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约年年中秋都来这里赏月,并探望一下这瓦当。
然而次年中秋时,于晓鹭生病了……
下一年中秋时,莫清去读大学了……
然后……可能大家都忘记了?
今天因缘巧合地被林天治提到燕子湖赏月,一下勾起袁雨潇记忆,便很想去看看当时埋下的那个瓦当是什么样子了。
他深深地沉在往事中,林天治见他不说话,只道他对自己有什么怀疑,忙从床头一个挎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厦门日报》打开,大哥啊,我不是骗子,你看,这里有我发表的小诗,林天治的名字!
雨潇瞥了一眼报上那个标有“林天治”名字的小豆腐块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一九八四年才开始有身份证,其时一般人还没有使用身份证以证实自己的习惯。
不过袁雨潇看到林天治的孩子般的眼睛后,就相信了他说的应该是实话。
但,又觉得他有点太不着地了,心想,像他这样打着“诗歌的大旗”去游历全国各地,难说不摔上一个好歹。
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他。
便问他那通讯录都是什么地方得来的,他说从朋友那里,报刊杂志上,什么渠道都有。雨潇稍有些惊奇,说那岂不是就像你不认识我一样,也全都不认识通讯录上的人吗?他说,是啊,全不认识,不过,我们都是缪斯的臣民,不是吗?
雨潇一笑,觉得这话很难回答。
唉,不管怎么样,他既然相信我,一腔热情而来,我总不能让他摔在我这里,即使以后在别的地方碰了壁,那也是一种历练吧。
晚上,林天治不想看电视,只在雨潇房间里坐着与他说话,雨潇也只好陪着他。林天治起劲地谈文学谈人生,嘈嘈切切错杂谈,升天入地谈之遍,雨潇则默默地为他续上一杯又一杯茶。林天治的话既快且密不透风,又是些心灵鸡汤和思想火花大全集,雨潇既不能插嘴更不想插嘴,就只能微笑着喝自己的茶。
第二天雨潇起床去上班时,林天治还在上面袁祥龙的床上酣声大作。好在袁母是休息周六的,雨潇在桌上留下税管站的地址电话,又画了一张简略的位置图。嘱咐母亲几句,方才去上班。
一上午也没接到什么电话,中午欧阳谋说他有个同学在这里开了个小饭店,请吃饭,雨潇说家里有客,便匆匆回来。离家里还有一段距离,便看到林天治正站在门前的街边漱口,看他乱蓬蓬的长发,便知他刚刚起床。
哥下班啦!他欢快地说,哥要上班,我又不熟悉这地方,无所事事,只好睡觉。
我下午还得上班,也陪不了你。
没事啦,哥放心上班去,我还可以继续睡。
傍晚袁雨潇进家门时,在校寄宿的袁祥龙早已回家,正和林天治说话。吃完晚饭,祥龙在收拾碗筷去厨房给雨潇洗涮时,悄悄地问,老潇,你哪来的这么一个脑膜炎朋友?雨潇双手在淘米水里擦着碗,提脚踩他一下让他噤声。
周末夜电视节目不像平时那么单调,今晚一频道是陈美龄演唱会《归来的燕子》,九频道却有连续剧《陈真》,播放时间上还有点打架,雨潇撺唆着林天治一起看电视,但林天治一则没兴趣,二则说自己在老人家房间里坐着受拘束,哥,你尽兴去看,你不要担心没陪我,这不是还有弟陪着我嘛!才见面没多久,他就称袁祥龙为“弟”了。祥龙望着雨潇只做鬼脸。
雨潇抵不住电视的诱惑去父母房间了,林天治便与祥龙搭话,祥龙显然没兴趣与他说话,正好有作业,便埋头做作业不搭理他。林天治百无聊赖地浏览了一下雨潇的书架,翻出一本傅天琳诗集《在孩子和世界之间》便往上铺爬,埋头做作业的祥龙仿佛后脑生了眼睛般,连忙制止了他,让他到下铺去。林天治躺下来翻了几页书便酣声大作了。
第二天周日,雨潇陪着林天治在市内的公园游了一整天。林天治依然是滔滔不绝地谈文学谈人生,兴致上来时还会手舞足蹈地即兴朗诵他创作的小诗,雨潇基本上保持着一种认真聆听的状态,偶尔附和两句。这个周日他觉得过得特别慢,但他脸上的微笑一直亘古不变。
中秋节他与林天治是说好了去燕子湖赏月的。他颇动心思地打电话约了米兰,米兰欣然答应。
他心中莫名涌上一种感激。
自从米兰巧妙地谢绝了孟坚——兼及他——之后,他与米兰的关系变得很微妙。虽然他明面上没有暴露目标,但大家各自心知肚明。
如果雨潇就此疏远与她的关系,倒显得太着了相,而且完全不必如此。所以他还得拿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等待有机会恢复他俩如同以往的那种好朋友之间的往来。
现在,林天治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尤其难得的是,林天治是通过诗社这一层关系来会袁雨潇的,而米兰正好曾经也是诗社中人——还是副社长,所以邀请米兰的理由简直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
