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的湖面泛着凉丝丝的光,风撩起薄薄的一层雪末,幻成蹁跹的长练。
宋星摇蹲在湖面中央,握着一颗石头用力砸着冰,砸出一圈浅淡的白印,白印之间,一只褐色的雏鸭半边身子封在冰块里动弹不得,扭着柔软的脖子摆动,另一只翅膀不住扑腾,试图想从冻得坚实的冰里逃出去。
“不要乱动了你!”
宋星摇用手指捏住雏鸭淡黄色的扁喙,止住它的挣扎,手里依旧动作不停,石头每每一敲就溅出细腻的冰渣。
蹲在冰面努力了小半晌,也只勉强敲出一道道交错的划痕,宋星摇展展身子,脚下已有些酸麻,干脆直接坐下来,两腿一伸,歪斜着继续完成她的救鸭大业。
叮叮当当又砸又凿地过了一刻钟,那只雏鸭倒比宋星摇先一步疲乏无力,小小“嘎——”一声,竟栽在一侧再不动弹,黑溜溜的眼睛盯在救自己的姑娘脸上,似乎在鼓励她动作再快些。
宋星摇蹙着眉,光洁的冰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鉴,反射着天上的光刺进她的眼睛,她眨眨眼,顺着坳陷不少的冰坑继续忙活。
一道黑影从身后逐渐延伸,盖到她的头顶时停了下来,宋星摇顿住手,看着眼下变得黑沉的冰面有丝呆怔,心脏随着一缕清淡的话音剧烈跳动。
“你在做什么?”
身后的影子问。
“我……”
她忍了忍话音里的哽咽,抬起头,迎上头顶的目光看去。
那是一张俊美的脸,在刺目的阳光下泛着透明的苍白,他微微低头看向她,眼底沁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宋星摇垂下头,已经过去七日了,他终于有力气下床、有力气走出屋子逛逛了。
这七日,她只敢在他的院外徘徊,看百里老头和阮慈两个进进出出,端出染成红的水盆,端进一壶壶冒着苦气的药汤,连同她的忧虑与不安也一同端进端出。
她终于见到他了,是他,那个面具下的半张脸,终于有了完整的模样。
三天。
宋星摇咬唇咽下苦水,他拿走三天的记忆,却留给她六百余日的误会与悔恨。
从客栈应付走齐大哥,隔着窗口瞥见他的身影开始,到青州的屋顶,到与刘肃的冲突,到拂柳苑的局中局,到雨中疾驰,到两条烤鱼,到渔村的大戏收网。
我早就找到你、认出你了!
宋星摇眨眨眼角,憋回泛起的湿润。
为了唤醒被他封闭的记忆,她求百里老头在心口最疼的五处穴位上捻进银针,用剧烈而折磨人的痛楚冲破那道术法的禁锢。
老头说,“原本你解不开的”。
“不过他为你施离魂术的时候,大概被另一道术挡去一半,另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皱下眉,眼中尽是惋惜,“现在你身体里流的是他的心头血。”
五根银针尖细,每刺进一处穴位中,激荡全身的痛楚便凶狠地啃噬她的心神。
“摇丫头,你要一直忍受半个时辰……你能坚持得住吗!”
她点点头。
那原本就是她的记忆,就算是他,也没有权力夺取!
“嗯……”
宋星摇捏了捏手心里的石块,浅浅支吾,她想起卫子安离开前的告诫,不得已,只好挥散开她心中浓郁的遗憾,露出那个与他相熟却不含亲近之意的笑脸,掂掂石头。
“我在救它啊,二公子,你怎么受了伤连眼神都不好了?”
卫子湛未觉如何意外,她一直就是如此跟他说话的,带着点锋芒,偶尔阴阳怪气的讥讽。
他无所谓地笑笑,憋住涌到喉咙里的咳嗽感,慢慢走近些,也蹲在宋星摇一旁。
“你砸了多久了?”
卫子湛盯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鸭子笑问。
“……”
宋星摇盘算一番,继续用方才的语气回道:“不长不短,两刻钟。”
她别过脸,望向远处干枯凋零的树丛,心里一阵酸楚。
两刻钟,正好与你们两个先后出生的间隔一致。
卫子湛倒不曾注意到这个时辰的特殊含义,他抵着下颌想了想,认认真真地替身旁的姑娘想办法。
“宋姑娘……”
他见她一直扭头,有丝不解,倒也没太当回事,手指轻轻敲了敲冰面吸引她注意。
“嗯?怎么了?”
