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摇……”
卫子歌停顿不语，垂下头叹开。
“怎么了？”
宋星摇的笑意本就在苦苦支撑，见其他人并未露出如她一般庆幸的神态，反倒愁容更加浓重，嘴边轻颤，如同她的声音。
“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都这么看我……？”
“跟我来。”
卫子歌拉住她的手腕，带她向外走去，待走到阴影婆娑的树下，两人的脸颊上投了轮廓模糊的黑影，卫子歌的眼中裹着愁绪，静静看着她。
“星摇……”
也不知为何，今夜的卫子歌总是吞吞吐吐，不似他一贯果决的风格。
卫子歌又凝滞片刻，他见她的眼圈泛着红，心下更是不忍，不知该怎么将接下来的话粉饰得更委婉些。
“还记得曲水的吴家吗？”
卫子歌眉心动了动，“伤了你的那个吴家。”
“吴家……”
宋星摇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提起吴家，只点点头，小声回答：“我记得。全族覆灭。”
卫子歌深深吸口长气，他知道，接下来他每多说一字，便将她向外推远一分，可能怎么办呢？
他想。
“你知道吴家为什么会被我与子湛剿灭全族吗？”
他盯着她，下定决心说下去。
“你与……”
宋星摇惊了惊，她一直以为是卫子湛，是二公子一人的行为，现在听见卫子歌的话外意，大概……
大概是自己又一次误解他了。
她心里一阵阵紧，强制自己稳住，示意卫子歌继续。
“我不知道，公子，你说给我听吧。”
“我们二人，没有滥杀无辜。”
两人对视一眼，卫子歌侧身面向另一边，看着暗处，再不停顿。
“吴家在曲水、南阳多养恶仆拐贼，凡见落单的妇女、稚子，皆做戏诱拐，将其或骗、或掳、或以药粉迷之带走，再辗转贩卖至外族、偏远深山中，有人沦落娼妓，有人自此与亲生父母分隔万里再无法相聚，至吴家被灭前，子湛和我两人查得，不过半年，南阳已有百名妇孺无故失踪，难寻踪迹。那群拐贼各自行事，几乎不与吴家直接沟通，只每月向其族内交纳银两。当时时间紧迫，我们二人无法快速查出有力的证据惩治吴家，只好出此下策，借其重伤上公子之名对其进行打击剿灭。”
他向暗处迈出半步，下意识躲开身后之人的注视。
“所以，吴家的愤怒本就是我刻意挑起的，他们其实并不敢真的对我刀戈相向，不过是举着武器作势吓唬罢了。可我也未曾料到，星摇——”
卫子歌回过头，眼露哀痛，“人群里混了个与你产生过争执的人，他在南阳也曾用拐骗的手段对你，却被你当街拆穿喝退，所以对你心有怨气，趁人群混乱之际，将那柄刀刺进你的心口。”
他看她呆立在树下，自己也泛起悲伤，每每他忆起她躺在床榻之上，血流不止、生气渐无的景象，对自己的谴责就越发强烈。
“你当时伤得太重了！”
卫子歌握紧自己的手，他不愿说，却不得不说。
“重到，只差一步就会死去……”他犹豫一瞬，嘴边抖动着露出抹苦冽的笑，“是他救了你。他，子湛他……耗了一半体内的心术为你重塑心脉，救了你。”
风在耳边急涌，两侧一切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宋星摇向着那处小院的位置奔跑，她一刻都不想停，她想见他，不需要他睁开眼跟自己说话，只让她能陪在他身边静静看着就好。
“丢了一半心术本也无碍。”
卫子歌的话一遍遍回荡。
“可是坪郡疫疾难解……”
一块石砖绊了她一跤，宋星摇爬起来继续跑下去。
“所以他将另一半心术注入井水中……”
这路怎么这么长啊！
宋星摇咬住牙心想，怎么跑了这么久还是不到呢？
卫子歌的悲伤化成浓重的叹息在她耳边一遍遍回荡。
“母亲留给他的心术，一半给了你，一半给了坪郡的百姓。”
“他自己，早已是个会中毒的普通人了！”
干枯的枝杈刮破她的斗篷，企图拉扯住她的脚步。
宋星摇无心整理身后被勾住的衣摆，身形急速向他的院子奔去，锦绸“嘶啦、嘶啦”破开长长的口子，就像她的心，短短几日内，划出无数的血痕。
“站住！”
一道威猛的力道在她之后出现，抓住她的臂膀拉住她。
宋星摇的身体向前顿住，瞬间弹向身后之人，她看向那道月亮石拱，只差两步，再有两步她就跑到那座僻静的小院见到他了！
“谁！”
宋星摇紧紧皱眉，眼中怒火大盛，“为什么拦住我！”
她的血液里流淌着难名的急躁与冲动，焚烧着全身的意识。
她回过头，用尽力气去推来人，“放开我，让我找他！”
“你找二兄做什么！他现在尚且昏迷未醒！”
卫子安亦一身隐忍即将迸发的戾气，死死抓住她的肩膀，低喝，“怪只怪你太蠢，明白得太晚！”
犹如重锤击身，宋星摇浑身划过一道又一道凛冽的寒流，冷得她整个人忽尔平静下来，方才还在紧绷抵抗卫子安的胳膊缓缓松弛无力。
她垂下头，咛咛轻声苦笑，不住自责，“是啊，是我太蠢……”
“他曾说过那么多意味深长的话给我听……是我蠢，我的心思都用在厌恶他、怀疑他了……”
“若非四公子故意透露给我那只小兔子的来历，我可能根本不会察觉，也不会去演武场等他回来，更不会……”
