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云层下,月色朦胧,只在它周围染出一轮金晕。公子府灯火通明,漆黑的瓦当高高悬在屋顶,阻隔开天地之间的瞭望。
宽敞明亮的厅房挤进四人,烛影晃动,洒在每人沉郁的脸色上。
卫子安玄甲未卸,靠着门框看天,空中的星星遥远不可及,就像孤独的小院中现在躺在床上生死难料的人,他就在他府中,可他却无法触及他的生机。
卫子安握紧腰间的刀,不知何时才能盼到他睁开眼睛,像小时候那样,他拎起他的后领,平日里难得展笑的脸却总是对顽劣的他一派宽纵的温和,口中出言吓唬他,眼睛却笑眯眯地看他。
“子时了,还不去睡,万一以后你的个头没有阿鹤高怎么办?”
他将他提到床上,拉过锦被将六岁的他裹成团,替他熄灭比他还高的烛架上的光,自己走到另一端换了套寻常的常服。
走出房门前也不忘叮嘱他:
“子安,二兄有事出宫,乖乖睡,不然以后二兄只能继续捏昏你。”
他蹬蹬被,自己躺好。
十五的月亮总是那么明亮,透过宫殿造型繁复的窗格洒在他脸上。
出宫?
大半夜有何事需要出宫?
二兄也才十岁,他会不会有危险?
……
六岁的他白日里像匹不知疲倦的小马驹,到了深夜,被柔和的月色轻悠悠一哄,便再睁不开眼,迷蒙着睡去。
卫子安紧紧闭上双眼,手指不住掐捏鼻梁,试图止住心里潮水般澎湃的忧虑,身影被天上的银光挑成一抹模糊的黑线,扯到烛台旁的人脚下。
卫子歌负手立在火烛旁,那一簇如豆的橘光被琉璃灯罩折射成发散的暖辉,不见一丝刺眼,将他的眸镀上一层金黄。
世人多说他从容儒雅,纵临千军万马不减脸颊半分笑。
此刻呢?此刻他微蹙眉心,眼底的平静背对众人生起波澜。
他们两人本就几乎一模一样,他绷紧的下颌僵直,像被搭了箭羽的弓弦,不敢轻易松弛。
缺了笑意的他,与他简直恍若一人。
他知道此行极其危险,却未预料到朱厌竟举兵千人围剿他的队伍。
你一定会撑过来的。
他想。
他了解他,他那么骄傲坚韧的弟弟,就像小时候,即便自小得不到父王的关注,即便连粗使的奴役都敢给他脸色瞧,他依然不曾放弃自己,偷随他去宫外尸骨坑锻炼胆气,偷买通自己身边的书童要走每日父王给他留下的朝政课业。
“公子,二公子今日来找我。”
那个年仅十岁的书童谨小慎微,伸开手心,里面握着两锭银元。
“二公子他说,要我誊抄每日王上留给公子您的课业。”
他坐在书案前,看着拿到手中的几卷表奏公文笑了笑,他也不过是第一天被父王叫进书房,他就立刻知道了。
他指指案面左侧,“如实抄给他,誊抄这一摞原件。另外——”
他抿起嘴角偷偷笑,
“如若哪日的公文数量过多,你可以向他多要一锭,这样,他就不会发觉我知晓此事。”
两人不过八岁,却已被迫互相斗起心计。
就算没有父王的批复和我的见解,你也一定会靠自己分析透彻的,对吗?
他暗想,
我不会等你的,你一定要快马加鞭追上来!
卫子歌的睫羽随光影微微抖动,二人血脉同连,彼此间的灵犀岂会轻易阻断?他看到那满身鲜红的血迹,心下生出沉闷的痛楚,却不见生离死别的哀怆,所以,他眸底的光坚定,你不会死的!
他的身形挡住一半灯光,像巍峨的峰峦,劈开明暗。
孟令风在暗影下忙碌,屋内一片压抑的寂静,他轻手轻脚替其他人倒好茶,默默立在自己的公子身后,不敢再弄出一点声响。
杯口只有丝缕的热气,三盏茶杯静静放在茶台边缘,冬月的风绕过卫子安在厅内回旋,不多时,那浅薄的水雾也冷却不见,彻底凉下去。
那半道光,投在一个缩得小小的身体上,她笼在温暖的余芒里,头埋进膝盖中,整个人像受了伤的小兽,蜷进椅子。
你就是他!
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
在我发觉我错认公子的时候就该意识到……
宋星摇把自己囚进黑暗中,眼睛酸酸的,鼻子酸酸的,嗓子里也酸酸的,心,似乎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体内,空了大块。
你们那么像,既然公子不是,总该想一想你啊!
你有认出我吗?
如果有,又是何时?
你咬破我手指替我除毒,我却将同心咒引种在公子手指上的时候认出了吗?
我执意陪公子回宫,而你却为我雕刻一只小兔子的时候认出了吗?
每次去江边见你,你明明知道我认错了人,却无法告诉我的时候认出了吗?
为了陪公子过完生辰,你独自站在江边等我的时候认出了吗?
你替我挡去野狼袭击、挡去带着倒钩的暗镖,而我却误会你的时候认出了吗?
你会不会一早就认出了我?就像我想念你三年那般,其实也未曾忘记我?
可若是那样,我更希望你从来都不曾认出我,至少于你,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人,就算我当着你的面夸赞别人、误认别人,几次对你出言不逊,你也不会有太多伤心!
究竟……
是何时……
宋星摇吸口气,眨眨眼,将涌到眼底的泪水憋回去,倒流的泪灌进嗓中,化成苦涩的咸水。
厅外的石径上传来极快的脚步声,四人均是一个激灵,同时摆正身形,走到门口相迎来人。
百里仁背着手赶来,一脸严肃,目光扫过众人,穿过中间的缝隙径自迈进厅内。看得出他的心情也是低迷,省略对几个年轻人佯怒的痛骂,只重重一叹气。
“十九处伤,还好,都不算太过致命。”
立时有四道长而松懈的气息混合成一片,在厅内散开。
卫子歌放下一直端在身后的手,松下肩膀,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浅笑。
“多谢先生赶来,子湛他……”
“我还没有说完!”
百里仁强硬地打断他,随意抄起一盏茶灌进肚子里,捏着喝尽的空杯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踱了几步,眼下尽是焦虑。
“啧!”
又是一声叹,百里仁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向卫子歌。
“外伤不要紧,但他中了毒。”
“中毒?”宋星摇拈着笑松口气,“万幸是中毒……他不怕毒的。”
她的话说完,厅内登时一片寂静,其余几人纷纷神情各异地看向她,几道目光形成织网,将她死死锁在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