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13日
早晨起床后,我忽然觉得牙疼。吃过早饭,牙疼得越来越厉害了。我很清楚一种说法,叫“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命”,现在虽然还没有疼到要命的程度,但在这个什么都十分不方便的地方,我还真的担心会疼到要命的程度。这些天来,谁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打过报告要药了,但我一直怀疑这儿的医生是个庸医,递进来的药并不见效,倒是药不死人。头疼的吃了药依然头疼,蛋肿的吃了药依然蛋肿。倒是这里的医生有个看守所医生的名义,每月吃着皇粮拿着津贴,有时还会冲着我们这些人虎视眈眈地发脾气。鉴于这些原因,除了一些大病,人们再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也就不再打报告要药了,很干脆地自己治,这得感谢我们的老祖宗了,一双手在身上不同的部位掐拧按推,就能立竿见影治好不同的病。比如胃疼,来回掐几次膝盖背后的大筋,头疼按几下头部的几个穴位,要是伤风感冒,就掐着脊背后的大筋来回拽几下,要比吃医生递进来的那些破西药丸子管用多了。
吃过午饭之后,我的牙疼厉害多了,疼得连整张脸也不是滋味了。
马力见我两手捧着脸,告诉我午休前喝上半碗牙膏水,只要不是虫牙,保证午休醒来就会好很多。晚上睡前再喝上半碗牙膏水,明天早起就能彻底好了。我虽然见识了人们用两只手能够治病,还真不大相信这牙膏水能够治牙疼,尽管我知道这是这里面的人经过反复试验出来怪方法。马力跟我说了这牙膏水治牙疼的理由,说这里面的人一般都心事儿重,睡不熟,时间长了就会上火,火气大了,就会牵扯得牙疼。牙膏一般都有清热消炎去火的作用,牙膏水喝下去,自然也就能清内热去内火的。内热清了,内火去了,牙疼自然也就消了。
想不到这种怪方法还有一定的原理。我准备了半碗凉水,并且往里面挤了小半袋牙膏,然后用小勺慢慢搅得溶了,碗里的牙膏水像牛乳一般让人有一种急于喝下去的欲 望。我端起碗尝了一口,想看看是不是像乳一样好喝,顿时整个嘴里苦苦的,甜甜的,麻麻的,凉凉的,还有一种说不上是辣还是什么味道,整个口腔里像被揭了一层皮一样,整个舌头也像被很多的蜜蜂蛰了一般,是沉疼还是木疼分不开了。这简直就像一种刑罚,但是别的也没什么办法能治疗牙疼,我闭上眼不再品味牙膏水的味道,很快喝完了这半碗牙膏水,顿时整个内脏,从上到下都是凉凉的。
午休过后,牙疼真的轻了很多,只是有些隐隐地疼了。我不大相信地猛烈地摇了摇头,依然只有隐隐的疼,我十二分诧异地用手揉了揉脸,脸上竟然没了一点儿疼的意思了。
“好多了吧!”马力见我很惊奇,笑了笑问。
“你还别说,真的好多了。”我仍在用两手揉着两腮。
“这是这里面的人病急了乱治得来的方法,时间长了经过反复试用,也就成了经验了。再过几天你身上还会出现一种怪病,就是烂蛋皮,整个阴囊奇痒,又用手抓不得,一抓就会溃烂,溃烂之后依然奇痒,越抓越揉越厉害。一旦溃烂了很难好。这不是湿疹也不是疥疮,这里的医生也弄不清是什么名堂,我估计跟我们的饮食营养有关。到时候要是你身上出现了这种怪毛病,你就打报告说是要害红眼病,医生就会给你递过来红霉素眼药膏,红霉素眼药膏搽这个很管用,好得也很快。你要是跟医生说是烂蛋皮,他就给你拿硫磺软膏,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越搽越厉害。”马力见我的牙疼好了很多,提醒我以后身上还会出现这样的怪毛病,“来这里之后每个人都会得这种怪毛病,这也是一个规律了。不过这里面的好多点子都是歪打正着得来的,就这治疗烂蛋皮也一样,据说是一个得了红眼病的在押人员,一袋红霉素眼药膏没用完,眼好了蛋皮又烂了。他脱了裤子把蛋皮在外面晾了晾,很快又干得难受,就用红霉素眼药膏抹了抹,谁知道这样一抹,蛋皮不干了,第二天也好了一大半。他又接着抹了两次,好了。从那之后,人们就用红霉素眼药膏治疗这种毛病了。”
我看到过有人龇牙咧嘴地搓揉阴囊,也看到过放风时有人叉开两腿在阳光下晾晒溃烂个阴囊,那种严重溃烂的阴囊让我以为是湿疹或者疥疮所致,经马力这么一说才知道不是湿疹也不是疥疮。我有些害怕起来,惊惧地问:“每个人都一定会烂吗?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预防着不让它烂啊?”
