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15日
或许是昨天淋雨的缘故,我发现今天梁玉变了模样,蔫蔫的一个人坐在墙的旮旯里没一点儿精神,也不再把脚脖子上的大镣弄得哗哗啦啦地响了。有人建议他打报告让医生过来看看,他却混混沌沌地说没病。
马力向我推断说,要不了几天梁玉的终审裁定就会下来了,最多超不过七天,现在梁玉的魂魄已经离开梁玉的身体了。以往的死刑犯在接到终审裁定之前,大都是这个样子。这也许就是人类的预感吧,也可能是先兆。不管现代人承不承认,这绝不是什么迷信,就像我进来之前的反应一样。我几分同情地看着梁玉,对生命的热爱让我不愿意相信马力的推断。一个生命真的就这样马上要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吗?但是,自古都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谁也逃不脱的这样的铁律,谁也躲不开这样的因果报应。是梁玉自己作践了自己这么年轻的生命啊。
梁玉的眼里好像有泪水在往下流,虽然不是太急,但已经把两边的脸颊给流出了两道明晃晃水辙来。但梁玉没有去擦脸上的泪,他仍木然地坐在那个墙旮旯里。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魂魄真的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知道自己在流泪,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思想,看着他那毫无知觉淌下的泪水,看着他那毫无知觉的脸色,我的心里空荡荡的,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失去自由,那么,自己作践得失去生命又是人生最大的什么呢?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在社会上,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论调,人应该珍惜生命,爱惜生命,善待生命。然而,又有谁真正地珍惜过自己的生命,真正地爱惜过自己的生命,真正地善待过自己的生命呢?经常我们看到的是恣意地放纵生命,恣意地挥霍生命,恣意地践踏生命。这是不是我们这些人最悲哀的悲哀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梁玉的影响,一整天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时间就这样被茫然地熬着,空空的,沉沉的。我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很慢,慢的就像蜗牛让什么从后面拽着似的往前爬一样。当休息哨子吹响的时候,我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把今天熬过去了。
马力见我睡下了,就过来要与我做按摩。我告诉马力今天不想做了,马力很吃惊,问我为什么。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能为什么?不为什么,只为脆弱的生命经不起太重的伤害,只为短暂的人生经不起太荒唐的虐 待。我看着马力迎着灯光的脸,在他的目光深处,我似乎看到了一种覆盖着淡淡忧郁的东西,那也不会是对生命的爱怜吧。
马力见我不愿意按摩,也就不再像以往那样与我说些按摩的好处,同时他也退到了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似乎觉察出了今晚的气氛好像与平日不大一样,平日里这个时候,噼里啪啦的按摩声把整个号房充涨得满满的,今天晚上除了号头一人在让丸子给他做按摩之外,没有谁在做按摩了。我不禁心里一惊,今晚怎么了?
梁玉的脚镣哗哗啦啦响了一下,大约是他在翻身时弄出的声响。有人听到梁玉这一声脚镣的声响,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有人叹气。原来,在这么多无动于衷的冷漠面孔背后都潜藏着对生命的珍爱,都为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顷刻间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心痛。
号房里的气氛好像凝固了一样,梁玉今天的情形就让整个号房这样了,我不知道真的到梁玉走的那天整个号房会是这样的气氛。
忽然上面的窗子上传下来几下轻轻敲击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轻,但已经给整个号房带来了不小的惊动。敲击的声音还没有完全隐去,就早已有人传话给还在按摩的号头。
号头听到传话,一骨碌翻身起来,几步跨到了那个镶在上面走道里的小天窗口下,踩着旁边的蓄水池,号头就上到了那个天窗口,嘴里开始咕咕哝哝地与上面那个巡逻的WJ说了些什么,至于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我只看到那个WJ疾快地塞下来几包香烟。号头接过香烟之后,又递上去了一卷儿很小的东西。我知道了号房里的香烟源源不绝的另一个渠道,并且这是一个主渠道。虽然外劳号的犯人有时也会往号房里递烟,也只不过是三五根地递,因为外劳号里的犯人害怕,一旦让人“呼马逼”打报告弄到所里去,就会因此连累影响减刑什么的,还会受所里的惩罚。所以外劳号的犯人并不敢放肆,只是有时被人抵住了面子,才偷偷地往这里面递上三根两根的烟。这下好了,有巡逻WJ这条渠道,号房里就真的断不了烟火了。
放风和打火机又忙了起来。
号头为了顾及风险,每四人散了一支烟。于是,整个号房里又腾起了缭绕的烟雾。抽上烟的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那个凝固了似的气氛,纷纷嚷嚷地议论起这香烟来。
“这个WJ估计着每个月都不少挣,上次递给他一百块钱,就送过来五包烟,这一包才五毛钱。这次递出去的五十块钱不知道会递下来几包呢。全所几十个号房,每个月他从这里捞的要比他的津贴多多了。”
“你别看着这个眼红,你以为他捞这点儿容易呀?也不容易,担惊受怕的,万一让他们中队知道了,那就是警告、记过。担这样的风险,不捞几个,谁干?”
