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子》词曰:
曾经濠梁言少欢,路过烂柯棋不观。兴尽酒,碌多餐,但逢春怨客南山。
三月暮春时节,汴京城主干道御街一路上,桃李芬芳,梨杏陪衬,杂花相间,望之如绣。与横街交叉处,道东正绿的柳树旁,一座酒楼临将收尾竣工。看这楼北对皇城,南邻汴水,正乃京城内数一二的绝佳生意地。现今四面扶手栏杆已筑,内里梁柱构架完毕,来往铺板开窗的、刷漆监工的,正是忙的时候。
一名管事青布短衣,另安排三两匠人趁暖刷墙,“尽快吧,今天看能不能把这小面搞完。”便自行回身几步远望全局。横街上一马车缓缓赶来,下来一人。他见面迎上去:“长庆公子,今有空来看看?”
李长庆看了看酒楼工事,笑道:“嗯!也无甚事,来找郑掌柜谈谈。这已经差不多了吧?”管事回道:“是!这半月、二十天吧,然后置进柜台桌椅,书画青瓷一放,挂上牌匾幡旗,彩帛装点,差不多就可以开张了。郑掌柜在后边棚子,我领公子去!”“不必了,您忙。我知道地方。”李长庆带两小厮入内微微示意相熟的众人,走到楼后几个简单搭成的棚子。
后棚记账理事的郑掌柜见东家来访,互相行礼坐定。寒暄几句酒楼之事,郑掌柜便问:“这眼要完工了,公子还没想好酒楼名字?”李长庆翻翻账目,乐道:“算我臭美,便想以我为名,您看如何?”郑掌柜听罢猛点头:“再好不过了,长庆楼!不仅寓意甚好,又能称您的名声。那我抽空便准备匾额门联去,黑底镂金?”
“好!我有一朋友是待考举子,他那魏碑写得古意劲正又不乏灵动流丽,这日回去就向他求幅字托人送来。其他的多要郑掌柜费心了,我这人性子随和,又是第一次置酒楼,恐有不当。”“好说!咱这酒楼地段,且不和矾楼、杨楼相比,就是不费心闭着眼睛……当然,我会上心的,您看!”说罢先提笔在一簿子封面写上“长庆楼”,又翻开与李长庆谈起主厨伙计、器具布置各类杂事。
二人谈了甚久,觉得一切似乎水到渠成。郑掌柜又窃笑道:“我们这长庆楼要不要也放那些闲汉札客入内呢?”“放吧,他们也谋个营生,互相成就下。只是把好关,也莫要太多太杂就是了。”这会儿,晨风、暮雨二人赶来,只道刘管事来话儿,二东家今晚要见李长庆,有事商量。
李长庆点头,看了天色,便与郑掌柜告辞,又和晨风二人知会便先回寓所去了。路上顺便买了套四宝送种志恒,请他题字长庆楼并赠了两联,叫广俗、大雅两个小厮送去了。草草饭食后,待其回来便又赶车入了梁门,停在内城西北角一坊宅前。
知会老院公,安排两小子去吃些饭食。李长庆径直往后堂去,见二人正端坐吃茶。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微白裹着软纱头巾,身着直缝宽衫,另一较年青的后生三十上下,无冠簪花,衣着鲜丽得体。“二伯、宁哥,找我做什么?”“来坐。”未等长者开口,李长庆早微施一礼,走到那后生旁坐下。这人是他堂兄,唤作长宁,听着其父问候酒楼,缓缓倒一盏茶递来,搭话道:“归置得咋样了?”
“构架完工,快好了。宁哥,我今天想好名字了,就叫长庆楼,郑掌柜也觉得挺不错的。”李长宁奇道:“是吗?想个好名字呀!那可真是辛苦兄弟了。”“莫要玩笑我……”
二伯嘱道:“休打诨。长庆呀,这酒楼四五月间差不多就选日开张了,到时得上心,毕竟也是一桩大生意。”李长庆不甚在意:“二伯放心,有郑掌柜兜底的。再说了,足够的钱财是铺砖路,多余的就是绊脚石。回本不亏还不行?”李长宁驳道:“这话说的,商路多风险,你不生财,岂不自败?”
