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李巧云,被人叫了一辈子的巧姐。记忆里,她总是嚼着一口槟榔,端着一个茶杯,一脸苦相地坐在沙发上。
因为她住在十八总,晚辈都叫她十八娭毑。她有四个孙子,两个是外孙,也就是我和表哥。相比表哥,她更喜欢我,因为我表现得很乖。表哥自小喜欢追着大姨要钱,据妈妈说,每次表哥的地主娭毑出去打麻将,表哥都会坐在学步车里问他奶奶要零花钱——“娭毑,输了钱,也要给我买玩具”。外公在世时就说:“这个星伢子✻啊,太调皮哒,长大了会花光丽婆✻妹几所有的钱”。事实也是如此,表哥后来开酒吧开网吧,结婚生孩子直至离婚,做传销被抓都是大姨帮忙解的围。为了这个儿子,大姨一直在外地辛苦打拼,先是在深圳打工,后又去麻阳做服装生意。六十多岁了,仍不敢有一点松懈,每隔半个月,都要开着车去株洲进货。可即便如此辛苦,大姨仍是甘之如饴,因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除了两个外孙,外婆还有两个内孙,一个是大表姐,一个是小表妹。自从舅舅再婚,表姐就没和外婆这边的人来往了。表姐是个大美人,表妹也不例外,人人都说表妹长得和外婆年轻时一模一样,表妹常常为此而不悦,只因她来到这个世间时,外婆已是垂垂老矣。从前,外婆总是一脸愁苦地看着眼前粉妆玉琢的表妹,想着表妹摊上舅舅这么一个不负责的爹,人生注定很艰难。外婆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舅舅这个人,即便结了两道婚,还是很风流。从前看电影《阿飞正传》里的张国荣,总感觉是在看舅舅的日常。他和女人们的相处,都是不动声色地让对方不断地揣度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他也很舍得花钱,常常是挥霍千金搏美人一笑,却对美人并不走心,美人对他倒是念念不忘。一个经典案例:有次舅妈找到了穿黑丝袜的小三,要她以后不要再和舅舅来往。小三吐了口烟圈,对舅妈只说了六个字:“我就是喜欢他”。不过,话说回来,舅舅对我还是很好的,每次听说我要来外婆家,他都会去街口端上一大盆杂烩,里面有肉丸肉卷、蛋饺肉皮、玉兰片等,放了很多的胡椒粉。还有鱼头火锅和驴肉火锅,都是舅舅的拿手菜。
舅舅的颜值是遗传了外婆,可外婆一脸苦相。每次她一发愁,就会开始嚼槟榔,那些薄荷味的槟榔,被一颗颗地放置在一个精致的茶盅里,茶盅放在五斗柜里,小朋友是拿不到的。我最开始嚼槟榔就是在外婆家,妈妈说女孩子嚼槟榔不雅,外婆说这有什么,《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都嚼槟榔,只要不过量就行。读小学时,因为自己嚼槟榔,每次到了大课间,都会带着同学去校门口买,还被校长抓到过几次。同学脸皮薄,之后就不去了,我倒是无所谓,不仅去校门口买桂子油槟榔,还买五毛钱一袋的麻辣丝、麻辣藕丁、土豆丝、蒜苗丝,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土豆丝,热辣软乎,吃完再来一包一毛钱的菠萝味冰袋水,滋滋滋地挤进嘴里。有次同学家长跟妈妈告状,说了桂子油槟榔的事,妈妈把这件事跟外婆说了,外婆没做声,只是望着我笑。
外婆家的五斗柜旁边有个梳妆台,上面摆了一张很古旧的镜子,每次看到这面镜子,她都会自动远离,说自己五十岁以后就不照镜子了。从前看周杰演的《少年包青天》,有几集是讲隐逸村破案,里面凶手的母亲因年轻时毁了容,屋子里没摆放镜子,周杰饰演的包拯由此破了案,他的说法是:“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照镜子呢”?其实,外婆不照镜子的行为,发生在外公过世以后,这种心理很复杂。因为外公过世时,外婆不到五十岁,还有很多人追求她。曾经有个手艺匠人经常来外婆家编竹篓,被妈妈撞见了,说了他,之后也就不来了。妈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在我看来,这有什么呢?