“每个人都会烂的,不过有的人烂过一次好了之后就不会再烂了,有的人好了之后还会再烂。”马力摇了摇头说,“这种邪毛病,还真没有什么方法预防。”
“那滋味一定不好受!”我心里真的很怕自己也会患上这样的怪毛病。
“好受的话,人都不会那么怕了。先是奇痒,用手抓着挺舒服,松开手热烘烘的,然后是火烧火燎的一样难受,恨不得让不让对准了狠狠地踢上几脚,可那个地方又碰不得,就龇牙咧嘴地忍着。有实在忍不住的,就会两手捂着裤裆在那儿来回地蹦。”
估计就连天堂里的神仙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毛病,世上的凡人更不会想到,只有来过这里面的人才会体会到这种邪毛病的滋味。或许这也是对我们这些作过恶的人的一个天设的惩罚和折磨。由此可见,正义难违,天理难违!不愿意尝受这种惩罚和折磨,最好的办法就是莫负正义,莫负天理。
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天还在阴着。那扇窗子透过来的天空中依然有很厚的云在沉沉地翻滚。人们推断雨还会下来的,并且势头一定要比昨天要暴。
“冬不偷雪,夏不偷月。知道啥意思吗?”睡在我身旁的老偷子张福在问坐在他身旁的放风,“这冬不偷雪,说的是在冬天不能在下雪的时候去偷,冬天下雪天去偷,一来雪映得很亮,容易被人发现。二来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不好脱身。这夏不偷月,意思的夏天不能在有月亮的夜晚去偷,夏天人睡得晚,有的一夜都睡不着,你要是在有月亮的夜晚去偷,万一弄出什么动静来,人容易发现,月亮又明,跑都不好跑。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夜里你就放心去偷,阴天,白天天就暗,夜里就更不用说了。就是不小心弄出什么声响来,你往哪儿一藏,就不好找了。要是夜里再下着雨,雷声又响,雨声也大,你就是偷了之后放上一挂大鞭炮,也没有人出来抓你。”老偷子很有经验地向放风传授着他多年来的偷盗经验,“撬门别锁那是最笨的方法了,你想,撬门别锁肯定会弄出声响来,那就是在告诉人家我来偷你们家了,这很危险。我有好几种方法,不知道你试过没有,不声不响地就把锁打开了,比钥匙还快。一把长把的不锈钢条勺,或者一个打火机,一把废钥匙都能开锁。至于说身份证开装暗锁的门,我估摸着这里面的人大部分都会。我还可以自己配一把钥匙通开一个型号的锁。”
“是万能 钥匙?你会配万能 钥匙?”放风很吃惊也很敬佩地看着老偷子,差点儿叫了出来,“你还真会配万能 钥匙啊?原来我只是听说过,不大相信会有万能 钥匙。要不是听你说自己能配这样的钥匙,我还会认为他们是在吹牛说大话。从我进来到现在,这里面来来去去的这么多人,我都打听过,也都只是听说,没有谁真正地见过,我一直想着能有谁教我配这钥匙的方法,或者能给我一把这样的钥匙。”
“也不能叫万能 钥匙,这把钥匙比着哪个型号的锁配的,就只能通开那个型号的锁,别的型号的锁就开不了啦。”老偷子很自豪地向放风炫耀着,同时示意放风压低声音。
至于老偷子接下来有没有传授给放风万能 钥匙的配法,我再也无法听到了,因为他们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了。我也没有必要去听这个。尽管老偷子炫耀说万无一失,这次他栽进来,估计是他在他的第一万零一次作案时失手了,即使将来放风回到社会上拿着他的万能 钥匙按照他的冬不偷雪夏不偷月的规律去偷,也难保就一定万无一失,进这里面的惯犯多了,也不能说他们的作案技巧没有长进,结果不还是这样的下场?如果放风将来真的因为这个再栽进来,老偷子也会因为传授犯罪方法罪再度走进来。不管作恶的手段多么隐秘,多么高明,我相信上天始终有一双正义的眼睛在睁开着,在紧紧地盯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善恶美丑。我还相信我们伦理还在,我们的道义还在。我同样相信我们的法律不容被践踏,不容被亵 渎。这时,我好像听到远处的天空有打雷的声音!
