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凌三郡，滇池是军事要塞，地处芼凌高原的交通要道，扼制着西南边境三处的鲜卑四十万军队，与西关和塘墉呈犄角之势。如今五年的停战，本是内线城池的塘墉如今更是因梓妃镇的兴起变的繁华起来。原本三郡分立，军队管辖统一，可从殷帝起便分了莫家军的北凌管辖权，才造成了五年前的失地悲剧。
如今塘墉城建立了北凌路府衙，统领三郡县以及北凌驻军的供给交接，尤其是边境贸易的管理征收上成了块肥肉。
打仗不行贯会钻营的郭舒衍，与朝廷命官北凌路府台沈攸沆瀣一气独霸一方。
本来子蔺为着韬光养晦的莫家，把少时的血气正气已经收敛不少，也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姓郭的耍小聪明，你背后向朝廷给莫家军使点绊子也就算了，偏偏撺掇着沈攸把滇池西关的莫家军后勤卡了，拖欠、不足、以次充好，弄的边境驻军待遇两重天，子蔺和将士们一直就憋着气。
战乱后三郡百姓的家园生计都是大事，子蔺最初时派出一部分士兵协助地方肃清流寇维持治安，并帮着受了兵灾的村庄农户春种秋收。北凌地广人稀，还有一半是游牧草场，子蔺便组织了一些善于农作的士兵把军营周边的荒地草场开了出来，练兵闲暇种粮种菜，上半年还圈了块草场养羊养鸡养马。所以面对军需的不足，莫家军的境况也还过的去。
因为滇池、西关靠北，面积本就比塘墉大，加上地方治安好，莫家军军纪严明，五年来人口不断增长流入，就连殷帝也不得不承认莫家的资质要比郭家强。
这样一来郭舒衍心里不平了，于是一封封贬低子蔺的密信往京城里送。
子蔺无视，因为莫家如今已经是殷帝眼里的最低线，除非殷帝不用莫家卖命，怕是魏国的君王还没找到这样一个既能打又能忍的领军家族。
他索性经常身穿便衣与士兵在田间学种菜，在草场牧羊，时时进山围猎，就像一位归隐的侯爷。只是滇池和西关的军事防守无可挑剔，郭舒衍也只是挑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论心机子蔺斗不过殷帝，可对郭舒衍却不惧。
“国舅爷好手段，建府两年便如鱼得水。不过本侯也要提醒你一句，毕竟我们同为戍边将领，事别做的太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弄僵了怕是皇帝那儿你也交代不过去。”
“你什么意思？”郭舒衍警惕的看着子蔺。
“就是你明白的意思，本侯不想与你闹翻。北凌是魏国的北大门，你应该明白蝼蚁溃堤的道理。过去的，我不追究，今后若再给莫家军动手脚，本侯绝不客气。有些罪证光一个沈攸也顶不了的，别以为一个皇妃就能罩得了你，皇上在乎的是江山皇位，不会无限制的保一个家族。以后少惹我，咱们最好是相安无事。”
几句话堵得郭舒衍不敢再往细处掰扯，殷帝确实不是个他能看透的人。
从塘墉城出来，启远不解地问：“侯爷，他们的罪证都搜集到了，随时可以递上，干嘛要提醒他？”
子蔺一跃上马，只说了一句：“你这几年功夫长进，怎么脑子没长呢？”
“侯爷？”启远没明白。
柳正卿摧马跟上，拍了启远肩膀一下：“以如今莫家在殷帝心里的地位用途来说，他派谁来都一样，北凌这一摊子格局不会变。只要吓唬一下，他们能收敛些，还是保持现状对咱们有利。”
“哦。”启远应着，明白了一半。
他们这一绕，等到了云鹤山庄已经是午时了。
时隔五年，子蔺在这里终于见到了经历生死归来的梅家三少。
梅长林潇洒飘逸的气质没变，只是眼神里缺少了过去的清朗，多了几分伤感苍凉，两人无言相视许久，蓦地拥抱在一起。
子蔺眼眶微红：“长林，谢谢你活着。”
“说什么呢，是我笨，带错了路，才让子期落到鲜卑人手里。”
子蔺摇头：“你没错，是我不该把你们牵涉进来，是我害了她。长林，你以命相护之恩子蔺永生不忘，你还活着，我心里还好受些。哎，对了，你既然活着，为何五年后才回来？”
“我失忆了，一直生活在鲜卑，直到现在才恢复。”
“那你这几年过的还好吗？”
“他当然好了，做了鲜卑商人，还给我拐了个漂亮的鲜卑嫂嫂。”
随着话音，一位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带着丫鬟进来，手里马鞭上还别着一朵艳红的格桑花。一双清丽明亮的眼睛从长林身上掠过，落在子蔺的身上。
长林斥道：“都及笄了还是这么调皮，莫侯爷在这，你就不能稳重点。子蔺，这是我幺妹，梅朵。”
“三哥，我刚认你你就训我。”
梅朵给了长林一个白眼，转向子蔺：“我知道，你是侯爷，我们北凌的大英雄。”
初见梅朵，子蔺有瞬间的晃神，这衣着神态语气竟是像极了四妹。很快，一个小姑娘的影子出现在脑海里：“你是格桑梅朵？”
六年前的云鹤山庄，那个身穿粉红衣裙的小女孩，也是这样忽闪着眼睛叫着自己莫家哥哥。
“侯爷认得我？”
梅朵奇怪，在她记忆里没有见过子蔺。
“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你还带我去看格桑花，是你告诉我你叫格桑梅朵。”
