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鹭开始还以为金道通是因为考虑她的感受才不想让袁雨潇知道他俩的事,听了半天,金道通说着说着却原来又是绕到工作上去了,也就是说,他所有的考虑都是出自工作原因,而根本与她的感受是没有关系的,他们的所谓“一致”,只是自己的感受,与他的工作利益偶然碰巧地相合罢了。
想到这一步,她的思路就往牛角尖里钻了,倘若哪一天,有什么事,她的需求与他的工作的需求不一致的话,他的取舍不是很明了吗……
本来头几天的事还没完全熄火,这一下又新浇了一瓢油,她一时气恼上来,脱口而出,又是工作!又是工作!你少谈点工作就不能活了是吧!
金道通这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知她刚才还似平静,突然一下火从何来。细一想自己的话,明明是摆出双方的一致立场,应当算是一种抚慰啊。若说不能谈工作,他也不是有意要谈,这件事本来就和工作有关系嘛。再说谈谈工作又碰了什么忌讳了?何至于发这么大火,当初,你不是挺喜欢我谈工作的么,说这是男人的事业心啊什么的,再往前想,我当初在你与丁梦雅之间作选择,有一个极为关键的原因就在于你俩对我的工作——或者说我的事业的态度截然两样么!现在你怎么越来越像丁梦雅了……
这些心里的话,现在这种状况下他也不敢贸然说出来,只能闷闷地跟着于晓鹭走,闷闷地一直把她送回家。连中秋晚会也没看,就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林天治终于要走了,袁雨潇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他这几天在厨房洗菜或洗碗时,便总少不了听母亲背着林天治的一些细碎念叨,说什么年纪轻轻无所事事在外面蹭吃蹭喝蹭住蹭玩,还不懂礼节礼貌之类,素昧平生的,凭的什么呢,十足的小混混什么什么的,袁雨潇被说得哑口无言难以招架,现在总算送神出门了。
林天治也没什么很多东西收拾,洗漱用品,几件换洗衣服而已。将出门时说了一声谢谢哥,又说,没什么送给哥的,我的洗脸毛巾给哥做个纪念要不要,哥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袁雨潇赶紧谢绝,心里说,倒也没怎么想再看见你。
临别时还是关心地问了一下,下一站去什么地方,林天治报了下一个城市,说那里有一个诗人,报纸上读过作品,感觉不错。虽然素不相识,但都是缪斯的臣民。雨潇多嘴问道,万一别人不接待你,怎么办。林天治说,不会啦,哥你不是接待了我吗。雨潇只好说,也对。希望你一帆风顺吧。
林天治走后约有半个月,寄来了一张贺年卡,看贺年卡上印的时间是“一九八三年”,两年前没用过的旧卡,旧时间被划去,在上面改写着“一九八五年”。贺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诗,他的卡寄到了分局。其时袁雨潇正在税管站,卡是由李卓带过来的。李卓带来贺卡时,要他一起去孟坚所在的石梁塘税管站,说孟坚召集大家搞一个行动。
到了石梁塘,其他几个税管站的站长都已经到齐。八个站长,袁雨潇所在的刘家岭税管站是唯一有两个正式税干的,所以一共有九个人,大家准备搞一次整顿行动。
这个行动是由孟坚策划并发起的。
因为第一个月各个站的任务完成得都不太好,这当然与人事调动后大家不熟悉各站情况直接相关。孟坚认为个体户是见缝就钻的,能欺一欺生就欺一欺生,因而税款滞欠的特别多,大家精力都去追滞欠户了,就没法去开发新税源了。所以,必须来一次征管整治行动。平时大家分散于各站,不易集中力量和造成声势。孟坚最初设想大家集中一起,轮流着整顿各个税管站,但那样周期太长,见效太慢,疲于奔命,而且也可能干扰耽误各个站日常的其他工作。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主意,那就是去百花服装市场集中行动一天。
百花服装市场的规模是本区最大的,关键在于因为按住址来划分管理,使各个税管站在这个市场都有经营户,现在直接集中统一地把各个站的税款缴款书送下去,使日常工作与整顿行动结合到一起,只搞一天,周期短,对其他工作时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事半功倍,效果立竿见影。哪个站有刺儿头,正好大家都集中了,就一起来拔掉。孟坚设想以此惩一儆百。应该说,这算得是一个比较高效完美的设想。
然而现实的结果是否真能如他所愿,谁也不知道。
作为行动派的孟坚是说干就干的,他要求大家带上扣物单,碰上钉子,直接在市场上大张声势地扣押服装,以期起一个地点集中而涉及面又较广的震慑效果。
有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是准备什么去装所扣的衣物,板车?三轮车?金道通在石梁塘就是这么做的,可那是从前,现在这样的集体行动,拉着板车三轮,简直就是开玩笑。分局只一台面包车,他们这个行动是没有通过股室领导的,亦即股长白逸夫金道通他们都不知道。孟坚力主撇开股长,“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孟坚怕请示股领导后会有变数,当然他根本就是想撇开金道通自己作主一回。
因此,就不好要局里的车子出动了。
好在从三股调来的祝小光以前管过摩托车俱乐部,调了三台边三轮摩托车。八个站长加一个袁雨潇,九个人三台车正合适。看着也挺威风,孟坚很满意。
但是又出了一个新问题,三台边三轮摩托车谁来开?