宋星摇挤出若无其事的微笑转回来。
卫子湛正欲回答,嗓中的咳嗽再控制不住,忙偏开头掩嘴咳了阵,每一声都空虚无力,可落进宋星摇的耳中,却震得她心头一阵阵颤抖。
他强力稳住,自嘲地笑笑,替自己辩白,“让姑娘见笑了,几道刀伤而已,竟还勾连着染了风寒。”
“嗯,可不!”
宋星摇垂下头,藏好自己泛红的眼圈,装成不饶人的语气,“谁让你不等我给你拿粼光甲!带兵挑衅敌人却还要穿着一身白——”
她举着石头用力砸在雏鸭旁侧,吓得小鸭子扑棱棱“嘎嘎”叫。
“不砍你砍谁!”
卫子湛轻声一笑,搔搔眉,眼尾半挑偷瞄着宋星摇,伸出手掌挡开她砸向冰面的小臂,颇为怜悯地指指小鸭。
“它被你吓得快咽气了……宋姑娘,去湖边的观景轩取壶温热的水吧,用温水浇开最上层的冰,不必费力就可以救了它出来了。”
宋星摇手臂停在半空,顿过片刻,点点头,“你说的……倒有些道理。”
她略微曲起膝盖,忽尔又落回去。
“那什么……”
“嗯?”
卫子湛与她投来的目光对望。
“二公子……可否麻烦你帮忙取一壶温水来……”
宋星摇舔舔唇瓣,露出丝尴尬。
卫子湛身形已有微小的移动,盯着她哂笑,“腿麻了?”
“咳……”
宋星摇干咳一声,鼻音带出她的回应。
卫子湛笑着站起身,走出几步又掉转回来,半蹲在宋星摇眼前,面色严肃。
“哪条腿?”他神情不苟地问她。
“什么?”
宋星摇微微一愣,瞬即反应过来他的问题。
“这个……”
她指指右侧的腿,还不等她问出后半句话,卫子湛已伸开手心对着她的右侧小腿快速拍过几次,一道道酸麻沿着她的血液流向全身,像针芒尚且柔软的小刺猬滚过皮肤,半边身子细痒无比。
“喂!”
宋星摇支起腿,想揉又怕那股麻酥酥的感觉扩散得更大,举着手悬在膝盖上一动不敢动,瞪着眼睛去喊那个早已退到远处窃笑的人。
“欺人太甚啊你!”
“宋姑娘——”卫子湛侧转身子一脸得手后的谑笑,语气平淡,却气得宋星摇肝疼,“腿上无力却还挑衅旁人,你说——”
他转身向着岸边走去,“不欺你,欺谁?”
阳光照在卫子湛泛着光泽的银狐斗篷上,融在了无颜色的雪景中,在宋星摇眼底滑动出一抹神采。
她敛回满面的嗔怒,苦涩的寥落在她睫羽之上轻荡。
“你还有力气与我玩笑……”她垂眸去看那只小鸭子,淡淡呢喃,“还好……还好……”
不过多久,余光内,那道素白的身影重新从湖边走来,宋星摇再次调整回平静的表情,抬起头用目光去迎他。
“我会记住这个仇的!”她错齿恨恨道。
卫子湛不为所动地点头,嘴边的笑意仍在,蹲下身端起水壶,沿着小鸭子的周围小心翼翼浇水。
温热的水碰见寒冷的冰面立时泛起薄雾般的水气,趁冰面开始松动,卫子湛从宋星摇手中拿过石头,用力磋磨几遭,终于裂开几道碎纹。
他转头看过她一眼,明明自己已用手指去抠挖裂纹,嘴里却继续讥诮她:
“怎么,手也麻了?”
宋星摇觉得她方才的心酸已经尽数被他气得一干二净,他一定无碍了,她恨恨想,亏得她还要硬忍住自己满心满眼的心疼!
顿口闷气,抿直了唇与卫子湛一同对着裂缝用力,不多时,那冰终于沿着裂纹断开半个拳头那么大的洞,小鸭子直起脖子一阵扑打,翅膀上凝结的冰碴被敲成碎渣脱落,终是从冰面脱身,栽栽歪歪一步一滑地向远处跑走了。
“这……”
宋星摇一抹鼻尖上的汗,望着小鸭像弹弓上的石头一般,瞬间弹出去老远,心里一想自己为救它忙活快半个时辰,坐在冰面又冷又硬不说,还被人故意拍腿戏弄,这气是不打一处来,抬起的手指抖了抖。
卫子湛瞄了眼,忍住笑,“怎么,难道宋姑娘还指望一只禽鸟对你说谢谢不成?”
