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出头的椽子
书名:香径独徘徊 作者:黯然销魂掌 本章字数:5063字 发布时间:2024-02-01

金道通深深地明白,他现在刚刚上来,无人宾服,当务之急是收拾人心。他不惧怕任何人,也敢接受挑战,但也决不会逞匹夫之勇。他知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少一个敌人少一堵墙的道理。像袁雨潇这样的曾经的朋友,即便不能维持以前的关系,至少不能成为对头。现在他们之间已经因调动之事有了隔阂,这种时候,更不应节外生枝地又把与于晓鹭的事拿出来搅局。所以,不但不能提,甚至他与于晓鹭在这事上都是一致的——希望暂时封锁消息。至于以后,到时候再说吧!当自己在现有位置上坐稳了,也就无所谓了。

智者不能自乱阵脚。

这么一想下来,觉得今天与于晓鹭生发生的不快真是好没来由,好不值当。

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把于晓鹭约出来赏月,顺便解开这个结吧。冷处理几天比较好,不能惯得她动不动耍小性子。

金道通任何事情都要占上风头。

本周五下午是政治学习时间,次日是八日,又是本月税收月缴的最后一天,所以金道通决定利用政治学习时间总结一下上月各税管站的工作。

上月半数税管站勉强完成任务,另外半数则未完成,孟坚所在的石梁塘税管站差得最远。这与七月份人事变动前的石梁塘的大丰收形成很强烈的对比。

第一个月的考核表因为前几天才贴出来,所以来不及从月初按日期标示进度,便只有最后的总数,差得越远的数字越醒目。

所以金道通一开始总结上月工作,有几个人脸色就不太好,尤其孟坚早已翻眼朝天,虽然神色是满不在乎,但环抱胸前的双臂却给人一种非常戒备的感觉。

他倒想看看金道通拿什么话来教训自己。

另外几个没完成任务的也有同样心情,只是,孟坚是出头的椽子,所以那几位看热闹的心情更甚于防范心情。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金道通把几个干巴巴的数字照本宣科地念完后,却是满面春风地笑着说,上月的任务完成得不理想,这完全不能怪大家,责任全由我一人承担!我刚刚上来,不懂领导的业务,是根本的原因!

金道通明显在显示着一种大度与自我承担,但是对孟坚们来说,也许还不如真刀真枪来得痛快。

所以,金道通话音刚落,孟坚冷冷的声音咬着他话尾就过来了,金道通你这些话,哼哼,讲得真没水平!

嗖的一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孟坚咧着嘴微笑的脸上。

金道通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沱茶,他的搪瓷茶缸和刘书诚那个一样的巨大,喝水时把整个脸都遮得干干净净。

孟坚也端起自己的茶杯,嘬着嘴唇,绕着圈儿嘘嘘嘘地吹着,仿佛那茶有一千度的高温而他渴得马上就要喝到才好。他吹得旁若无人,完全置大家等待他下文的急切心情于不顾。

这边的嘘嘘嘘嘘声一直等到那边的咕咚咕咚声完全结束,才跟着那边茶缸搁在桌上的嗒的一声之后,茶杯也嗒的一声落了桌,两边落桌声都很轻。

待得茶缸后面的眼睛不得不与孟坚对视着了,孟坚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一个人负责?一个股的工作没搞好,全部原因就是因你一个人领导的业务不熟悉?这股里就你一个领导吗?你这话置白股长,钟股长,梁股长这些老股长们于何地?

嗖的一声,所有目光从向左看齐一起转到向右看齐,一下又全集中到金道通脸上。

金道通保持着一种凝固的微笑许久之后,响亮地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个文件,一字一字,缓慢而沉稳地说,上月工作总结完毕,下面开始学习,我现在念一个市政府办公室一九八四年七十五号文件,批转市税务局关于城区个体工商业户税收民主评议试行办法的通知……

孟坚掷过去的这一串问号竟是泥牛入海,听不到半个字的回声。

金道通就这样,一手握茶缸,一手拿着文件,文件读完一个又接着一个,文件读完读报纸,报纸读完一篇又接着一篇,都没让自己有喘息的时间,他的姿势差不多一直没变,直到下班铃响,宣布散会,才放下右手的报纸,松开握着的左手——手心全是汗水。

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金道通默然坐在椅子上不动,等袁雨潇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叫住他,雨潇止了步,回头看着金道通,金道通微笑着站起来,待其他人走尽,才缓步走近雨潇,雨潇岿然不动,看着金道通直把手搭到他肩上来。

你对刚才孟坚提的那些问题有什么看法?金道通亲切地笑着问。

雨潇果断地摇摇头,没什么看法。

金道通自语地轻声说,我知道问你是白问。他自我解嘲地笑一笑,转开话题,上个月你那个税管站完成得最好,你大大的有功,我看应该给个奖,搞点激励机制看看!不过我又有点犹豫,刚刚给你一个合理化建议奖了,大家会不会说我偏心?