祝小光管摩托车俱乐部时,近水楼台,学会了开边三轮。但另外两台就没人能开了。当然从俱乐部既能调车,也能调到开车的人。但孟坚认为不宜让不相关的人参与。
便先作个调查,看这些人中有没有能开边三轮的。
欧阳谋一听,立刻自告奋勇地说他能,他身份是协征员,参与自然没问题,但他说只是能开,没有驾照。祝小光说,我们三台车的人员都穿着制服,也得给你借一件穿着,我们这一出去,一看就是搞行动,市里几个区中,我们区的交警算是最不为难国家机关人员的,只要你骑车不显外行,应该不会被查驾照。即使万一真查到你,我交警队也有熟人。
欧阳谋吃了这个定心丸,好不得意。至于另外一个开车的,李卓推荐了跑市场搞疫检并代收屠宰税的颜医生,这也算半个内部人士了,孟坚也无异议。
搞行动的那天,摩托车俱乐部早早地就把三台车送到了李卓所在的幸福路税管站。约好在这里集合是因为这个税管站离百花市场最近,且沿途可以规划出能避开交警岗台的线路。
大家都到齐了,颜医生却迟迟不见人,孟坚正咬牙呢,却接到颜医生的电话说,他刚刚在旧河堤市场搞检疫后,发现自己的摩托车爆了胎,那里又没有直接过来的公交车。孟坚是急性子,笑骂道,都是些会凑热闹的。但欧阳谋却兴高采烈了,他要求自己开一台车去接颜医生,这样不耽误事。孟坚说,你是手痒想玩车了。祝小光说,让他熟悉一下车性也好,就把钥匙丢了一把给他。
欧阳谋一蹿多高出办公室去了。大家便也嘻嘻哈哈出门看他怎么骑车。欧阳谋踩了好半天才轰隆一声启动车子,在大家哄笑声中有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出去约有近百米车子才渐渐平稳,把个祝小光急得将“小心!注意安全!”的紧箍儿咒不住口地乱嚷了几十遍。
就这样子的水平,幸亏让他热一下身,还不知待会去百花市场时会不会出洋相!孟坚笑骂道。
就这种水平,并不会是一个车子拿到手上就骑得顺溜,先熟悉一下车性是对的。祝小光说。
小光哥,以后跟你学学摩托车好不好?李卓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按这趋势看,以后搞工作可能会需要掌握这个技术!
这是个好想法!孟坚也兴致盎然地说,我也想学,小光哥你得担起这个担子来,负责教会我们!
另外几个人也闹哄哄地跟着要学,祝小光笑着说,等你们有钱买摩托车了,自然就会了,现在学,拿什么学啊!今天特殊情况搞行动可以借一下车,难不成我天天为你们去借车!再说新手学车,特别容易搞坏,坏了你们拿什么赔!
孟坚听了这话,倒是沉默着不作声了,另外几个还心有不甘地和祝小光半笑半真地闹着拜师。祝小光打着岔提出一个新问题,今天要加两个司机的话,车就很挤了,有两台车得坐四个人,这样会不会出问题?
孟坚说,边斗不像单轮,勉强挤四个也挤得,只是不太规范。欧阳谋这个样子技术差一点,没驾照也不能太引人注目,让他那台坐三个,你和颜医生的车坐四个。
这么挤了,万一要扣东西,不太好放了。祝小光继续岔话题。
小光哥心还蛮细的,服装市场嘛,要扣也就是衣服,衣服是个软和家伙,折好了往车斗里塞就是,反正人再挤,总不至于挤到车斗里去坐。孟坚笑着说。
坚哥就是周到,没你想不熨帖的事情。祝小光也笑着说,他以为总算把学车的话题扯开了。
学车还得自己有车方便一些!孟坚却完全没被他引开,他若有所思地问,前一向我一个朋友一千四百多买了一台铃木90,你觉得怎么样?
那还不如干脆多花点钱,买个本田100啊。
小光哥,看来不但学车,连买车也得请你这个师傅把着关!
坚哥这可太高抬我了!说到拜师,听说坚哥的吉他是上过培训班的,我也得拜你一个师傅!祝小光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不要提那个培训班了!孟坚瞥了几米开外的袁雨潇一眼,后者正和凌嘉民站在墙边说什么悄悄话,孟坚便接着说,实话实说,我当时上培训班动机不是学吉他,是想追一个妹子的!
