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失重(一)
疫情期间,满月酒聚起两桌实属难得。
陈家凑足了一桌,钟家没来人。
另一桌是夫妻两人的故交和曾今共事过的人。
陈雅兰盈盈地笑声周旋在两桌之间。
保姆在里间小房间带孩子。
陈雅兰让服务员拿了一套干净的碗筷,她盛了满满一碗饭,挑了几样桌上看的过眼的菜品拣在碟盘里,她用侧肘耸了耸钟奕铭让其把菜和饭端去给保姆。
“我去。”
陈母含笑着从自己那桌站起走到两人中间。
“妈,我正好进去看看宝宝,要醒了我就抱出来。”
钟奕铭接口道。
“算了,我的奶也有点涨了,进去给娃消耗点。”
陈雅兰说着拿起桌上的碗。
钟奕铭随即接过妻子手边的盘碟。
邻座调笑他俩秀恩爱。
当着众人的面陈雅兰不好推辞,她先行迈出一步。
钟乐然突地跳下座位,跑到陈雅兰身旁。
“妈妈,我跟你去看弟弟。”
“别添乱,你会把弟弟吵醒的。”
陈母上前一把拉住外孙女。
“大家都是为他来的!他好意思睡那么久啊!”
钟乐然小嘴高高地嘟起着说。
“然然,你不也是这么长大的。”
钟奕铭对女儿笑道。
“爸爸,我什么时候能搬回家?”
钟奕铭脸上的笑容僵住,对女儿的问话他一时无言以答。
“等你爸爸赚了钱,我们换间更大一点的房子就把我们的宝贝疙瘩接回来。”
陈雅兰弯腰轻抚女儿的后背柔声地说。
“我不要!”
钟乐然断然道,女孩的眼眶里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抿着唇说:
“你们大人都是骗人的!为什么不叫弟弟住到外婆家去?”
“小丫头,别乱使性子。”
陈母硬拽着外孙女往回走。
“然然乖,坐阿姨这儿来,我给你拨虾。”
陈母向对方投去感谢的眼神,一松手,钟乐然听话地坐到张凤旁。
“我妈妈怀了弟弟以后吃虾过敏,全家人跟着一起不吃了。”
“喔。你现在好了吗?”
张凤侧头问陈雅兰。
“没事了。血糖也恢复了正常。”
陈雅兰浅笑了一下说。
“那小东西就是个害人精!”
钟乐然含入一只剥了壳的虾仁,嘴里不依不饶道。
女儿发冲的言语令席上有那么一丝尴尬,陈雅兰坐到女儿身边说着暖场的话。
钟奕铭不觉联想到妻子近来看电视连续剧时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
“真是害人精!”
“这个害人精!”
他默不作声地端起桌上的碗筷快步走向包厅内的小房间。
满月酒定在接财神的喜庆日子——年初八。
宴席开始大家都是说些场面话,说开后,话题不经转到了失业,居家办公,营商环境艰难,无业游民,被迫营业……
一回家,钟奕铭整个人感觉被抽空,他瘫软地躺在电视机桌旁地上的懒人沙发里。
离晚饭还早,看天气不错,陈雅兰让保姆推婴儿车带儿子在小区外围转一圈。
“嘭!”
一记关门的脆响将夫妻二人间隔在两个空间。
“陈雅兰,那届高中就我们两对牵手进了婚姻。”
“都不晓得当年我看上你哪点?嘴又笨人又懒。”
“想当年你老乔可是我们篮球队的前锋主力。”
“他呀,和你家钟奕铭坐一道都不像是同龄人,发际线后移,肚子滚圆,哪还有一星半点在篮球场上的风采?”
“只怪老婆你每天伙食太好。”
“是人家懂得自律。”
“我是脑力工作者,不好和艺术家比,奕铭这个身板可以去当模特了。”
“钟老师,如果你不嫌我那地方小,年后你到我那去,我正缺一试衣男主播。”
“小婉,你那间小庙哪盖得住这位活神仙。”
“瞧这话说的,敬宇你太抬举奕铭了啦!”
