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去十八总窑湾,路过了外婆家。街口卖南瓜饼的小贩,不见了;巷子口的短头发智障阿姨,不见了;夜市摊卖卤猪脚的娭毑,也不见了;跟着消失不见的,还有外婆,那个守了三十多年寡的外婆。
疫情开放后的两个月,很多人都不见了。但巷口那个两米高的信报员雕塑还在,右手扶着他头上的帽子,左手摸着自己的挎包。三十年前,信报员雕塑对面有个小摊贩,卖辣椒梅子,五毛一袋。外公带我去买,问我还要不要其他的小零食,我说不要,怕外公没有钱。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外公没有钱,因为有对比。爷爷家住的五室五厅,养两个儿子;外公家一室一厅,养三个孩子;爷爷是市长家的独生子,外公当了半辈子民工,从前还坐过牢。坐牢的原因是在新华书店当会计时,挪用了大笔公 款,为此还扯出了一些家族成分问题。
外公家有五兄妹,老大是国民党上将,四九年被拉到湘潭砂子岭枪毙了,尸体还是外公的三姐夫覆了一卷草席子抱回来的。五零年抗美援朝,外公一大早去部队,没到中午就被伙伴们敲锣打鼓地送回来了,因为家里有个被枪毙的大哥。过了很多年后,妈妈高中毕业,错过了去军校的机会,蹲在家里哭。他跨上自行车,怀揣妈妈的照片,一个人跑到教育局去找领导,最后徒劳而返。不过,他倒是放下了,还安慰妈妈说:“小崽,你要是喜欢那身军装,爸爸给你买一件。”
外公能养活三个子女,实在是个奇迹,他极爱喝酒,欠一屁股债。嘴又馋,从工地下来,总要去家门口夜市摊买些卤菜。外婆说他不节俭,他说:“总不能每天晚上,一家子都吃白菜梗子炒肉沫。”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吃各种腊制品,什么腊牛肉、腊排骨、腊肠之类的,都是很好的下酒菜。据我妈妈说,他从前喝酒,逢喊必去,且只喝白的,每次都要喝到醉醺醺被人架着回来。外公不抽烟不熬夜,就是爱喝酒,最后也是喝酒得肺癌过世的。遗体被送回家,放在木板门上,外婆红着眼眶,当着所有子孙的面,指着外公的遗体说:“你们记住了,以后找对象,绝对不能找这种爱喝酒的,不顾家还短命。”
抛开俗世的价值观,外公是个光彩夺目的人。写得一手好行书,每逢过年,会有很多人慕名而来请他写对联;做得一手好木匠活,我的小摇篮就是他亲手做的,床头床尾还雕了花。年轻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看他的三个子女就知道,妈妈长了一张温碧霞的脸,大姨长得比八十年代画报上的明星还好看。
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公都会偷偷问我,在爷爷家吃了什么菜,如果吃的菜正好这天也会吃,他就很高兴。接下来他又会问,喜欢去爷爷那里,还是他这里。我很狡猾,每次都说喜欢他这里,然后他就会很高兴地带我去买小零食,路上还会哼上一曲湘昆。记忆里,外公很喜欢唱戏,只要给他起个前调,他就可以来上一段。
来外婆家是件很开心的事,一来是外婆的厨艺了得,她的拿手菜有紫苏炖鱼头、红辣椒炒酱汁肉、烧辣椒皮蛋、红烧五香猪蹄、寒菌炒肉…味道爽口,品相也精致。二是去的路上,妈妈会在书摊上给我买一堆插画本,那时候流行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聊斋志异,什么下巴王子青蛙王子公主与王子,每一幅画都很漂亮,画得很用心,一本画册说明了所有,一个字也没有。每次看到我坐在小板凳上翻看插画,外公就很高兴,觉得我爱学习。而妈妈买插画书,更多的为了满足外公的虚荣心:外公的二哥是个海外剧作家,外公自小就很崇拜他。有个外孙也热爱文学,会让他感到欣慰。但可惜的是,外公在我三岁那年就走了,他没能看到外孙成为一个编剧。而事实上,三十年后,当我终于成为了影视编剧,却拿到了公司史上的最低分:六十分。坦白讲,我对写剧本谈不上多喜欢,不过是热爱电影、音乐和表达,妈妈这么多年的苦心算是白费了。
外婆家有很多旧书刊,都是从前外公买的。他总说人这一辈子,就是脱了草鞋进棺材,但闲暇时,也会翻些新上市的报刊读物。等他走后,那些报刊被堆积在角落里,发黄或被虫蛀。还记得那些残破报刊里的故事,其中一个说的是美丽的护士突然肠绞痛,同伴帮她灌肠,但因嫉妒护士的美貌,灌多了肥皂水致其死亡;还有个故事,说是一个孤独的乡下女孩,每天晚上和阁楼上的小耗子说话,久而久之处出了感情,后来女孩儿被坏人加害,还是小耗子弄倒烛台,酿成一场火灾后,才让女孩逃脱。还有本八十年代没封面的刊物,第一篇说的是美丽女大学生被拐卖到光棍村,受尽屈辱,至于最后结局如何,并不知晓,因为最后那几页是残破的。小时候,每次捡起这些黄纸卷翻阅,就像与外公在错位的时空对话。
外公只活了六十岁,走时拉着小女儿的手,说自己不想走。我永远记得九三年那个冬天,他闭着眼躺在病床上,周围站满了穿着红红绿绿抹眼泪的人,其中一个穿蓝棉衣的女孩哭得最厉害,那是我的妈妈。 三个子女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我妈妈,因为她最粘人;最不喜欢的是老大,也就是我舅舅,因为他高冷而倔强。小时候舅舅偷了家里的一条腊肉请客,被外公追着打了一条街,把他日常对舅舅的不满全发泄了出来。老二大姨倒是自小被放养的,也许家族里,排行中间的小孩,就是得到父母之爱最少的那个。但大姨长得最像他,性格也是温温柔柔不毛躁,跟外公很像。
最后一次在十八总见到活着的外公,是九三年的春节,他伏在桌上写对联,一说话就咳嗽,看到我还是很高兴。屋子里熬着镇咳的罂粟水,满房间鸦片香,他在那些烟雾中写着字,和神仙一样。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
要是外公能活到现在,也有九十多了,还是会喜欢唱戏、喝酒、做手工。只不过问我的问题,会从喜欢去爷爷家还是外公家,变成了到底是喜欢这个男孩子,还是那个男孩子。
以下附几首与外公有关的诗:
《 酗酒的男人 》
我的外公爱喝酒
我的舅爷爱喝酒
我的叔叔也爱喝酒
他们都因喝酒而早逝了
近来我又找了个爱喝酒的男朋友
八十八岁的外婆知道后
拉着我的手说:
“佳佳啊,爱喝酒的男人要不得啦
我就没见过一个酗酒的男人是顾家的”
《 幽默的外公 》
那年妈妈没考上军校
天天闷在家里头哭
外公心疼地说道:
“小崽啊,你要是喜欢那身军服
爸爸给你买一套”
《 大蒜苗炒腊肉 》
这道菜舅舅做得最好
印象里他的厨艺最好
妈妈说这都是打小练出来的
小时候他趁家里大人不在
把屋子里的老腊肉都炒了
喊了一堆同学过来吃
被外公知道后
追了几条街打
打了以后还不凑效
嘴犟说自己手艺好
就是要炒
注:外公与我在人世间的缘分只有短短三年,很多记忆是模糊的,一个篇章就说完了。之后是外婆以及妈妈的三姊妹,篇章会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