“周瑜打黄盖,他愿打,咱们愿挨。不让他有甜头,你能这个时候吸上烟?”
号头点了一支烟让丸子送给梁玉。梁玉迷迷糊糊地说不抽,丸子没办法,只好又把那支烟拿回去给了号头。
我估摸着,别说是烟,这个时候再好的东西,恐怕梁玉都没有了那份心思享用了。按马力的话说,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他的身体上了,没有魂魄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欲望的,即使机械地活着,也只是像植物人一样延续着生命。
号头瞅了瞅梁玉,重新把那支烟交给丸子,让丸子再去送给梁玉。不管抽烟对身体的危害多大,号头这一点做的倒让我佩服,我知道号头这个时候在想什么,梁玉,一个离死不远的人了。号头是想让他在临死前少一点儿委屈,人如果真的有一种叫魂的东西的话,到了那个世界,估计那个世界里是没有什么卷烟厂的,再想抽烟,恐怕就抽不上了。
梁玉终还是让丸子给弄坐起来了,他很生疏地接过丸子递的烟抽了一口,顿时,他又撴心撴肺地咳嗽起来。
听到梁玉的咳嗽,人们一下子都怔住了。平时梁玉的烟瘾很大,抽烟很少会咳嗽的,家里给他存到大帐上的钱有一半让他换烟抽了,今天他怎么会咳嗽起来了?难道真的有魂魄这么一说吗?难道他的魂魄真的离开了他的身体了?
梁玉抽过一口的烟又给了丸子。
丸子瞅着梁玉,又瞅了一眼从梁玉手里接过来的烟,然后看了看号头。
号头摇了摇头。
丸子拿着那支梁玉抽了一口的烟回到了号头的身边。
号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往茅池一指。
丸子很明白了,这支烟严格说来,是让死人抽了一口。尽管这里面常会出现烟荒,但活着的人不能因为烟荒去抽死人抽过的烟。
丸子拿着那根烟去了茅池,还未等丸子把这支烟往茅池里扔,老吴拦住了丸子,把那支烟从丸子手里接过去,掐熄了,然后从裤头里面掏出一个叠的很规矩的方便面袋子,把那支烟放到方便面袋子里,然后又把那个方便面袋子规规矩矩地叠起来放到了裤头里面去了。
老吴是舍不得这支烟,平日里三袋方便面才能换一支烟,号房里闹烟荒的时候,一支烟可以换来五袋方便面。或许老吴另有打算,在号房里闹烟荒的时候,这支烟还可以换上几袋方便面。在这方面,老吴算得上是老姜了,姜还是老的辣,老吴已经学会了屯稀居奇。
抽过烟的人们又纷纷躺下了。或许烟雾里的尼古丁真的可以麻醉人的意识,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因为一个生命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而觉得惋惜了,他们满足地出着气,心满意得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嘴里模模糊糊说着些不疼不痒的话。
就这样,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