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来就好,这儿也算是她的家。你也这把年纪了,在方圆几十里也是有大脸面的人,纳个妾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也不用老是掖着藏着瞒着我,我哪是那么混蛮不讲理的人?”张桓正妻盘腿端坐在炕上,慢条斯理地说着。
张桓满脸通红,低声道:“起先不是瞒你,只是……”
正妻脸色一沉,道:“只是什么?可是又要说怕我生气?我哪来的那么多气?我的气,早在你的身上生没了!”
“ 奶奶,新来的那人是谁呀?我爷让我叫她二奶奶。我记得对门儿的二奶奶一脸的褶儿,还拄着棍儿。可是这个二奶奶,我看着咋那么好看呀?比我妈、还有二妈都好看。”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儿,爬到张桓正妻的身旁,大声地说着。
“咋那么好看?去问你爷。不好看,你爷能花三百两金子买来吗?”正妻又是慢条斯理地说道。
张桓干咳两声,道:“小虎儿,跟爷出去玩儿。”
小虎儿道:“爷,等我长大了,你也花三百两金子给我买一个像新二奶奶一样好看的媳妇。”
“买,买,得买!花多少金子也得买!真是随个帖儿!”说着奶奶一推孙子,喝道:“去,快去,去找你好看的新二奶奶去,让你好看的新二奶奶天天抱着你,陪着你玩儿花活!”
小虎儿跳下炕,抓住张桓的手,说道:“爷,你领我去横街玩儿,横街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
张桓忙道:“爷这就领你上街玩儿去。”说罢,领着小虎儿往外就走。
“你给我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想把我憋死!”正妻又是喝道。
张桓停下脚步,平静道:“有话请讲。”
正妻道:“还请讲?你是安心逗我火儿?”说着哼了一声,又道:“我不和你发火儿,我一个知府家的闺女,和你发火儿,岂不失了身份?”
张桓道:“夫人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绝非狮吼河东、虎啸陌北的悍妇。”
正妻道:“我爹当了两任知府,我出嫁时的嫁妆,整整拉了十车!要不是使我的钱,你能做下这么大的买卖?”
张桓道:“我有今日,全靠夫人提携。”
正妻眉毛一拧,随即眼光一闪,说道:“话又说回来了,男人纳个好看的小妾,对外脸上也有光彩。你不是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儿?你放心,我会顾及你的脸面。但你也要给我分清上下,分清前后,分清大小。”
张桓左侧脸颊微微一跳,低声道:“我会多陪夫人,三十年的情意,如陈年之酒,逾老弥纯。”
正妻冷冷一笑,道:“你今儿个跟我哪那么多邪词儿?可是昨儿个黑介那位好看的二奶奶在炕上教的?”
小虎儿道:“爷,快走吧,我想去横街买个糖人儿。”
“正之,表叔祝贺你荣任镇长。”李风清一边说,一边走进姜正之的办公房。
“是表叔啊,快坐。”姜正之连忙起身,将李风清让到桌子对面坐下,又给其倒了一杯茶水,才回到座位,说道:“今儿个表叔休假,没给学生上课?”
李风清笑道:“刚刚上完一节尺牍,听说你今儿个走马上任,就和焕之打了个招呼,特来登门道贺。学校与镇公所一墙之隔,几步的道儿,误不了啥事。”说着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说道:“正之之才,堪比敬之,荣任镇长,定能使秦沽兴旺发达,百废俱兴!”
正之笑道:“表叔,你老客气了。”
李风清重新坐回座位,道:“听说县上的石县长卸任了,他可是个好官儿!在任上几年,不但没搂,自己还搭上了不少钱。县上士绅百姓公议,石县长可比前明的袁了凡!”
见正之轻轻点头,李风清又道:“他家在沈阳那可是高门大户,门第显赫,有钱有势。因此也有人说,他来青芦这个小地方,也没啥好喽的,搂也搂不了多少,不如借水洗船,留个好名儿。正之你说,这真是啥人都有,竟说出这等让清官寒心的话!”