外人都说外婆年轻时长得很美,但她年轻时的样子,也只能从旧照片上看到,照片太旧,只能看到她扎着两条麻花辫,外加一张鹅蛋脸。她在世时,常常羡慕奶奶的命好,嫁得好事业也好,两个儿子也很有出息。直到后来叔叔过世,她也不羡慕了。而就在两个月前,爷爷也过世了,爸爸开始为以后奶奶独自一人生活而发愁,妈妈说这有什么好担忧的,外婆一个人生活了三十多年。爸爸反驳说,奶奶哪里能跟外婆比,外婆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说的也对,从小到大,我怕奶奶,更怕外婆。怕奶奶是因为她性格泼辣,比较凶;怕外婆是因为,没有什么事能瞒住她。加上妈妈爱告状,每次去十八总,少不了被外婆数落。最常念叨的是:“佳妹几啊,你又要到外地去啊,你姆妈只想你留在湘潭嘞。”再后来,念叨变成了:“波子妹几啊,你要快些给佳妹几介绍对象嘞,以前是她挑别人,以后就是别人挑她哒。”
我在外婆家只住过一个晚上,那是九八年的除夕夜前夕,当晚正热播着张国立主演的《财神来了》,妈妈在一旁泡着脚,我坐在那台冒雪花的电视屏幕前,吃了一晚上炒花生米。之后,睡了一晚上电热毯,起来后开始发高烧,病了一个多星期才好。按照外婆的说法,是外公的阴魂来找我玩了,自此,我也没有在外婆家过夜了。
外婆家有七姊妹,她排行老大,自小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外婆的父亲是个鱼技师,据说只要他站在河边念咒语,成群的鱼儿就会纷纷涌到他跟前。按照外婆的说话,她小时候,家里人把鱼肉当小菜吃。也许是吃了太多鱼的缘故,她心算能力极强,看书也过目不忘,小时候读的那些书,到了八十多岁还可以倒背如流。记忆最深的,是她用湘潭话背《牡丹亭》。所以后来,瓶瓶很自豪地跟我说,她娭毑会用湘潭话念《圣经》,我都觉得平平无奇。
读中学前,我都很喜欢去外婆家,不仅吃的东西多,还有个大两岁的表哥带着玩。早上巷口有人卖南瓜饼,小贩说自己是从深圳学的手艺,南瓜饼上洒了一层白色的面包糠,外酥里嫩,五毛一个,我和表哥一人两个;到了下午两点,楼下会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叫卖热面包,两个竹编框子里装满了豆沙鸡腿面包和火腿面包,我和表哥一人一个,表哥要鸡腿,我要火腿。到了夏天,大姨会将一大把芫荽菜洗净,折成小段放进不锈钢盆里,倒入麻油生抽朝天椒圈,拌一拌就往我和表哥嘴里塞,或是洗两根早上在菜市场买的带刺黄瓜,不削皮折成两断,我和表哥一人一截;到了下午五点,楼下会有卖热豆腐的小贩,我和表哥拿着一个菜碗,放上五毛钱在里面,盛上一大碗回来,一半拌糖趁热吃,一半留着晚上做酸菜豆腐汤。表哥还会教我折纸飞机,那时候流行玩圣斗士的小画片,表哥积了很多张,分了我一些,但手掌拍肿了,还翻不开一张。
上中学后,大姨离婚了,表哥也不来外婆家了,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写作业,听着隔壁房的妈妈跟外婆说悄悄话。没有人做凉拌芫荽菜了,新鲜黄瓜还是有,三岁的小表妹会偷偷打开五斗柜,从里面掀开糖罐子的盖子,粘上些白糖就着吃,还问我要不要。楼下的南瓜饼和热面包还是有,但都没有从前好吃了。
以下附几首与外婆有关的诗:
《挑 》
每次妈妈去外婆家
外婆都会提醒她:
“你要快些给佳佳介绍对象嘞
从前都是她挑别人
现在她年纪也不小了
别人要挑她哒”
《烧辣椒·水煮鱼 》
喜欢这个熟悉的味道
像到了外婆家
这种辣椒是用炭火烤的
再把皮去掉,凉拌了吃
小时候每次闻到这个味道
就知道水缸里
一定养了条活蹦乱掉的雄鱼
案板上紫苏葱蒜都已摆好
灶台上的水烧得滚烫
等舅舅系好了围裙
鱼就下锅了
《来个痛快点的 》
三天没去验核酸
下午到经开区政府汇报
直接跳出个黄码
被拦在外面
成了三等公民
想起上次我外婆
不知从哪儿听说的
朝鲜那边没了绿码
金正恩同志
直接拿个大炮轰
《她是我妈妈 》
她说自己不难过
外婆活到八十四走的
已经是喜丧了
可下午在殡仪馆
最后瞻仰遗容时
她踮着脚尖
一次又一次地朝水晶棺探望
仿佛外婆还活着
她也还是在家的小姑娘
对躺着的年轻外婆说:
“姆妈,你渴吗
要起来喝口水吗”
《买槟榔 》
想着去四海槟榔店买槟榔
走到半路又打了回转
那个爱吃槟榔的外婆
已经走了
那个长得像外婆的男孩子
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