“不必!”
宋星摇翻个白眼,意味深长地盯向卫子湛,没好气地挤出话来,“至少,它跑得再快也不会忘了我!”
她双手去撑冰面想着重新站好,无奈两腿又传出酸溜溜麻酥酥的波流,下意识低低发出“呦唔”一声,一想起身旁之人还在盯着自己,忙敛住声音,若无其事地放好腿,坐在原地看风景。
那一声极细微,却没逃过卫子湛的耳朵。他无声笑起来,这次却未再戏弄她,抬起的身形拉出一抹阴翳笼在宋星摇头顶,他居高看了她片刻,伸手过去。
“想滑冰吗?”
她仰起头看他。
他目光示意她,“蹲好,我拉你滑出去。”
四周白雪寂林,天地无音,只几抹淡淡的卷云偶尔飘过,挡住阳光,风一吹,又散去。
清透的湖面映着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宋星摇两手握紧前方人的手,向后微倾着身子蹲在冰上,被他拽着,他一用力,她就拖动着向前滑去一点,赤色的斗篷扯成一大幅鲜艳的旗面铺在她身后,在素白的世界中勾出炙热的心跳。
原本她尚且板着脸,可每次看他脚下打着滑却依然强作镇定地稳住身子,她的嘴角就上扬一分,待她被他拉拽着滑出半个湖面,她的笑音越发抑制不住,在他身后掀起的冷香中传播开。
“喂,二公子——”
她被他的胳膊一耸向前倾了倾,弯起眉眼咯咯笑起来。
“什么?”
卫子湛眼里含着笑,眉心却忍不住一皱。
宋星摇调整下手握的位置,恰好盖在那条五色的绳结上,只她早就忘记了这条对她来说普普通通的绳结,即便不经意间发现过很多次,也根本未曾在意过。
雪中信的香正如雪后的梅花,清冽脱俗,她翕翕鼻子,挑起眸望着阳光下的卫子湛。
“我想到送你什么了,二公子,你的……生辰礼,我想到了……”
她暗自攥紧他的手腕,声音既轻,亦重,“虽然错过了冬月十四那天,但我一定会补给你的。”
卫子湛看着宋星摇乌黑明亮的瞳仁愣住,笑变成炽烈的、混合着爱意的惊诧,他张嘴欲问,忽尔眉心现出痛苦的虬结,他的手颤了颤,好似脱力般松开握住的姑娘,转身背向她大口大口咳起来。
宋星摇趔趄着坐在冰上,赶忙挣扎着站起身凑向他。
“你怎么了!”
她想转到卫子湛眼前却被他躲开,他一边无力地抬手挡住她继续靠近,一边转向另一侧咳个不停,整个上身剧烈起伏,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别……”
卫子湛压住一口气,艰难地补充完整自己的话,“别看……”
“你究竟怎么了!”
宋星摇的话里已填满哭腔,她想去扶他,又怕他一动会咳得更加痛苦,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他。
“咳咳咳……咳……”
卫子湛的气息已有些跟不上他的咳声,紧紧闭目咳过一遭,忽尔嗓中涌出一大股腥甜,清透的冰面上溅出大片的血,像宋星摇身后的斗篷,在冰天雪地中浓烈夺目。
他背对她,有些低颓地欠着上身,看了眼脚下的血,眼中一片黯淡,对着后头的人挥挥手,“你先走吧……”
他缓了缓气息,刚刚平复的胸膛又是一阵鼓荡,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慕……”
“子湛!”
一道身形从湖边快速掠向他们二人,他急切的呼喊压住了宋星摇蚊蝇般的低语。
“子湛!”卫子歌赶到眼前扶住他的弟弟,看看血,又看向宋星摇,在她面前极力克制眉目间的担忧。
“星摇,去喊百里先生和阮慈。”
他也别过身子,将脸上的表情藏在另一端,声音保持着平稳。
“去吧,别怕。”
“好,等我,等我……”
宋星摇转身奔向西厢去寻两人,眼尾的濡湿化进风中,冻成一颗小小的冰晶,凉得她心里难受。
慕岑……
她心里念着,可只喊得出他的名字,却不知如何形容余下萦绕不灭的滋味。
待拉着百里仁、阮慈跑回湖面,除却一大滩血迹外,卫子歌、卫子湛两人都已不见,她去他的院子去寻,屋子竟也空荡荡,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可以推断他去处的痕迹。
他又是不辞而别,一别,转眼已至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