李长庆答:“已坐生财之道,若来往流通,岂有败财之理。除非……”二伯打断他们两个:“好了,确实不在盈利那点饭钱。但怎么说这楼坐在御街来之不易,又是准许贩酒的正店。你大伯可说了,别的商税供货不必你多操劳,但侍奉来往官宦给个方便,盯好涨跌卖好自家酒,或是掺和上江湖事,全都交你了。你虽然也算灵光,但好玩无拘,你爹汾州来信叫你收一收性子,理理账目事宜,磨炼一下。”李长庆靠在椅背不太情愿:“一个酒楼,无非吃吃喝喝,还能有什么?”李长宁凑耳边小声道:“开着玩,有空我去。”又正色提音,“爹,相信长庆会顾好的,且说正事吧!”
这二伯对李长庆道:“对!酒楼开张前,你先去终南山走一遭。”“终南山?去那干嘛?”
“听消息说,刚入三月那边就传闻有手著原稿《千金方》问世。”“我们要改行?”
“不是。”“不是。啧!你说我说?消息传得夸张,听闻原稿《千金方》内有药王孙思邈长寿两甲之秘诀,还相传有生五脏、补六腑,易骨接筋、回声复明之奇效。太平兴国年间编纂一书《太平广记》有言孙思邈救下昆明池龙,得龙宫三十仙方,记载各卷内。是以应有现今流传《千金方》未曾收录的。最近长安有个游侠儿被仇家捅穿心脉,却得方士医治未死,引不少江湖行医游侠去探了。”李长庆听了直摇头:“呵呵,那这九成九是谣言呀!还剩一分除非神仙下凡。”
二伯喝茶也笑道:“对呀,可是当今官家似是崇尚丹药之道,想探探虚实,就找到我们家了。”李长庆未饮搁杯有些惊讶:“呀!敢情还是份皇差?可怎么不从殿前司、皇城司里选人呢?”
“可能官家新上位不太方便,恐因听信流言出糗?或是也不太信,想请几个江湖人去看看?兴许另派旁人也未可知。反正之前你们几个小子到那鬼矾楼不是有些名堂,游了御街吗?不算大事,料想知了传言真伪,果真有原版,纵没有神丹妙药,朝堂得来用以校正医书或是传方为民也是不错。”李长庆暗暗点头,又听二伯皱眉另叹道:“我们家之前在北汉灭后应召,好几个任了不大不小的职位。虽然现今商客也可科举入仕途,不少武将闲官也开小灶呢,但按理说食禄者不得为商,这种事一向忌讳。无奈顾此失彼呀,政令难严,力度不够。新官家还没什么命令,我们又刚得那酒楼,还不是巨富、说得上话的人呢。哎呀!你大伯他……总之这些事好与不好难说的很,这群人也难伺候,你大概能听明了我们家这的尴尬处境吗?”
李长庆低声应和:“懂,懂的。”李长宁摇摇头道:“啧啧,没办法呀,当初杯酒释权,甚是宽松许诺了叫人颐养天年。爹,你这一说挺可怕的,虽然不比石崇,感觉早晚退出来好。”二伯不耐烦道:“你住口!言归正传,既是有令,酒楼之事尚且不急,你先去看看,权当去玩。你不是喜欢江湖走动吗?”
李长庆喝茶应声,又迟疑道:“嗯!可就我去?有没有什么御书丹诏?”“你还想要那个?看看真伪,回来复命就够了。要么视情况你搬出口谕唬一唬,到时候甭管哪门哪派,就算是少林寺有人在,看他敢不敢吱声。你不挺有名气,也去过终南山吗?叫上你师父那几个,还有非不愿在这住,在外城认识的那几个跟班,汴梁六友?十来个了。”
李长庆不禁扶额而笑:“这么草率?我什么名气,就虚名罢了。其实他们一个在衙门当差,许是无空,还走了一个。好吧,那我就当带他们去玩,顺便打探了。有的话,我尽力求来,求不得早回来通晓一声。”李长宁又问:“你不愿在我这住,说憋得慌,你那几个朋友便如何?料是武功不错?”