是天在发怒了!
不知咋的了,忽地身上的伤在发热发痒,止不住我想用手抓。
“别抓!抓破了容易感染。”马力见我浑身像长了蛆似的乱动,并且伸出手想去往脊背后挠,立即他就阻止我说,“是不是身上的伤发热发痒了?好事儿,身上的伤发热发痒,就预示着很快就要好了,这是开始活血散血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把给你按摩的时间再延长一些,这样就会好得快,虽说你这伤没有月把半月好不透彻,要是这样任它自己好起来,那可真的早了,这次伤得太重了。我每天多给你按摩几次,每次多按个把小时,我估摸着在我去劳 改队之前也能好得清楚了。”
我也知道是伤在活血散血,可痒的滋味真的忍受不了,总感觉浑身的肉皮下真的像爬满了蛆虫一样,蠕蠕动动的。虽然马力嘴里在这样安慰我说是伤要好了,但我也不排除是天气的原因,患有关节炎的人都知道,每逢阴天下雨,关节总是酸酸痒痒地疼痛。或者伤也是这样,阴天下雨也会作点儿怪?
“天气也占一部分,更主要的是真的在活血散瘀了,已经好几天了,也该活血散瘀了。”马力很肯定地说,“这些天用盐水溻洗,又是按摩,也该见效了。”
“我真的应该好好地谢谢你。”对于马力这些天的照顾我一直在心里很感激,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人性已经不容易看到的地方,从七号那天起他每天都仔细地为我用盐水溻洗身上的伤,每天都仔细地为我搓伤揉伤,每天都仔细地为我想着法子能让伤好得快一些。我与他只是萍水相逢,并且相逢在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地方,相逢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地方,相逢在这样一个阴险歹毒的地方,并且他还有可能因为我遭致号头的忌恨给他自己带来残酷的横祸。他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可他没有因为这个就像其他人那样,只是敷衍着与我来往。我看得出,在马力的心里,还保留着一份做人的善良。即使是他善良的人性在让他这样关心着我,我也承受不起他的这份真诚的举动。我十二分感激地看着马力说:“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看看周围的这些人,我真不知道该向你说什么,你是朋友,也是我的恩人!”
“别说这些!说真的,从我与你第一次谈话那一刻起,我觉得日子好过得多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就感觉着我们两个的心里有一份默契。我现在的心情比你进来之前好多了,虽然有时也会不好受,但不像以前那样整天不好受了。以前的那些日子,整天昏昏沉沉的不知所终,就是书上说的行尸走肉。现在虽然有时还会感觉心里有点儿空落,但要比以前好得太多了,最起码看到你,很多的时候感到很踏实,就像看到了前方的路上不再那么空荡荡的了。”马力向我笑着说。
对我来讲,或许比别人幸运,刚进来就碰到了马力,一个与我有着很多默契的难友。他几乎都在与我东拉西扯的谈话中,把我该做的事情和要做的事情向我点了出来,虽然我在渐渐变得有些执拗与偏激,但我不能否定他话中的道理。我试图在慢慢混沌起来的感受中给自己的心情保留一份清新,给自己慢慢绝望的感受保留一份清醒。
“我也是一样,如果不是你,或许我已经变得与原来的自己面目全非了。可能我们注定了就有一份这样的缘分吧。”我这样看着马力笑了笑,尽管我知道马力并不欠我什么,无论怎样对我,都不能让我去计较,但是,这些天来他一直这样关照我,真的让我觉得我已经欠下了他许多,恐怕这辈子我都已经没法偿还了。对于马力,我从心里不光是感动,也不光是感激,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已经让我时常想流泪的冲动。