我觉得这只是偶然罢了,如果不是偶然,那功劳也是祝站长的,是他领导得好。雨潇淡淡地说。

这个……倒也是啊!金道通爽爽地一笑,你回去吧,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雨潇转身就走,心里却生了几分悲凉——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如金道通者,也居然会道个歉,这是金道通在改变自己呢,还是他们之间真的生分见外到这一步了。

待雨潇走远,金道通伸一个懒腰,拿起电话,他早就要给于晓鹭打电话了,下周一便是中秋节了,他俩也冷却三四天了,如果她还没有平静下来,他当然得安抚好她,安抚她至少比安抚股里那些刺儿容易,而且让他心甘情愿。

话筒里听到那边传达室的呼叫于晓鹭,在等待她来接电话的时候,把自己的台词又复习了一遍,刚刚复习完毕,于晓鹭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下周一是中秋节了,我们去哪里赏月不?他问。

嗯……去燕子湖吧!于晓鹭略沉吟一下,便建议道,她声音平稳,稍出金道通的意料,看来她似乎已经放下了几天前的事,这让他失去了表现宽宏大量的机会,准备好的台词一时全作了废。

两人约好了具体的时间和碰头地点就挂了电话,像例行公事一样的平静。

且说袁雨潇被金道通叫转过来时,就感觉背后有许多眼光灼在他身上,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他过于敏感,他也不能回头去证实,但他满心是盼着金道通有话快说。

不过如他所愿,金道通的话不多,一分钟不到,他说了拜拜便转身快步出门,他只想跟紧大众的步伐下楼。现在他有一种不知是错是对的感觉,离金道通越近,就离大家越远,而他害怕离大家太远。

还好,现在大家并没走远,多数人还在下楼,这时别的股室也散会了,不宽的楼道一时略有些拥挤,楼梯间的厕所里更是人声哄哄。多数人并无急事,所以走得不急,聊得热火朝天。

袁雨潇快步走到凌嘉民孟坚那一拨人后,想参与他们的谈笑。

听得李卓说,坚哥刚才那一串质问真是痛快淋漓,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声!

孟坚似乎并不卖账,既然讲出了你的心声,怎么当时没听你帮一句腔,这时候来讲!

李卓笑着吭吭两声。

凌嘉民压低了声音说,坚哥,以你的能力水平,上个月没完成,这是不是金道通故意把任务定高了啊,再说,你去的是他刚好离开的那个站,会不会他设了什么陷阱之类,你应该看得出来……

雨潇一听他们这话题,又觉得不便参与,缓了一步落后一些,又担心金道通这时候跟出来,这一下真是进亦忧,退亦忧。

听得孟坚重重的哼了一声,没完成任务有什么好说的,你觉得我是那种没把事情搞好就找客观原因的人?!

这一下凌嘉民应该是比李卓更尴尬,但他应变却是快多了,嘻嘻一笑,我就是衷心佩服坚哥这股子傲气!

雨潇也是衷心佩服。

他默然骑了车回家。回想当初与金道通搭档时,他俩就离大家比较远,那时他并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为什么现在这么在意这一点呢?

只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与金道通不是一类人了——金道通已经是他的领导了。

以前与金道通近,是平等的接近,现在与金道通近,是一种巴结——不管他是否承认,或者真实到底是否如此,他觉得也摆脱不了别人会有这种看法。上次金道通弄出一个“合理化建议”,不就是让人认为他在讨好金道通么。

所以他得自觉远离以避嫌。

当然他得承认,金道通的那个奖励,应该算是一片好心——但却把他搁在了火炉之上。

他可不想在这方面引人注目,他宁可钻到人堆之中去,永远不被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才好。

这么想来想去,不觉已经到家,刚刚进屋,在厨房里做饭的母亲就说有一个厦门来的朋友找他,他有点云里雾里,什么时候厦门有朋友了?他困惑地把车搬进自己的房间,进房就听见呼噜声大作,自己床上有一个人趴成一个大字,呼呼大睡。

近前一看,面生得很,更是惊讶,便重重地把他拍醒。

那人揉着惺忪的眼睛,楞楞地望着袁雨潇。他长发,精瘦,黝黑,高颧,凹眼,花衬衣,牛仔裤,年龄与自己相仿,一看就是他印象中的“广佬”形象。

他以一口典型的南方沿海省份人特有的普通话说来找袁雨潇的。

我就是袁雨潇,我不认识你啊!

哇,你好!他紧紧地攥住雨潇的手,我是厦门来的,叫林天治,我是你的诗友啊!