宋星摇憋住话音中的哽咽，“更不会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如此，又要错过他了……”
风穿过拱门，独自去看望屋中之人去了。
两人各自胸膛起伏平复心境，良久，卫子安松开有些僵直的手指，舒一口长气，换回稍显冷静的语调。
“你明白就好。”
宋星摇依旧低头，将苦楚的神情隐在阴影下。
点点头，“我明白。多谢四公子提醒。”
卫子安望向不远之外的院子，心里焦灼又悲痛，他既气这个姑娘，又气自己，可他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剩下的这些人中，也只有她能为自己的二兄带去些许开心和安慰了。
“不要让二兄知道你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卫子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就像他此刻的目光。
宋星摇抬起头，抿唇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她轻声问。
“因为……因为二兄现在满身狼狈，若他知道你已经认出他，他会……”
卫子安咬咬牙，仿佛随他二兄一般感同身受，“会饱受痛苦煎熬的！他怎么忍心让你为他担心，忍心你近在眼前而他连安慰你的力气都没有！”
他气急捏住宋星摇的肩晃了晃，痛斥她：“你究竟心里有没有他？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我……”
宋星摇被他摇晃得声音都不甚连贯，她想说“有他，我心里也有他。”
可她的思绪一晃也变得得破碎，她自己也不禁生出疑惑。
有吗？
我心心念念四年，口口声声说喜欢，可我到底为他做过何事？
他一次又一次，用慕岑的身份、用二公子的身份救下我，我居然将他错认成旁人，没有说过感谢的话，甚至站在他面前，拿起剑想杀了他！
我……真的有吗？
“我不知道，但我以后会的！”
宋星摇稳住趔趄向后的脚步，眼底沁了一汪不停打转的泪水，她抽抽鼻子，忍下流泪的欲望瞄了眼那处院子。
“四公子，我不会再让他伤心的！”
她哽了哽，“今天是他生辰，让我先进去看看他，可以吗？”
“他的生辰？他的生辰？”
卫子安不知为何，整个人犹如一头凶兽般突然愤怒不已，一遍遍重复这几字。
他快速扫了眼天上的月，恨恨地盯着宋星摇切齿，每个字都溢满盛怒，“谁、告、诉你，今天是他的生辰！”
宋星摇蹙眉忍住心中的酸痛，耐心向他解释，“我知道公子的生辰，冬月十三，他们两个双生子，二公子他当然……”
“什么当然！”
卫子安疾厉地打断她的话，“双生子又如何，除却脸长得一样，他们还有什么相同之处！”
他死盯住宋星摇的脸，不住运气平稳心神，本满腔怨恨的怒气，忽尔整个人一垮，怒气变成弥久不散的哀戚。
卫子安垂下头闭上眼慢慢冷静下来。
“哎……”
他叹口气。
“宋姑娘啊，二兄他……他的生辰，不是冬月十三——”
卫子安抬眼去看宋星摇，嗓中发紧，明明声音很淡，却有无尽的哀伤。
“而是冬月十四。”
“你……什么？他怎么会……”
“二十四年，二兄他总是孤身一人……”
卫子安挪走目光投向空中朦胧的云月，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从小到大的各种回忆，他的声音轻轻的，掺在冬月的风里，像薄而利的刀刃，切割着宋星摇全身的神经。
“他的府邸空荡荡，心也空荡荡。父王无视他的存在，怕见到他便会触景伤怀、思念亡妻。父王躲了个清清静静，可，可谁又来安慰二兄、心疼二兄呢？冬月十三，满朝为之欢庆，不过间隔两刻钟，两刻钟后，子亥交替，没有父母笑意盈盈的期待，没有温暖柔软的襁褓，只有祭拜亡人的香烛和父亲悲哀怨怼的目光。王兄的生辰是新生的喜悦，可二兄……有哪个孩子会在生母忌日这天为自己庆贺生辰呢？这二十多年的苦楚、孤寂、凄清，世人的流言蜚语，终究只有二兄他一人在承受。”
卫子安偏转回头再去看宋星摇，嗳气问她，“宋姑娘，听清楚了吗？二兄的生辰，不是冬月十三，而是十四。人生已有遗憾，就连月相也不完美。所以这世上即便有人看似一样，他们也是不同的两个人，希望你明白这点，不要再理所当然的将他们混为一谈。”
他伸手向院中指去，示意她，“还有一刻，便是十四了。二兄他生辰这天不会见任何人，连我也不例外。虽然他还在昏睡，我也不希望你去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吧。”
他不会见任何人……
宋星摇的脸颊早已遍布泪痕。
那么去年的此时，他独自在江边等自己赴约的那刻，又是何种心境呢？
大概，比天上的月还要孤独，比青州的风雪，还要悲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