马力盯着我,笑了笑,笑得也很感动。
早饭之后,外劳号的犯人在放风场上打扫卫生传进来消息说,市政法委今天上午要来人了,大概要下达劳动教养裁定书了。有人应和着说,市政法委也该来了,已经很久没有下来了。号房里开始有人激动了,放风很激动,打火机也很激动,还有几个人很激动,我也抱有几分侥幸的心理激动起来,尽管我知道十二分的不可能会被劳动教养,但我还是自欺自慰地激动着,万一他们搞错了,把我的案子递到了市政法委裁定劳 教呢?这样我就会很快就能走出这道铁门,走出这个高墙围固的院子,去另一个稍微开阔的空间了。我就这样希望着他们能够搞错,也这样模糊地看着号房里的人们。放风的激动不是整个号房的激动,打火机的激动也不是整个号房的激动,其他几个人的激动同样不是整个号房的激动,尽管我在模糊地看着他们,可我还是发现他们的激动竟然是那样的孤单,他们的激动是那样的苍白。很多人并没有因为外劳号犯人传进来的消息而激动起来,他们依旧像昨天那样,像前天那样,像以前的日子一样,或在百无聊赖地忙着手里的编织,或在百无聊赖地数着心里的记忆,或在百无聊赖地闲扯,整个号房里也就那么几个人在激动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已经很难见到人情的地方,或许只有震撼的事情发生,或者是牵扯到每个人的事情发生,才可以让所有的人有动于衷,才可以让所有的人关注起来。或者是那种能够让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好处的消息,才能让整个号房激动起来。比如,刚才外劳号的犯人如果传进来的是上午要加餐了,或者是上午每个人的口粮增加一倍,或者是所里决定放开抽烟禁令了,这样的消息,绝对可以让整个的号房地震一样的激动,地震一样的在心里欢呼。
果真外劳号的犯人传进来的消息被证实了,很快,放风出去了,打火机出去了,其他几个激动的人中间有四个人出去了,他们是被集体带出去的,也是被集体押回来的。这六个人回来时,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份劳动教养裁定书。他们刚进的门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整个号房炫耀似的说了被劳动教养的期限,六个人,画了杠儿似的都被劳动教养了三年。
估计这六个人要一同被送到同一个劳动 教养 所去接受劳动教养了。如果是那样,放风和打火机依旧会在一起,他们进来的时间差不了多久,出去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很久。出去之后,他们会不会像现在约定的一样,一个放风一个做事儿默契地配合?我说不清楚,鬼也说不清楚。我相信劳动教养的职能,至于效果,谁也无法预料,或许在上帝造人的时候,就已经在人的内心放置了不同的思想,放置了不同的生活态度,放置了不同的价值观。有句话具体怎么说已经记不起来了,大意就是,人不分三六九等,不分善恶美丑,就成不了一个世界。对于劳动教养的职能,社会是很乐观的。但往往在同一个生产线上,用同一种流程,同一种技术,生产出来的东西避免不了会有残次品。
接到劳动教养裁定书,那就意味着他们在这三年之内,真正地失去了做人的自由了。真正地失去了一些做人的权利了,这应该是很令人心痛的事儿,令人感到悲哀的事儿。可他们竟然如此地激动,如此地兴奋,这是常人理解不了的一种现象,可他们就是这样激动,就是这样兴奋,就是这样有些变态地兴高采烈。是不是真的是被拘禁得时间太久了,心理真的发生畸变了?我会这样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在逮捕证上签字?什么时候能被检 察院起诉?什么时候才能被法院判决?我抓耳挠腮地不安起来,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渴望感到恐惧了,我是不是就这么几天,心理也开始在发生畸变啊?