梅朵努力搜索着脑海里残存的记忆，眼前这位侯爷俊朗稳重，有着一种比同龄人持重的沧桑感。没有，她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这张脸却依稀有一丝熟悉，那眉眼，那鼻梁，还有额头的淡红色伤痕。
“侯爷额头的伤是--”
长林打断道：“朵儿，这般没礼貌。”
子蔺摆手：“不妨，这是烧伤落得疤痕。”
“是火烧伤？火？”梅朵眼睛直直看着，陷入深思，一拍额头，脸色有些苍白。
丫鬟忙上前扶住她：“朵儿小姐，你别想了，一会儿头又该疼了。三少爷，你不在的这几年，朵儿小姐出了点事，对以前的事情记不全了。”
子蔺不安道：“梅小姐，抱歉，是我不该提及过去。”
梅朵茫然摇头，呆呆看着他，没来由地心里揪痛，身子一软倒在丫鬟身上。
“朵儿！”长林几步过去把小妹抱在怀里，见她已经晕了过去。忙抱起来，吩咐丫鬟：“去叫老爷，找大夫过来！”
子蔺内疚自己多话，引起梅朵的伤痛，跟着进了里屋。见长林把小妹放在寝室床上，自己觉得不妥，又转身出去了。
夜晚的山庄秋风转凉，梅朵的院子外有几株木槿花树，掩映着一座雅致小巧的六角凉亭。
子蔺吃过晚饭在梅冉安排的住处呆了不久就来到这里，又不敢贸然进去，徘徊了许久。
跟着他的柳正卿再一次道：“侯爷，你不必如此，那梅小姐身体无恙，这只是意外。”
“可确实是因我惹起，梅家是我恩人，此等意外我如何能安心。”
院门开了，梅冉走出来，看见子蔺，猜到他来意，便径直走过来。
子蔺迎上：“老伯，梅小姐如何了？”
“无事了，侯爷不必介意，这孩子小时候早产，曾患有心疾。三岁那年她被凤山圣母收为弟子，治愈心疾后跟着圣母在凤山学艺，身体一直无大碍。只是--”
梅冉欲说又止。
“梅小姐可是遇到过意外事故？”
梅冉停顿许久，等子蔺以为他不愿谈及家事的时候，他才说道：“是的，此事发生在五年前，她母亲也是那时去世的。”
五年前的那场战乱子蔺记忆深刻，处在沦陷区的梅冉一族倾力保护莫家，虽然子蔺尽量撇清，可仍然免不了牵连。
“老伯，是否被子蔺连累？”
梅冉摇头：“不是，那时朵儿和她娘在凤山，北凌收复后，我派人去接，凤山离山庄也就是几天的路程，想不到半路被人截杀，朵儿她娘和护卫都被害了，只有朵儿被人掳走。直到五天后半夜才被人送到山庄门前，身体完好无损，只是这一段的记忆都没了。我派人调查了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此后，朵儿十岁前的记忆缺失很多，性格也不像小时那样活泼了。”
子蔺道：“白天时，是因子蔺提起往事才令小姐旧疾发作，以后只要她无事，失忆便失忆，就不要强行恢复记忆了。她还小，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梅冉叹了口气，梅朵是他唯一的女儿，在夫人去世后更是心里的牵挂。
子蔺见他心情不好，转移话题：“这次长林公子能完好归来，听说还在外面有了婚约，也是梅家一桩喜事，子蔺由衷的为他高兴。”
“长林活着，我心甚慰，只是这桩婚事有些复杂。他失忆的这五年里，与鲜卑王庭走的近了，救了他的父女是鲜卑人，姓仆兰，而为他治伤的大夫是王庭御医，听说是鲜卑医术第一人，否则林儿也活不了。这桩婚事就是这位大夫撮合，婚姻不合我意，可救命之恩又无法拒绝。”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正卿突然出声：“请问老伯，这位御医的名字是叫什么？”
“听说他原是鲜卑鸠山药谷的药师，得罪了伊旱王妃，一直隐居，后来才进宫做了御医。他叫独孤邺。”
“是师父！”柳正卿失口道：“我离开鲜卑后一直不知师父下落，若说是进宫也应是伊旱死后的事。难道师父与拓跋溟一直有关系？我从未听说过。”
子蔺也想不到这样巧合：“这下好了，你们师徒相聚，老伯有什么疑虑也好通过你了解。”
柳正卿摸摸前额：“侯爷可信我？”
“我可以信么？”子蔺反问，二人相视一笑。
子蔺回到自己的屋子，启远在外间已经睡熟，他却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因着梅朵，因着那一刻再次撕裂开的心伤，他的胃又一次抽疼起来。用手按着翻了个身侧蜷着，却被腰间时刻不离身的那把紫薇剑硌了一下。
紫薇，是承载着子期生命的短剑，被永远篆刻在了心上。子期去世后，他把与生俱来的赤羽指环戴在了她的手上，那是代表着他本命的指环，他的生命陪着子期一起被埋葬了。
夜深风冷，秋虫吟鸣，子蔺最终在压抑的悲伤和隐隐的疼痛中睡着了。
一个轻盈的身影跃过院墙走到窗前，在微微支开的窗缝间注视着床上熟睡的子蔺，眼里突然盈满泪水。
五年了，生离死别的天涯相隔，碧落黄泉的刻苦铭心。
三哥，子期回来了，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