雨潇的手陷在他的手中挣不出来,脑子也陷在云山雾沼里挣不出来,索性放弃反抗,既傻且楞地望着那双深陷于浓眉下的大眼睛,听着那口鸟语一般的普通话进行解释。好半天终于听明白了,这位林天治有一个高中同学考到本市的师范大学,在这里参加了“希翼”诗社——也就是曾经米兰的那个诗社,在假期回厦门时,带回了他们的油印诗刊和诗社的通讯录,这位林天治也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就把通讯录抄录了一份,现在,他带着以诗会友的热望,来到了这个城市。按通讯录上的地址找到袁雨潇所在的分局,又从分局找到袁雨潇所在的税管站,再从税管站打听到袁雨潇的家庭地址寻上了门。

林天治的叙述让雨潇半天反应不过来,他觉得这像是一个书上的故事而不是现实。

我打算在这里玩几天后,北上去更多的地方以诗会友,我这里有全国各地很多诗人以及诗歌爱好者的地址,我就这样一个个去会他们!

我在你们的油印诗刊上读到你的大作,非常欣赏,所以就来找你啦!

不会太打扰你的,在你这里住三四天,过了中秋节就去下一个目标,我都有规划的!

希望我们在诗歌的大旗下,永远是朋友!

欢迎你今后有机会来我们美丽的厦门作客!

雨潇被他的一连串不带喘气的话语轰炸得不能动弹,望着那双晶晶闪亮的清澈如孩童的眼睛发呆。

我听同学说,你们这里燕子湖很美,我希望中秋节那天晚上与你共同在燕子湖赏月吟诗!林天治依然自说自话一般说。

他连活动都规划好了。

雨潇心间,却突然被“燕子湖”这三个字荡起了涟漪。

于晓鹭——这个摆不脱的名字又浮了出来。

刚进高中的那一年的中秋之夜,他和莫清、晓鹭曾在燕子湖赏月。

那晚的圆月亮似乎是他平生看到的最亮的,他们倚着燕子湖边最大的一株柳树,看天上的月亮和湖中的月影。其时莫清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李白的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一句的“三人”是指的哪三人?他觉得莫清这样过于简单的问题后面,必定藏有玄机,便笑而不答。于晓鹭却抢着说,不就是月亮,饮者,还有影子嘛。

莫清微微一笑,说,我觉得这三人应该是于某,袁某和莫某。

于晓鹭扬起手中的柳枝狠狠扫他一下。

莫清躲过这一扫,笑着说,李白的天才之处,就在于他能预见千百年后的今天,有我们三人在此邀月!

但是我们没有饮酒!于晓鹭偏要拗着他。

那么我问问喜欢自作聪明的你——袁雨潇笑着问莫清,我们三人中,谁是月亮,谁是饮者,谁又是影子?

这个问题问得好!晓鹭拍手笑道。

你是天上的月亮好不好?莫清笑着对她说。

这样毫无疑问的事实还要用疑问的口气说,可见其心不诚!雨潇刺他一下。

说得好!晓鹭竖起大拇指笑道,被你心不甘情不愿地推做了月亮,就是做了月亮也不会开心!

那你倒是说,你是什么才会开心?莫清笑问。

我啊……在你们两个面前,我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影子啦!晓鹭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打量一下莫清,调皮的一笑,我倒是觉得,你才是高高在上的月亮,自高自大,孤高自许,孤独冷清,上不挨天,下不着地!至于潇潇,当然就是那个有血有肉的饮酒的诗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雨潇也不禁莞尔。

莫清有些尴尬,伸出双爪作势要掐于晓鹭的脖子,晓鹭笑着灵敏地闪到雨潇背后,雨潇解围地笑着说,那月亮还是晓鹭吧,诗经有《月出》之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亮总是和佳人联系在一起的,莫清是那个狂傲的饮酒诗人,我是你们的小小的可怜的影子吧!

莫清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你们两人算是同一类型的,不约而同都自命为小小的可怜的影子……

雨潇心中微微一动,连忙岔开话,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留下一个什么纪念才好?

好主意!晓鹭伸出拇指,莫清淡淡地说,什么纪念?在这柳树上刻一个到此一游?

俗气!晓鹭撇嘴说。

你提个高雅的!莫清脸变红,眼变白。

这样吧——消防队员袁雨潇赶紧开口,你手中不是有一个瓦当么,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以及今天日期刻在上面,埋在这柳树下,以后每年今天都挖出来添上一个新日期,如何?

晓鹭又是欢呼雀跃,这才叫别出心裁!

湖边可能是要砌一个小景点,堆了一些沙石砖瓦在那里。方才莫清路过那里时,觉得那有如意云纹花饰的瓦当挺别致,就捡了一个,这时雨潇想到了它。

原来是看上我的宝贝了!莫清笑道,我本是想带回家做纪念的!

别小气啦!晓鹭说,埋在这里也是做纪念啊,我们也不会要你的,埋几十年出来后,文物还是你的!

但是这名字怎么刻上去呢?

你钥匙串上不是总挂着一把削笔刀么!雨潇说。

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莫清笑着拿出钥匙串。

两个人刻得手都酸了,削笔刀也废了,才把三个名字和日期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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