米兰对邀约也是欣然应承。大约两个人怀了同样的心思。
中秋之夜到了。
于晓鹭吃过晚饭早早地收拾出门,去燕子湖赴赏月之约。
当时,于晓鹭之所以向金道通提议去燕子湖,是想起了柳树下埋的那个瓦当。
于晓鹭是特地约的八点,但她自己七点来钟就到了燕子湖边,她想有一段单独的时间去找那个柳树下的瓦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找,如果没有自然而然来的到燕子湖赏月的机会,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积极自发地想起那个瓦当。
然而一旦机会到来,那个三人对月的晚上也会闪电般出现于她眼前。
那个瓦当应该算是记载着她学生时代的最后的实物了吧。
那株柳树很好找,它几乎算是湖边最粗大的一株,最关键的在于,他们三个人当时都特意地记牢了树的位置及周边环境。
风景几乎依旧。
而于晓鹭却是带着物是人非之慨走向那株柳树。
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一个男的蹲在柳树之下,不知在鼓捣着什么,旁边站着一个女的。两个人都低着头,脸容看不分明。
于晓鹭脚下加快,刚走到柳树十多米的地方,那个蹲着的人突然抬头似乎要擦一擦额上的汗水,不意猛地与晓鹭打了个照面,双方都猝不及防——那人是袁雨潇!
两个人的惊讶迎面撞车,来不及半分制动,只恨没有安全气囊。
雨潇一脸尴尬地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把沾满泥巴的螺丝刀。
我……我来饭后百步走……晓鹭的尴尬并不在他之下,明知对方不见得猜出她是为那个瓦当而来,但就是控制不住的心虚。
我……我陪两个诗友来,来散步……雨潇指指旁边的人结结巴巴地说。
旁边的人也与她照了面,是一个丹凤眼的漂亮女孩。
丹凤眼颇有深意地嫣然一笑。
晓鹭也回应地盯着她一笑。
人家并没问你为什么来了,你自我招供!丹凤眼笑着对雨潇说,雨潇越发手足无措。
晓鹭猛见地上已经挖了一个小坑,再看看那螺丝刀上的泥,心中一亮,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也是来探望那个瓦当——探望属于他俩曾经的岁月的!
她抑了心跳明知故问,你在做什么?
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脖子一挺,斩钉截铁地说,挖那个瓦当!
那你们两位慢慢的挖吧,我还要散步,我失陪了。
什么叫我们两位,她是我的一个普通的诗友……雨潇说。
晓鹭和丹凤眼同时爆笑了,晓鹭说,我没说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啊,你们不是两位,难道还是三位?
仿佛应着她的话,一个精瘦黝黑的小伙子过来,提着一个塑料袋,咋咋呼呼地说,哥,我买了李子,还剩了两个,你吃不吃?那个什么瓦……当挖出来没有?
你看,真的是三位!雨潇看到救星一般赶紧说。
行啦,三十位也不关我的事,你们慢慢玩!晓鹭笑着转身就走,听得身后那个丹凤眼带着笑的轻轻的声音——你真是越描越黑!
雨潇今天早早地就和林天治来到了燕子湖,湖边遇上了如约前来的米兰。雨潇从父亲的百宝箱里拿了一把螺丝刀随身带着。关于瓦当的事,他觉得也没必要瞒着米兰和林天治,反正他们与莫清也好于晓鹭也好,都没交集,所以就告诉了他们这个在他感觉已经很遥远的故事。米兰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挖掘,林天治却是个在家可以睡整天,一出门就患多动症的,不耐烦等,便四处游荡,碰到一个水果摊买了一袋李子才过来。
雨潇刚才挖土使力出了汗,没来得及擦去就看到于晓鹭,这一下后浪推前浪,小雨转大雨,看着于晓鹭的背影远去,才记得掏出手帕来狠狠地擦一擦。
听你们刚才的对话,这一位就是你刚才埋瓦当的女主角吧。凌厉的米兰悠悠然问。
是的。雨潇生硬地回答。
那么她也许并不是偶然到这里来的,也许她也是为那个瓦当来的!
雨潇心中一扑通。
可是她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地匆忙而去呢?这没道理啊!米兰仿佛一个手握答案考问学生的老师,满面微笑。
雨潇知道阻止不了她凌厉的攻势,只得蹲下来心不在焉地继续挖土,仿佛想挖一个能埋自己驼鸟脑袋的坑。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与你之间应该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嘻嘻!