“巧合认识的,谈的不错就玩一块了,外城宅子也便宜。武功嘛?也有点。一个两头蛇,一个微目鸡,蹩脚牛还有四脚肥猫,哈哈!”二伯甚赞叹肯定道:“我听出来了,你们个个都身怀绝技。可名字太俗,混荡江湖你们年轻,狂点不好?两头蛇改叫南阳卧龙,什么鸡换成岐山鸣凤,别的更作渭水大熊、胖虎。终南那边顶多是些游医野郎中去打听,兴许就唬住他们。”李长庆忍笑心想:“名号响亮顶那么用,呆鸡笨牛悲愤蛇,四脚肥猫溜最快。”而后简单谈了几友,絮叨一会儿生意经,李长庆便回寓所和几友说了。
跟一富公子混吃混喝去玩乐这几个也乐意,反正都没什么日日相守的正当营生,过两日便和当差的晋胜寒道别,和李长庆带着四随从束了行李,一行八个驾两车去了。一路沿着黄河向西无非过府冲州,暮宿晓行,小牛甚是兴奋得劲,他自小流荡来汴京,少出远门,途上四处张望、还学着骑马驾车不在话下。走了十余日,已入四月终于到了终南山临近,王摩诘诗云: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终南山上正是红绿相间,春意不减。这伙人在山上没甚地方投宿,料想山路难行不便,遂叫紫电青霜二人回去将车马搁在长安城南郊樊川的某馆驿看着。种志恒族叔种放是隐居在此,曾跟随听学一年半载,只是听说去年其母亡故,现仍在守孝,不想惊扰。李长庆在此处山南剑派有相识,便寻思先去那里探探,于是种志恒便带着几人寻路上山。
山下松柏古树浓茂,农户庄田参差,他们在樊川有所耳闻《千金方》一事,东转西绕,上岗下坡,种志恒终于有些懵了:“这边怎么成这样了?”小牛弯身怨道:“都累了,你带我们到哪沟里去?”石时务道:“感觉你们北边的山还是比我们那边的高。”“沟?这边儿是有个庙沟。莫慌莫慌,山南剑派我听过,就是在终南一隅,方才路过石头岗,再走几里就快到了吧?”
小牛又站直石时务面前,“嘿嘿,人也一样,矮胖子!”晨风暮雨与自家公子抱怨:“太不靠谱了,方才不该下马,能再前行一段的。”李长庆毫不在意笑道:“没事!随便逛,皇帝都不急,说好带你们来玩的,今日不行就不上山了。”
他们玩闹走停,歇在一处用了食饮,再往前却见不少货郎背包挑担,跟着行一路,又见好几伙扎堆,与这山下聚集。种志恒诧异,“这山里沟沟没听过什么集 会?”便去问路,原是有近来不少人没来由在终南山找原稿千金方,山路便成了市集,周遭有点手艺玩意的听得,也充作小贩,于过客行个方便。再问药方事宜,确是不知,只是扎堆看个江湖热闹,搞什么说法。
最终还是走到了上山的口子,“这我就熟了,走吧!赶紧上去还来得及吧?”一众也见了些江湖客来往,鼓足了劲便要上山,行了一段乃到通阔要口处,却见那边不少人聚着,像是农户打扮。走近再看路当口躺着树干,横着绳索拦着,石时务奇道:“这干嘛的?”
几人上前被拦住,“外地来的?上山的?”晨风当先道:“是!我们一行自汴京城来,拜会这的山南剑派。”为首那人做个江湖礼:“哎哟,大户,有礼。山南剑派正是我们东家。”李长庆喜道:“这么巧,是不是好多人都来打听千金方?”