午休过后,放风和打火机他们在议论着会被送走的日子,他们说不会太久,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儿,因为这一次市政法委下来发了不少劳动教养裁定书,整个所里有五十来人接到了劳动教养裁定书,所里应该已经把这个数字报告给了相关的劳动 教养 所了。劳动 教养 所也应该在为接收这批人做准备工作了。
“不懂了吧!劳 教所不需要什么准备,只要这边送过去他们就收,劳 教所天天都在收人,这边送过去,办个交接手续就行了。你们还以为把你们当盘菜了呀,劳 教所为迎接你们还要摆出个场面?”这里面说起来也算是资历最老的五进宫三猫平时不大说话,做出的事儿却总会出人意料,尽管号头飞扬跋扈,但我感觉到他与三猫有些井水不犯河水。按三猫的话说,别看他年龄不算多大,可在这里面的日子加起来够人掰着指头数一会儿的,这次不知道会被判几年,如果再判三年,那就是三五一十五了,前面四次都是被判了三年。有这已经过去的事儿年的阅历,这里面的事儿没有什么能瞒得了他,我估计,别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能看得出来接下来会做什么。号头与他有点儿井水不犯河水,可能是因为号头在这方面有点儿自知之明,在三猫面前他还太嫩了,尽管三猫犯的案子比不过他能让一条人命几刀就没了,但经验上和资历上,他与三猫比不了。换句话说,三猫就要高中毕业了,号头他还在幼儿园读大班呢。三猫见号头这样让着他,也就与号头睁只眼闭只眼地处着。今天他见放风和打火机他们这样为马上要去劳 教所激动得有些不知东西南北了,泼冷水似的对放风他们说,“你们以为到了劳 教所日子就一定比呆在这儿自由了,舒服了?好不到哪儿去的!除了每天能看看日头,活动的空间大些饭菜吃的多些,一样不自由。在劳 教所每天都要学习,每天都有必须要背会的东西,没文化的人去了,你就天天硬着头皮背吧,费力巴拉地背会了第一句,开始背第二句,第二句没有背会,第一句又忘了。每天光这个就折腾得够呛,这还不是重要任务,重要任务是一天必须完成多少的劳动任务。完不成?你就想着会是啥在等着吧。先给你们泼点儿冷水,打个预防针,你们心里也有个准备。”
尽管三猫说的可能是他的亲身经历,放风他们也就那么一听,议论尽管不像刚才那样兴致勃勃了,但依然能听得出他们心里的喜悦。这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尽管我已经身置其中,但我一直未能看清,更说不上看透了。
三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他知道的劳 教所里的事情。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是不是都有一种炫耀的心理?尽管三猫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向他们几个介绍他在劳 教所里怎么怎么样,但他的口气已经分明是在向他们几个显示,他曾经的在劳 教所里的日子还有点儿值得他引以为豪东西。古话说得没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同志向,不同爱好的人是很难相处的,更不用说什么相互炫耀了。我不知道跟他们算不算群分,但从心里讲,我看不惯,更不用说会跟他们在一起听他们炫耀了。
放风和打火机他们几个开始合计着去劳 教所时都要带些什么东西,什么鞋子袜子啦,什么毛巾肥皂啦,什么被子床单啦,他们比娘们儿都想得周到,尽管说三猫提醒他们劳 教所会定期发放这些日常用品,他们依旧计算着这三年的时间都需要些什么东西。听着他们这样的合计,我更想不开了,这些人在社会上,大多是吃了今儿不讲明儿的主儿,怎么到了这个地方就变得会这样比女人还会合计了呢?他们合计总归是他们合计,挨不得我什么事儿,就由着他们合计吧!无论他们合计得多么完美,真的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社会上有擦肩而遇的路人,在这里也是一样,与他们也只是擦肩而已,就这么大的一个指甲盖一样小县,在这里面遇到的人回到社会上说不定一辈子也不会见上一次面。不是势力,事实就是如此。再说了,本来我就感觉到与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虽然我现在与他们同在一个监舍,同吃一锅饭,同睡一个大铺,但我总觉得与他们隔着一道看不见的也跨越不了的屏障,一辈子也不会跨越的屏障,一辈子也不想跨越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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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哨子吹响了,马力开始为我做按摩。尽管他的手放得很轻,但一触及我的伤,整个后背还是一阵猛烈的疼,我也会不禁整个身子收缩一下。