正之道:“日勤三省,夜惕四知。将心比自己,何必问旁人。”
李风清道:“新上任的吴县长,为人不知如何。可别像石县长前任的那位张县长。不过,县上也有几个扎手的人物,那位张县长,不也被蔺晓行治了一回!”
正之轻轻摆手,道:“表叔,这不是咱爷俩谈论的事。”
李风清道:“表叔在县里做事的同窗叶颂宏,现已升任县府一科科长,月薪六十大洋……”说到这里,李风清咳嗽一声,又道:“正之公务上若有疑难,可找我那位同窗斡旋。”
正之道:“正之当这个镇长,一来众人推举,盛情难却;二来也想给秦沽做些实事儿,并不想与上边儿的人多做那等走动。”
李风清忙道:“那是,那是,正之的为人,表叔哪会不知?”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道:“表叔这就上课去了,下节课是修身,是表叔最擅讲的课程。”说着站起身来,又道:“正之,晚上到表叔家里坐坐。我已与焕之说好了,咱爷仨喝点儿酒,叙叙旧。放学后,我到横街新开的那家马记驴肉店买上几斤驴肉。他家的汤锅支在店外,现煮现卖,香醇地道,看着就干净。”
兰花与大瓜的妈并排走在街上,前方一名看去六十多岁的老者,挑着两桶水,晃晃荡荡地走着。
小腚腚从后面跑了过来,拦住这名老者,将一张纸在老者面前一晃,大声道:“你看看这字念啥?”
这老者放下水桶,接过纸,仔细看了起来,看了半晌,一脸疑惑,说道:“这不是个字。”
小腚腚眉眼儿带笑,道:“这不是个字,是个啥?”
这老者抬起晶亮的衣袖在鼻下一抹,随即皱皱眉,说道:“我看不出上面是啥,只是听到上面……”
这老者尚未说完,街旁一人大声喝道:“小腚腚,你拿一张擦屁股纸逗傻子开心,你缺不缺德?”
小腚腚大笑几声,一蹦一跳地跑了。
这老者扔了手里的纸,挑起水,依旧晃晃荡荡向前走着。
大瓜的妈抬手一指前面的老者,对兰花道:“你来秦沽的日子也不短了,知不知道这人的来路儿?”
兰花道:“我只是知道他叫……叫傻盼子,至于他以前的事儿,没听人说。”
大瓜的妈道:“他也是老姜家的人,人长得老,其时才到五十。你别看他傻,他爹可是个人物!”
兰花道:“他爹当过大官儿?”
大瓜的妈道:“论学问,能当大官儿,只是没有当官儿的命!”见兰花一脸疑惑,大瓜的妈又道:“他爹的本事叫……叫,对了,叫目罩十行,就是看上一眼,一篇儿的书全都能背下来。你说,这样的人,那得多大学问。他爹十几岁就中了秀才,只是后来一进科场就犯困,每回都在科场里睡上一大觉,等到散了场才醒,考了半辈子再没考上啥,后来就当起了先生教学生。要说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先生!学生先试着教半年,啥钱也不收。半年以后,看你是不是念书的那块料。是念书的料,留下正式上学。不是那块料的,让家大人领走。还把话说到明处:‘他在我这儿咣当着上个十了年,学未上成,还颤颤着倆手,啥也不会,一辈子咋过活?你不如让他去学门手艺,将来他能吃饭。我既不能误了他,也不能骗你的钱。’你说,这样的先生,如今上哪找去?这一来,他爹教出的学生,那是个个过,出了不少大官儿,最次的也是大买卖里的大掌柜。”
兰花道:“他爹那么灵,他咋就……”