“不太清楚,好像是,人来往杂,也真麻烦。”暮雨道:“那这是什么意思?上边已经没地待了,你们东家不让进,要禀一声?我们公子……”
“来往好多不长眼的,在药田地里瞎转悠,再说不少人来蹭地,然后是吩咐盯着些你们这外人,先交些人事。”众人惊愕地看着顾左右言他的这人。种志恒气道:“我在这山上也待过一段,没这般道理!”
小牛和老石不禁小声骂着难听的话。“你啥时候待的?这除了不少隐士,几个破庙,山南剑派在这多大地盘你不知道吧?山头差不多就是人家罩着的。”
李长庆无奈问:“定的多少?”“一百钱吧。”“好好,晨风?我与你们东家陈有己认识的,山南剑派道宗的掌门弟子呀,你们知道吧?”“我知道,我们是他们雇来理田弄药的。各给各的?”
晨风不禁缩回手,“啊?”“一人一百呀!与些人事,你们弄的狼藉还不是我们收拾?”
石时务骂道:“什么狗屁!老子自家山上满山旁人拉的屎尿,也没谁说臭。我们都没驾车,走路来的!这也要收?”“你嘴巴干净点!有马就不止这数了。都这样呀,有段日子了。要钱,不要钱不行,要不你们就原路返回。你们非要来找千金方的,哎呀,不汴京城来的公子嘛!嘁!”说着指着几友与旁人耻笑。
李长庆见他反而鄙夷起了自己,又看天色渐晚,有钱懒得周旋,无心不便硬闯,掏出银钱:“一两银够了吧,我自己找陈有己要去。你确定是他们门派安排的?”那人笑着收下轻松道:“当然!你们可别把我们当土匪,真土匪会要你这点儿?我这给你记下账总行吧,你想找就去找二东家,都有数的。敢问公子姓名?”
“不必了!把路让开!”李长庆少见地冷了脸,拿扇子一绕,挑开解松的绳子丈高,搭在左端木桩上,众人亦是故意啐了两口,踢石往前去了。那人便后端叫嚷:“你看你们都什么鸟样?不收你们收谁?”
上山路上,几人不住嘲弄这事,小牛怄气道:“不想去什么山南剑派了,感觉不是好去处,像山贼剑派。”李长庆听罢,攀一高处环顾,但见那端岔路矮处一坡上似通有人烟,现已日落,便道:“那就去借宿一晚吧!没准是哪方隐士,消息反比奔走江湖的管用呢。”
六人畅快往那坡去,看着近,走得远,到时日头近乎不见,只剩金粉残霞。这处坐着两所庄子,周遭任意生其草木杂花,小的那庄子破败荒着,眼见大的那座茅草顶铺得厚实,篱笆编的甚有条理略一人高,院子归置着桌凳柴火,晾着衣裳皮毛,还有水桶竹竿等多类物事,像有人住的,那小木门行若虚设亦是关着的。
六个拍定,晨风便往里叫门,应声走出一人,生得高大挺拔,朝门前望了两眼,便缓步走来。他们只当会是老者,却是一年轻净须汉子,穿着修身粗衣,面目亦挺俊朗精神,只是略带凶相,还嚼些什么,有些警惕询问来意:“做什么的!”小牛自第一眼,只觉是另个魏寻 欢在他面前逐步清晰,便伏上门乐道:“哥哥!我们是来借宿的。”
“少套近乎!”种志恒软声唱喏:“兄台有礼,我们一行自汴京来,本欲拜谒山南剑派,劳途困顿,便想先借一晚,明日上山。”
“山南剑派?哼!千里迢迢来这,你们不嫌累,咋不直接上去耶,不耽误睡觉。”李长庆知其顾虑道:“能借光还要摸黑干吗?”
这人回身看看屋子道:“住不下,要不两个去那边废屋打扫凑活。”晨风、暮雨便要先行一步打听,李长庆要把那扇作信物,被两个回绝了,称自有计较。见二人一走,屋主又道:“你还是个公子哥?拿些银钱来。”石时务点头指示附道:“嗯!这该给的。”
“你倒是掏啊。”李长庆白了一眼递上碎银。屋主接了开门便走,“把门拴上。”几人进屋见内虽不雅致,倒也风采。主人自去桌上吃些粗饼炒肉,种志恒又行礼问:“还没请教?”