吭吭,雨潇说。他感觉在米兰面前反抗是徒劳。
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哈哈,有点复杂,女性的直觉是无敌的!米兰势如破竹而来。
姐,你真的很厉害哎!林天治斜刺里杀出一句。这家伙唯一的优点就是嘴甜,才认识米兰几分钟,就姐姐长姐姐短了。
饶舌的林天治这一下倒是无意给雨潇解了围,他乘势转移目标,要他赶紧拿李子来吃。林天治双手一摊,说不好意思,刚刚吃光。
雨潇逮着这个机会穷追不舍,以离刚才的话题越远越好,吃这么快,你买了多少啊?
两斤多,连走边吃,刚才吃完了。
有女士在这里,你怎么一个人吃了,绅士风度哪去了?再去买些来!
哥啊,我带的钱用光啦!林天治把口袋一个个翻了出来。
雨潇被他气得发笑,那行,我现在去买!
好啦好啦,米兰笑问,你不挖瓦当了吗?
雨潇心情早就乱了,又怕勾起老话题,赶紧转身朝湖边蹲下,一边撩水洗着螺丝刀,一边说算了,我们还是去买李子吧,现在月亮也出来了,可以散步赏月啦。
林天治一听赏月,马上接口道,刚才我一路过来,得了两句小诗——说着,他双后负后,仰面朝天,轻声吟道——啊,月亮,大个子的星星;星星,小个子的月亮!
米兰忍了笑说,嗯,不错,很有童趣。
且说于晓鹭匆匆离开袁雨潇他们后,来到与金道通约好的观鸟亭边,心神不定地等待着。她不能确定袁雨潇会一直呆在那里,如果他和朋友也沿湖散步的话,那么不能排除再次碰面的可能。
待金道通到来时,她一定要设法说服他离开这里。
她艰难地熬着这一段最为漫长的时光。
柳树下,雨潇洗净了螺丝刀后,站起来提议沿湖散步。他们边走边聊,走过观鸟亭时,见亭中亭边人都不少,也就没有逗留,继续前行。
他们自然没看到亭边人丛中刻意躲避他们的于晓鹭。
他们走一走,也停一停,赏着随步转移的景,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待离开观鸟亭约几百米处,雨潇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向观鸟亭方向走去。
是金道通!
今天这里熟人可真多啊!
雨潇迎着他走上去,待到双方只差数步距离时,金道通才看到雨潇,似乎大吃一惊的样子。你,你怎么来了?金道通有些慌乱地问。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雨潇对这个问题颇感奇怪地一笑。
哦,哦,那是!金道通自觉失态,连忙稳住心神说,我就是一个人来散散步的,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雨潇笑着邀请他与自己一起走。金道通这才注意到雨潇身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细一看,隐约似乎就是很久以前在体育馆看文艺表演时见过的那个女孩——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对美女过目不忘应该算是这个年龄的男生的特长,金道通也不例外。
他立刻转守为攻,嗬,还带着女朋友啊,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别乱说,我们是几个诗友相聚!雨潇赶紧纠正。
你们是文人雅客,我就不掺和了。我散一会步就得回去,我现在感觉比以前忙啊!
当了领导嘛,忙一些在情理之中,你赶紧忙你的去!
滚!金道通笑骂道,那我们互不打扰,拜拜!
晓鹭远远地看到金道通走近观鸟亭后,就迎上去,急急地拉着他往袁雨潇他们相反的方向走,一边说突然想起今晚中央台有中秋晚会,还是回家看电视去吧。
两人走着,金道通却开始无事生非了,我刚才碰到一个熟人,你猜是谁?
懒得猜!晓鹭撅了嘴说,今天她赏月的心情都被破坏了,所以没好气。
袁雨潇!金道通带着恶作剧的心情笑着说。
晓鹭看金道通那一脸坏笑,仿佛是自己要离开这里的心理被窥探到了一般,有些心虚又有些恼怒,更勾起了上回赏菊时的宿怨,冷冷地说,又提他干什么!是不是上次闹得还不够?
上次我们就根本不该闹!金道通无意得到了一个说明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其实我们是一致的,你不想让袁雨潇晓得我们的事,我也不想!我看得出来,你和袁雨潇的关系……是非常好的……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他……他停一停,看看晓鹭的脸色,见她面无表情,才小心地接着说下去,我现在刚刚上来,根基不牢,争取人心很重要。我明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少一个敌人少一堵墙的道理。就是以前跟我关系不好的人,我尚且要努力争取,何况像袁雨潇这样的过去的好朋友!如果因为工作上的冲突,实在无法保持过去的朋友关系,至少也不能成为敌人,是吧!所以我们现在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