大瓜的妈道:“起先他有一个哥哥,灵下儿和他爹差不多,只是早早死了。后来就有了他,小名儿盼来。别看他傻,字识得可多了,书上、画上就没有他不识的字,你无论打哪找来一个字,他都认得。就算放屁出的声儿,他都能写出字来,这真是水走一脉,火走一经。后来他爹的一个学生,就是河西儿存庄的小戴,在奉天当了大官儿,官名是叫啥长我给忘了,反正是挺大的、说了算一个官儿。他爹得知后,给小戴修书一封,让他给儿子找个差事。等傻盼子到了奉天,小戴就让他和自个儿一起陪着客人喝酒吃饭,告诉客人他是自己的师兄。等菜上全了,他把桌上的菜全都尝了一遍,把自个儿爱吃的菜全端到自个儿的跟前,当时没把那位小戴臊死,赶紧派人把他送了回来。给老师来信说,我师兄连饭都不会吃,还能干啥?他爹妈死后,他自个儿一人,当家十户、亲门近支的照顾着吃口饭,他平时给一些管饭的人家挑挑水。”
兰花道:“他也够可怜的。”
说话间,两人走到兰花的豆腐店前,兰花道:“大婶子进屋坐坐?”大瓜的妈捋了捋篮子里的菜,道:“不了,得回去给大瓜做饭。他吃了饭,得去上黑介班儿。”
兰花进到店里,放下菜篮,对陈洪道:“这些菜再加上自家的豆腐,外带半个刘八缸的酱菜,也忒素了。横街新开了一家驴肉店,汤锅支在了店外,开锅香出半条街,你去买二斤回来,今儿个开开荤。”
陈洪道:“你馋了?”
兰花柔媚的眼神飘上陈洪的脸,娇声道:“我馋啥?还不是为了滋补你?”
陈洪道:“驴肉店的北边儿新开了一家玉器店,我顺便带上你那两瓣儿的镯子,让店里的玉匠给锔上。”
兰花道:“你笨手笨脚的看再把镯子摔了,哪天还是我自己去吧。”
陈洪出了店门,向横街走去,到了吴家胡同,看见小学校那个姓李的老师也向横街走去。这位李老师不经常看见,但每次遇到,为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是有些特别?莫非他知道自己过往的那些事?陈洪心中不由地嘀咕。
横街上人来人往,高声低语,很是热闹。街道两侧都是买卖店铺,很多店铺都将货物摆到了店外。这家马记驴肉店在横街的正中,离着老远,就能闻到汤锅飘散出的香气。
邵福、邵宽从前面走来,邵宽走到驴肉汤锅前,两眼直直地看着。邵福推了弟弟一把,说道:“看啥?快些给祥茂店铺搬货去。”邵宽道:“哥,等咱俩干完活儿,人家给了钱,我想吃块驴肉。”
李顺儿肩上搭着件破褂子,摇头晃脑,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走到驴肉汤锅对面,停下脚步,横眼看向汤锅,嗅嗅鼻子,低声骂了一句,转回头与祥茂商铺的伙计董四儿说起话来。
方琳领着方妮儿,从马记驴肉店一侧的一家玉器店里走了出来,秦天禄手里提着个木盒跟在了后面。
冯大来子一袭宽大的长衫,手里提着一坛黑瓷泥封的老酒,仰着头,一脸喜气的模样,从祥茂商铺中走出,站在了门前,像在等人。
邵福又是推了一下邵宽,低声道:“快走,要不方表姑不是给钱,就是给买东西。咱俩大了,不能总要人家的钱。”
李风清走到汤锅前,拿出钱袋儿,对店主马驴子道:“捡好的部位,舀五斤。”
马驴子笑道:“李老师,请稍等,这就给您舀。您放心,专挑驴腱子。”说着拿起笊篱,在汤锅里捞肉。
此时,陈洪也到得汤锅近前,站在李风清的身后,等着买肉。
张桓领着小虎儿,小虎儿手里拿着一个糖人儿,从前面走了过来。邱黑子一身黑色劲装,神色懒散,跟在张桓的身后。
马驴子秤好驴肉,递到李风清的手中,笑道:“李老师,上好的腱子肉,您拿好了。”
李风清接过驴肉,抬眼看见张桓,忙道:“表兄也买驴肉?正好,我这里一起结了。”
张桓笑道:“风清,别客气。要结,也得表兄来结。”