陈雅兰说话间朝对方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她长而卷曲的假睫毛向上忽闪着翘起。
钟奕铭听出妻子在替自己争取机会,但一想到那种工作环境他不禁心生退意。
“我不习惯在镜头前……”
“不会就学嘛!”
“我觉得还是做我的本职比较好。”
“让你弄个教画的视频,点播量少的可怜。”
“之前是我没花心思……”
“敬宇,你那个,最近有拍卖什么新作品吗?”
陈雅兰跳开丈夫的话题,歪过头问老同学。
妻子的不屑不仅留在面上,更显露在生活点滴。
保姆入住一周后,她说受不住丈夫的呼噜,晚上将其请出了房间。
钟奕铭知道这只是妻子的借口。
夫妻共睡一床,各盖一被。
背对着他看他的视频,她看她的连续剧。
一夜彼此无言。
“趁小王不在你进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陈雅兰推开房门走到懒人沙发旁淡然地说。
妻子冷漠的态度令钟奕铭感到一丝陌生。
陈雅兰坐在床沿斜靠着床头,她瞟了眼卧室门口的男人道:
“把门带上。”
“啪嗒。”
拉上门,钟奕铭步履迟缓地走近妻子。
“我替你答应小婉了。”
陈雅兰漫不经心地说。
钟奕铭立在原地“喔”地点了一下头。
“你没意见吧?”
陈雅兰微微皱了皱眉问。
钟奕铭“嗯”地应了声。
“小王就做到元宵节。”
“好。”
“十六以后我带儿子住到娘家去。”
“好。”
“一方面陪陪然然,一方面带小孩我妈也好帮我接个手。”
“嗯。”
“到时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好。”
“没说的了?”
“面对镜头我不太习惯,我怕说错了话,直播也不好重录的。”
“小婉说你行自有她的道理。”
“她看走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被骗就当付学费了,小婉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要不是她,我至少要多交几个月的房租,原本她可以年后再搬的,你帮我卖力地做,底薪我没要,也算还了她的人情。”
“没底薪,我吃什么?”
“小婉那包吃的,别担心,直播前会给你安排培训指导的。振作一点,拿出干劲来!”
“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来医院陪护手机不带,让你同你爸妈和哥知会一声,你倒好等我父母向公婆问起孩子的名字,对方才知晓儿子出生……画室楼上的厕所门坏了三个多月,你说你不会搞,我让你找人,直到转租了还没修好,小婉说厕所的门板都差不多掉下来了!亏我一个劲的向她保证设施完好,简直是啪啪打脸!”
“我想反正是要搬了,就没花精力在那上面。”
“又不是一天两天,谁叫你拖那么久?”
“……”
“小婉一个年轻女人在外跌跌撞撞的一路走来非常不容易,她为了抓住年尾的最后一波流量,通宵达旦的整理库存,紧盯着装修进度。”
“小婉不是一个人,她哪有那能耐?合伙的,他们有一个团队。”
“你还瞧不起人家?你呢?工作多年还孤家寡人一个!”
“我和她性格不一样。”
“别给自己找借口!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
“我试试。”
“要做就努力做到最好。”
“知道了。”
“现在国家限制教培行业,加上疫情的影响,教画画的这条路不好走。你别老想着过去,人往前看,脑子里别只装了画画,人现实一点,脚踏实地地干才行。”
“……”
“顺便和你说一声,画室楼上的两幅少女画像我让敬宇带去画廊了。”
“你——什么时候的事?”
钟奕铭抬起脸,眼神咄咄地问。
“年前小婉和我说起,我打电话让敬宇拿走了。”
“该死!我忘了取下来了。你告诉敬宇那副画我不卖!”
钟奕铭语气急急地说。
“你自己讲。”
陈雅兰轻慢地说,她思忖片刻后换了试探的口吻问:
“你哪一幅不卖?”
“两幅我都不卖!”
“有没有人看得上还不一定呢!”
“敬宇……”
钟奕铭掏出手机拨去号码。
“那么急干嘛!”
