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10日
戴上背铐脚镣已经三天三夜了。在这三天三夜当中我滴水未进,并不是我在抗议自己受到的这场灾祸,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还记得这份仇恨,我还在想着报复这份仇恨,我不可能先把自己饿趴下了。只是吃得多了喝得多了排泄就多,为了减少排泄的次数,尽量少麻烦马力,我忍着干渴忍着饥饿。尽管马力对我十分的诚恳,我还是不愿意去打扰他。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去帮助别人解腰带扒裤子扶着别人的东西小便,为别人擦屁股,心里在承受着什么,心里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可马力还是极力劝我劝我吃饭,劝我喝水。我总是推脱说不渴不饿。在这个环境里,别说三天不吃不喝,就是一天三顿饭都不落,要向别人说自己不渴不饿,谁都不会相信。因为就是在每顿饭之后,即使肚皮被撑起来了,始终还有很强烈的饥饿感。
“吃,还是要吃。喝,还是要喝。本来这个地方营养就跟不上,要是再不吃不喝,身子会给弄垮的。再说了,你这背铐也不知道会戴几天,要是戴个十天半个月的,你就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啊?就是少吃点儿,也要吃!”马力为我洗过已经被汗水沏得发痒发臭并且开始糜烂的两个胳肢窝之后,又绕到我的身后开始为我搓揉已经肿胀起来的双手。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占地三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里,五十多个人的呼吸,使人已经感到非常的憋闷,再加上天气已经开始变得炎热起来,整个空间像蒸笼一般,虽然上面的排气扇和电风扇已经开始一整天地转,对于这个空间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尽管休息哨子已经吹过好久了,号房里的人们仍不能安稳入睡,大多数的人在互相做着按摩推拿。一整套的按摩推拿程序把整个号房里弄得噼里啪啦地响。
“待会儿你趴下,我试着轻轻地给你踩踩背?”马力给我揉搓着两手,建议似的问。
我摇了摇头。从我挨上C管教的第一三角带开始起,我的整个内脏都被一股很强大很厚重的怒气暴涨着。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同样也不能受这样的委屈。人在人檐下树在树底下,多么可悲的境遇!我愤愤不平,我耿耿于怀,我无法让自己拥有宰相肚里能行船的度量。
“今天是W管教值班,W管教人好,能理解我们这些人,在他值班时有谁违反了监规,只要不过分,他都不会太计较。等第一班岗过后,人们都睡了,我帮你把背铐给抹掉,活动活动两个胳膊,等明早起床前再套上。C管教给人戴背铐,至少是一个星期,有时他忘了能给人戴上十天半个月。”马力偷偷地说,“要不趁着夜间抹掉铐子通通血脉,十天半个月能把两个胳膊戴残废了。戴背铐不像宋强戴前铐,两个胳膊能上下左右地活动。背铐铐着两只胳膊就这样不能动,时间长了经脉就死了,胳膊就残废了。”
抹铐子?这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要是让号头他们知道了,一个纸条儿再递到C管教那儿,马力就跟着倒霉了。我不同意马力为我冒这样的风险!
“没事儿,W管教心肠好,不像C管教。”马力执意这样说。
“我就是怕他们发现了再跟C管教说了,你就跟着倒霉了呀。”我坚决不同意马力。
“没事儿!抹铐子的事儿他们不会再说给C管教,因为以前好多人都抹过,号头他们也知道。”马力很有把握地说,“只要不让C管教亲自看见就没事儿。”
尽管夜的延袭并没能让这个空间凉快下来,人们还是相继入睡了,毕竟夜已经有些深了。但马力没有睡,他为我揉过两手之后,又开始为我揉后背,揉屁股,揉两腿。一班岗结束后,马力见人们都已经睡下了,起身找了一块肥皂,沾了沾水,在我的左手背上抹了几个来回,这就开始为我抹铐子。由于铐子小,我的手又肿了,抹起来应该很费事儿。我隐约感觉到他把我左手背上的皮肉一点儿一点儿地掖过铐子的圈儿,当铐子被抹到并排四指的指根时,他轻轻地搦了一下我的左手,顿时一股酸痛让我不禁抽了一下手,尽管抽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整个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但我没有想到,就这样一抽手竟然把左胳膊一下子抽到了面前。我试图想抬起胳膊,但是,酸痛的两条胳膊都像坠了千金重物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好在马力这几天一直在为我按摩着两手和胳膊,不然恐怕连知觉也没了。我看着两手肿得像吹起来的气球一样,心里的火气又腾地蹿了起来。我又试图握了握拳头,我几乎没有知觉的两手竟然连拳头也握不起来了。真的像马力说的,这背铐要是戴上十天半月的,两只胳膊就真的会残废了。这个时候虽然两只胳膊已经耷拉在我的面前了,但我仍觉得在背后铐着,唯一良好的感觉就是胳肢窝清爽了不少。
马力抓起我的一只胳膊,轻轻地前后左右地活动了一阵,然后又活动了另一只胳膊。渐渐地,我觉得两只胳膊里有血水在流通了。
“三天三夜没能睡好了,今夜就好好地睡一觉。”马力让我一边为我活动着胳膊,安慰着我说,“今夜是我的三班岗,我又跟人贸易了四班岗,宋强今夜是五班岗,起床前他会喊你把铐子套上的,你就放心地睡吧。”
我真的已经困极了,三天三夜我一直没有真正地睡过,仰躺着,身后有一副铐子,没法仰躺着。侧身睡,两边的身子很快就会麻木,尤其是不能动弹的两臂,更受不了。趴下来,压得胸闷,再说,我也没有趴着睡觉的习惯,也睡不着。尽管今夜我后背、屁股、大腿上的伤痛仍然让我不能仰躺着,但可以侧身了,并且有两只手能够帮着来回翻身调换了。更何况有马力在我身旁为我站岗,我是得安心地睡一觉了。
马力见我躺下了,在我的身上搭了一条被单。
我知道马力的用意,这条被单就是掩饰着我已经把背铐抹掉了。不知不觉中,我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