张桓话音未落,一人一身青衣,黑巾蒙面,从祥茂商铺一侧的窄巷中疾冲而出,手中短刀直刺张桓前心。邱黑子在身后猛地向旁一带张桓,张桓一个趔趄,险些与小虎儿一同摔倒,却也躲过这当胸的一刀。邱黑子一个抢步,抢到张桓身前,飞快从腰间拔出短枪,未等将枪举起,来人一个旋身,飞起一脚,蹬在邱黑子的前胸。邱黑子一声闷哼,向后摔倒,将身后的张桓和小虎儿撞倒在地,手中的短枪也摔在一旁。小虎儿倒地,滚出老远,当即大哭。汤锅旁的李风清惊叫一声,向旁便跑,正撞在里首的马驴子身上,两人一起翻滚进了驴肉店内。周围之人,纷纷惊呼,四散躲避。
来人一脚制敌,轻飘落地,就在张桓挣扎起身,回头去看小虎儿之际,猛地又是一刀刺向张桓。陈洪一声大吼,一个飞身,从身后将来人抱住。这一刀,堪堪刺中张桓,张桓向后一闪,摔倒在地,只觉左胯剧痛,再难起身。
来人猛地顿足、昂头,陈洪脚背、鼻梁连遭重击,手臂稍松,来人双肘后击,连中陈洪胸腹,将陈洪打退一步,随后旋身一脚,正中陈洪下颚,陈洪向后连退数步,撞翻汤锅后仰面跌倒,滚烫的肉汤,泼在了脸上。陈洪双手捂面,大声惨嚎。
来人正要持刀冲向倒地的张桓,邱黑子已从地上捡起手枪,向来人连开两枪。随着枪响,来人向后跌倒,随即飞身而起,一个闪身,冲进一旁的人群,跑入来时的那条窄巷。
枪声一响,街道对面的李顺儿,惊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手脚不住抽搐,嘴里酿出白沫。
方琳拉着方妮儿,跑到小虎儿身前,将大哭的小虎儿扶起,蹲下身,将小虎儿搂在怀中,温声道:“好孩子,摔到哪了?”
方妮儿道:“你要是疼,就哭吧。”
小虎儿止住哭声,说道:“疼也不能哭。”
方妮儿道:“那你是个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虎儿道:“我叫张虎,你叫什么名字?”
方妮儿道:“我叫方妮儿,往后我们是好朋友,好吗?”
张虎喜道:“好!我们以后是最好的朋友。”
秦天禄刚刚迈进屋门,就被门后伸出的一把短刀架上了脖颈,随即耳边响起一个低低的狠辣的声音:“不要动。”
适才横街上惊魂的一幕,直看得秦天禄心胆巨颤,两腿发软。等刺客跑入窄巷,不见了踪影,秦天禄急忙跑到张桓身前,见张桓已然不能起身,便喊住街上的两个熟人,卸下驴肉店的门板,抬上张桓,邱黑子领着张虎,一道回了张家。又见陈洪脸上的烫伤颇重,忙让邵福兄弟俩前往豆腐店去找兰花。眼前的事情办妥后,又将方琳、方妮儿送回方家。到了方家门前,对方琳道:“我还有一个稿子,明天要交给书记长,就不在你家吃饭了。要是在你家吃饭,你哥哥又要拽着我喝酒,我一喝就高,会误了明天的公事。”
方琳道:“那你晚上吃什么?”
秦天禄道:“家里还有些剩饭,我随便吃些就行。”
方琳笑道:“真是吃剩饭的命。”
此刻,突然被刀架上脖子,秦天禄魂飞天外,当即颤声道:“不动,不动。”那人低声道:“转过身,把手背在身后。”
秦天禄无奈之下,只得转身背手,只觉手腕一紧一疼,便被细绳牢牢捆住。又听那人道:“我不伤你,也不劫财,只暂借你家,天黑即走。”说话间,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闪过异样的神色,嘴里似是在说:“竟是你家。”
秦天禄忙道:“好汉请自便,我懂得规矩,不回身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