知晓此事的寥寥亦并非皆明其本由,譬如《璜山地方志》中仅将其略述为“教会经济活动的额外部分,是教会传教事业的补充”。可老人家及如今的老人家们却说:“纳哪个地方教?起根儿就是为人挣钱,不饥荒。”以饥荒形容欠债、败落与一切物质的衰灭,在璜山、西河与华北多见,各地亦有公私的福利救济或商人结社,可总没闻过这芳兰香,叫农村的忙夫跑起粗腿,叫宅中的闲姥打起盘账。
“Frankfurt ist die Stadt der Bücher,aber ein Mädchen wurde nie wirklich ein Teil von dort.”
异乡并不浪漫,诚实的商人曾用汉字写过,“这是依凭凯撒的金币”。在他幸福与不幸的家庭及国度中,他的身份因为凡俗和远离某个维多利亚小庄园中不依凭情节的唱和而不被承认。在我们幸福与不幸的家庭及国度中,他能做任何事,在被排斥、抵触、恐惧、窥探、骚扰以及许是运气许是权力许是金钱的反击之后。他说:“我在家里可以读书,但在那里,勃朗特永远不是歌德的对手,而夏洛特总是很难搬走拉瓦锡或林奈。”
我想说:“西河是太行与太寒的土地,屹立不倒的山丘,使喘不过气的编织与婚戒被粗朴的石墟忘遗。”可是,这大概只是他自己的事。
那么,什么是他自己?
避孕。
为什么要避孕?修女要让人们追求性的愉悦而非繁衍的沉重?还是妄想的中年洋人要在华夏神州吵嚷他们野蛮之国的现代自尊?他要做什么,他在做些什么?
于兰花的商会里,交易品愈发多了,便是在沦陷期间,太寒七村也是一片相对富饶与宁静的土地。兰修女与任何一派德国教士及日本的矿务中层都保持着良好的友谊,这友谊来自金钱,来自永远饱足的夏果及永不凋化的铜霜,它们涌向权赋的所在,又为兰修女于狭隘远山间的统治赋予了超越占领政治的特权。再过一些年,受到恩惠的人会于将兰修女描述为西德特务机关负责人与国 民党腐 败政 治生态中的外国投机者的选择中走向排除一切原初陈述的结局,令商人兰花与她的商会自身成为无物,互助与自主会归功于商会中的共 产 党员及共青团员,教化与交通会分作优良的地域特色与少数小地主缓减罪孽的条章,这里面更有一份感怀的敬爱,而这爱来自金钱,来自时间流逝中对回避、延续、探索和生存的交流。兰花商会只有一座库房似的小站,而在那小站里,一个异国的怪人做到了璜山任何乡县官长也不曾做到的事:生活于变化的故乡是域。
“病没的人趁少了。”
织麻包着夏果与土豆,携着几车浅铜,并不是触及株式会社或故矿务局的强盛,但在坑场与阡陌间,多了道愿为口腹与衣补行走的白衣。
“她变着花地从四海找书。”
与纳粹教会、占领军夫人团及伪自治团体交好的同事,一条名为宣传皇国大道的小径,满载着将隐入群山暗壑的奇妙书籍,例如德语手册下的避孕说明,以及用日文写就的果树防害手册。小小的贿赂纳藏着自立的野心,在审查们紧盯所谓宣传、偶像、米英与协和世界的时刻,他们纵容了无害的知识,并在他们的狂心终结之后,也不能自此地夺走他们的恩惠。
“男个们少吭呛了,有钱挣,他们说忍。”
商会伞下的交易虚伪着弥合了一切。不满的中年丈夫与懒惰的挪骗妻子在群驴和井水的呜咽间受到鄙夷,人们不得不收敛起不满的声音,并被增长的腹腰和肥润的翻土慰藉。扫亭先生叹息,说这一切终会将人们引向更深远的失望,兰修女不屑一顾,只是刻意在送别时提到扫亭先生名为美利坚的故乡是如何以庞硕的金钱育养失去罗马和一切的教廷与教会。“除了停滞不前外,任何时候,都有各种未来。”
最后,是避孕。“所有基 督徒和德国人都知道,矿场的欲 望很深。”
富裕的外来者,那些冈山或长野的男人,他们的地位清贫,然后在他们之下,是朝鲜、察哈尔和胶东的贱民,男人,和女人。
“我老头儿和汉子鬼神阴走,都说在往矿街东道。”
予星说,耶稣对妓 女很好,可能是因为他在那种依附之上看到了神与人的欲节。我不知道,兰修女或扫亭先生也不提,但兰修女说,他知道病痛和生育会如何改变一个人的世界,“我有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朋友,他们当中有三个人很快结了婚”,我从未问过这句话的深细,我不敢问,也不敢去想象,我只是畏惧,可是,一个异乡的女修士却在行动。
“避孕袋这个翻译很好,不能让女人们以为这东西与男人们的龌龊事等同。”
村妇,浪女,肮脏的风土,肮脏的灰汗。
“厚颜无耻是一回事,减少接触带来的责任是另一回事。主宠爱世人,所以主不会轻易让生命诞生于无意义的苦难。”
修女谈论叛逆的经义,然后于夜晚祷告,他的夜晚漫长而单调,默默跪着,远离一切围绕阳 具或人情的春潮及冬雪。
“教会的事业面向穷苦人,穷苦人的欲 望会带来种种疾病。我们不能回避这些问题。”
于是白衣与灰衣介入了溃烂与蔓延的红孢,他们面对它们,将它们视作能够换回麻布与水果的豌豆。
“健康很重要,希望你们能够在未来的生活享受健康。”
1950年6月19日,在兰修女离开西河时,他对着来送行的众人道别。
“不过也有比健康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为别人创造拥有健康的条件。”
“愿你们保佑你们自己。”
于是一位基 督徒抛弃了他的主、使命、归宿与一切,踏上了归国的行程。他比大部分洋人都走得更晚,在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夜,他带走了被最后一任璜山主教刻意留下的圣典。
来到中国时,兰修女二十四岁,离开中国时,兰修女四十七岁,在离开中国三十九年后,兰修女于故国旁远离故乡的一处临湖小镇修道院宿舍中安详去世。他继续支持教会的经济、福利与教育事业,替青年教士教友们编写第三世界行动指南,他也得到了罗马的褒赏,被人追问了同两个帝国以及一个人民共和国的合作事项,被指责庇护了一名侵害他人的高级司铎,据说是巴伐利亚教会不当财富的庇佑者,曾在地上行使着诸多悖逆的行径,没有活着看到他分裂的祖国再度统一,不过对他来说,这些或许皆不过只作得几笔小事。
“这是一个立足于资本经济的社会,但我们的血肉并非贵重金属和货币价值的造物,塑造我们的东西为我们所塑造,反之也是如此。”
修女谈论着维也纳似的经济政治哲学,二十来岁的我与别的学生及农人果妇一样茫然无知,他只是轻笑,笑容里满是圣方济各脸上绝不会流露的狡黠。
作于辛未己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