“很疼吗?你忍一下!”马力见我的身子一抖,停了下来问,“要是很疼你就吱一声,我把手再放轻一些。”说完,他重新把手搭在了我的背上。
别看这按摩的活儿做起来不经意,但相当损力气,一套按摩程序做下来臂酸手疼。何况这里面的饮食营养又跟不上,又缺乏运动,每个人身子的体质都很差。马力先是把我的后背大腿及小腿肚子轻轻地搓了一遍,然后按照这里面的按摩程序从后背往大腿这块儿做。马力的手每到一处,我的身上都会先是一阵疼,慢慢的就会涌动起酥松酸胀的舒服。由于我的伤还很厉害,还不能松皮。马力就把松皮这道工序改成了搓揉。我很清楚,马力每天晚上与我这样做一遍按摩,他的晚饭一个馒头远远支撑不了他的体力的。我不止一次地告诉马力,我不按摩伤照样会好。马力不同意,坚持着要与我按摩,说他每天与别人站两班岗,可以换来两袋方便面接济,也不感到怎么累,这样按摩会让伤好得更快。
正当马力要与我按摩小腿肚子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放风场的门给很重地开了。
“又有人进来了!”几乎号里的人都这样肯定地判断说。
站头班岗的人听到了外面的门响,立即都精神起来,整个号房里也平静了下来。马力挤着躺倒在我的身边,和我一样关心着是谁会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号房里的门看了,果真是一个家伙进来了。他一手捂着肚子,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弯着,嘴里还叫苦地哼哼着“疼死我了”。
我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新号,由于他是弯着身子,我没能看到他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但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发黑的血迹。是个杀人犯吗?我不禁在心里推断着。或者是在受审时不老实交代……
新号捂着肚子的手没有拿开的意思,他弓腰塌背地站在门下,两只眼的余光却贼贼乎乎地向号房里瞄了几眼。当放风场上的门传过来锁上的声响时,或许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忙向号房里摆动着他那只拿着塑料碗的手,急急忙忙地呻 吟着向人们说:“你们不能搞我,我肚子里吞下了一根筷子。”
肚子里吞下了一根筷子,当然无法可搞,说不准一拳头下去,会出了大事儿的。号房里那几个已经蠢蠢欲动的家伙听到新号这么一说,立即很败兴地重新躺倒自己的铺位上。
马力轻轻地告诉我说:“这位肯定是这里面的常客,不然他就不会撒这样的谎。一根筷子在肚里,不可能是横着的,肯定是竖着。竖着的筷子在肚子里就像一根支柱,他怎么能弯下腰来,这样弯着腰筷子会在肚子里顶得他整个肚子里都疼。再说他又不一定是玩魔术的,一根筷子怎么能吞下去。就是玩魔术的,往肚子里吞刀吞剑的,都是假的。”
我琢磨着马力的推断很有道理,不过,新号好像与我没什么关系,我蹲我的日子,他进他的监牢,就像一句成语说的那样,风马牛不相及。在这里面,我不想与人为敌,除了马力之外,我也不想与人为友。
新号因为肚子里吞了根筷子没有挨搞,他稍稍直起了点儿腰,介绍自己叫孙小伟,犯的是强奸杀人的案子,并且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三口人。他的言下之意,他是死定了的人了,谁都不会怕的,以后谁要是为难他,他会玩命。同时他还很响亮地告诉大家,他身上的几百元现金被门岗上搜去入大帐了。
对于孙小伟的介绍,有人相信,有人怀疑。只因他说自己的肚子里有一根筷子,只因大伙儿也都渐渐有了困意,谁也没有过分地去追问他,谁也没有过分地在意他,只有号头表示出了对他的兴趣,与他安排了顶水万的邻铺。我估计,号头对他的兴趣源自于他说他有几百元的现金入了大帐。由于整个茅池旁也都睡满了人,新号无法洗澡净身,他还不能躺到铺板上睡,只能蹲在门下委屈一夜了。这里面这一点倒让人感觉有点儿意思,不管你是谁,只要踏进来,首先必须洗澡换衣服,免得把虱子臭虫和身上的汗臭味带进来。换下来的衣服要么马上就扔出去,要么就是马上泡进水池子里。万一有哪个人身上有虱子臭虫,在这个人挨着人睡的地方,那个传播速度就可以想象得出会有多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