他倒也坦诚得很。
咦呀!祝小光无意发现新大陆,颇感兴趣地说,原来坚哥学吉他还有这么一个浪漫故事,方便让我们听个新鲜吗?
没什么好说的,后来我晓得那妹子有男朋友了,也就没去培训班了。现在靠自觉成才,你跟我学,只怕我误人子弟。孟坚懒洋洋地说。
坚哥就是谦虚,我早两天听你弹唱《十五的月亮》,水平相当不错啊!李卓说。
就是中秋晚会上柳培德吉他弹唱的那首歌吗?那歌真是好听,我估计能上明年的春晚。坚哥你有那歌的吉他弹唱谱吗?我也学学。祝小光兴致盎然。
自己瞎配了一个谱。孟坚极为难得地表达着谦虚。
凌嘉民见大家围着孟坚说得热闹,便把袁雨潇拉过一边,悄声说,老袁,我有一个很让我吃惊的消息,不晓得你晓不晓得。
你讲讲看,按一般规律,我听到任何消息都应该比你这位包打听晚一些,甚至晚很多。
你晓得金道通的女朋友是哪个不?
雨潇摇摇头,他曾经关心过这个,现在也淡了。
凌嘉民一听自己的消息不为人知,立即兴奋起来。我也是昨天才晓得,讲出来你莫不相信啊,是于晓鹭!
轰隆!
凌嘉民吐出“于晓鹭”这三个字时近乎耳语,但在雨潇脑子里,却如有一万台边三轮同时发动一般。
这……你,你听哪个……讲的?雨潇惊讶到结巴的声音,也如欧阳谋刚刚开动的边三轮一般跌跌撞撞。
你相信我就是啦,消息绝对准确!凌嘉民见独门消息效果不错,倒是很开心,他就是喜欢享受让别人震惊的那种感觉。
雨潇略略镇定一下,那些呼应着这个惊人消息的镜头,便如电影中的闪回,一一剪辑精当地涌来……
金道通身上一再飘出的绿茶鲜香……
那次体育馆看演出后,金道通说他女朋友不想碰熟人……
燕子湖边的相遇……
原来如此!
虽然难以置信,但把这些事情一一相互印证,就若合符节。
一时,他满脑子冰泉冷涩弦凝绝,随后他就浮到云海间,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变得似有似无了。他浑不知颜医生是什么时候到的,浑不知是怎么坐上一台边三轮的,浑不知是怎么样跟着大家一起来到百花市场的,浑不知自己怎么下了车,然后在拥挤的百花服装市场的人潮中浮来浮去地分发税票的,这一切,他都像在梦中机械地操作,他暂时成了一个机器人……
直到一阵突然涌起来的闹嚷之声响起,才把他从飘浮朦胧的云海中拽回现实的大地。
闹嚷离袁雨潇约有十来米距离,服装市场本来就拥挤,一发生闹嚷,看热闹的人们便趋之若鹜,像暴雨中从下水道里涌出的急水那样势不可挡。他又一次浮过来浮过去的——先前是思绪,现在是身体。他从人缝中看到孟坚和陆中秋及另两个不认识的人纠缠在一起,看来已经开始肢体冲突,无疑,他们的整治行动遇到麻烦了。
雨潇暂且放下一脑子的浆糊,竭力往孟坚那边挤过去,他身边以及身后,凌嘉民、李卓,欧阳谋,祝小光也挤了过来,雨潇便问他们怎么突然干起架来了,凌嘉民说,你问我我问谁啊,刚才不是和你一起在检查那个推三轮车卖衣服的游贩吗,孟坚那边,我和你一样,也是才看到!接着,他又笑道,像孟坚这性格,今天又是特地来整顿的,不搞出一点事来只怕也不正常!
虽然这次是集体行动,但进入市场后,各站经营户,包括外区的,门面都是混杂着的,大家走着走着就自然散开了,基本上各人都自然而然给自己所在税管站的纳税户送票。
这么一分散开来,孟坚那边怎么闹起来的,这边几个人也不太清楚,只能先往那边挤过去,祝小光心思比较细密和机敏,百忙中还对刚刚挤过来的颜医生说,事情可能闹大了,你或者去打电话,或者直接开摩托车去局里,接一个股长来好一些!
颜医生不敢怠慢,急急地回身挤了出去。
今天所谓的集中整顿,按孟坚的设想,必须有刺儿头冒出来,然后在市场上当众拨除这刺儿头,以儆效尤。如果大家都平平静静地接了票,这个行动就差强人意了。
偏偏还就真有撞枪口的,而且正好是撞在憋足了劲的孟坚的枪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