雅兰在房里喂奶,保姆在厨房弄吃的。
走进阳台,钟奕铭反手拉上落地玻璃窗,他搁着栏杆擦上火点了一支烟。
这是他最为忙碌的一个月。
保姆负责带小孩和产妇的月子餐。
钟奕铭则负责家务和保姆及自己的一日三顿。
他每天天蒙蒙亮出门买菜。
清晨5点上下,小王会到厨房的冰箱里取出备用母乳奶瓶温热后拿到房里喂孩子。客厅是必经之道,厨房的灯一开,女人“哒哒哒”的脚步声,夹杂几声婴儿隐隐的啼哭,钟奕铭躺在沙发上睡得不安稳,于是他干脆提早一些出门。
陈雅兰说阿姨的衣物她自己洗,让他把孩子的和大人的,内的和外的,容易染色的和素色的分开洗,外套要看清内胆的标识是否需要干洗。
保姆做的月子餐妻子赞不绝口,色香味俱全的同时兼顾营养。
但配菜的功夫都在他,小王隔天告知所需食材,除了汤汁他可以沾到一点外,一般都是当天做好妻子当天吃完。
他自己可以随便糊弄一两顿,但保姆日夜颠倒地照顾孩子,她那份不好怠慢。
间隔三四天岳父岳母会带乐然过来一趟,白天岳母来时会顺道带来自己烧的菜,偶尔调节一下口味也不错,但她偷偷交代菜盒放在冰箱的里档,让他一个人的时候加热了吃。什么时候连吃东西都要偷偷摸摸的?这还是在自己的家里吗?
他感觉越活越窝囊,在家,吃饭和保姆一桌,对方没有正眼瞧过他;在外,雅兰不像过去那样在意他的面子,好话歹话不等旁人说,数落起他的不是头头是道。岳父岳母看他的眼光,更多的是怜悯,而非钦佩和赞赏。失去了教师的光环,他发现自己一无是处。
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忙不完的活。
他才理解做一个称职的家庭煮夫也非易事。
唯一的好处是没时间想别的。
眼看生活节奏快而规律起来。
一切却又将从零开始。
现实逼着他低头。
妻子住到娘家可以省下保姆和部分的生活费。
“爸爸,有了弟弟,是不是你和妈妈就不喜欢我了?”
“当然不会了!”
“我还能住回来吗?”
“当然了,我和妈妈把你放在外婆家只是暂时的。”
“爸爸,你什么时候能买大房子?”
当初雅兰想打掉第二个孩子。
她说自己的精力不够,心思都放在画室。然然也小,需要大人的陪伴。
妻子的顾虑全对,反而是他考虑不周。
雅兰那样一个理智的人却听从了他抽离现实虚无主义人文关怀的劝解。
如今看来留下孩子或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儿子小的时候可以大卧室放张小床,等大一点同然然住一间就不太合适了。
如果是女孩就好了!至少没有换房的压力。
“咔嚓!”
玻璃门被陈雅兰从室内拉开。
“不是叫你戒了吗?”
陈雅兰迈出的一条腿又缩了回去,她拉拢了一点,将门缝仅留一条边。
“你怎么做爹的?一身的烟味,一会儿不要抱儿子。”
钟奕铭将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烟蒂弹出窗外。
“站外面不冷吗?”
“我吹掉一点味道再进来。”
“你爸妈和哥哥凑在一起给天佑包的红包收到了。”
“哦。”
“转在我香港的账户里,美元也不好直接用,还要汇兑成人民币。”
“汇了多少?”
“一万五。”
“哥出手挺大方的。”
“我也猜是他一个人出的!你爸妈几个意思啊?你是捡来的吗?孩子不用他们带,然然都快上小学了,他们见过几回?你父母除了给你留了一套老破小的房子还有什么?”
“市中心的老破小也值钱。”
“那就卖了呗!又舍不得。”
陈雅兰说着合了门转身走了。
儿子的名字是父亲起的,他说参考了康熙字典。
天佑。
上天护佑。
那天若非张凤在场,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晚他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
面对女儿,他惭愧。
面对儿子,他羞愧难当!
孩子何错之有?
错在他这个失败且无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