“董山客。饿了自己去那边随便做,还有点火星。”几人纷纷回名,种志恒道:“‘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这是别名?”董山客瞥了一眼,皆是没理。而后四人去旁门看眼炉灶,面面相觑,石时务会意,走去摇头怨道:“狗日嘞!这世上最不公平的就是会吃饭的人不会做。我来好吧?不用你帮,八成碍事。”他推开小牛自己去忙活,李长庆小声在旁道:“其实我也会弄几样。”
毕竟不是客栈酒楼,剩三个正想措辞与主人攀话,董山客已然开口:“哎呀!可世上最难的是一人料理所有,所以公平当真难得。”李长庆回道:“于是乎阁下独善其身,来这山里顾自地隐居修行?”
这人许是难免寂寞,开口相谈:“哈哈!我大字虽识得几个,可修行是哪的话?我家就在南郊樊川,有些家业不大,但不愁吃喝,父母健朗,又有哥哥照顾。这是先祖昔年避乱搭建一小屋,遂春夏之时我便孤身来此小住,摘茶酿酒,反正修屋做工也都会些。秋冬就回去了,山里是真冷,根本扛不住。”种志恒听罢有些羡慕道:“好自在呀!原来这是老哥您自个的终南别墅。”
李长庆未忘正事,“等会闲聊,董哥可曾听闻原版千金方现世?”“你们来这就为这个?呵!看你们也不像大夫,操着济世心肠。”他吃口饭,回答干脆。“没见过,不知道下落。听说了,山南剑派不就为这鸟事闹腾呢嘛?”
小牛问他:“听你说得,好像也不喜欢这派。是挺讨厌,还拦路收钱!”便道了上山之事。董山客听罢有怒:“偶尔拿几个躲山里的逃犯,他们真就以为整个终南山是他们的了?这是块官田,又不像陈抟那样从赵大手里赢了华山,早些年间他们消息灵通,开荒归自己,不知道趁着法令占了山里多少,还不知足没事找事想当地头蛇,管好自己吧。”于是顺口述了对其种种不满,坐地收租闲人寻事等等,还蔑称为南山狗。“好在老子祖上没被并了,有块自己的地盘,不归他管,也不归谁管。”
李长庆听得没有消息,微微失望,思定明日去山南剑派再说,与主人互道身份、闲谈问路。不时,小牛去帮端饭菜上来。董山客见石时务炖了自己的鱼,早已不嫌,称其南方菜手艺也要一尝,摆出了自己酒来。“我就不太会做菜。”
石时务环顾,“你未有婚配吗?一人独居在这?”几友不禁白了一眼。“没有,我性子冷。”“那你不嫌寂寞?看你身段面相也姣好,家里不催生孙子?那不得是个玉树临风的小机灵?”董山客品菜饮上一杯慨然道:“无所谓,不劳我费心,造物主会重生出美来。”
种志恒听罢欣然而敬:“真逢山中高士也!比之我那族叔更像归隐。”“可莫抬举我什么。你族叔是谁?”“应该是在这山头的那边,名讳种放。”“哦!听过,那可是有名的隐士,南山好多人去请教过。”“可有名的隐士还能算隐士吗?有黑字的白纸还能算白纸吗?我叔父他虽不用借隐成名,似是知白守黑,我却总感觉他是走终南捷径。”“但白纸不大都是尘封待用,没名的隐士不就是我们大多数人吗?还用得着自诩隐士?想成名毕竟很难,了不起的,归隐最简单啊,自己本身就隐,想隐就隐了,别人捧都捧不起来的。”
小牛听了,嘟嘴道:“真羡慕你在山里有间屋,闲空还来玩,我沦落野外都不知要怎么活。”“我正是不愁这些才能如此的。不称隐士,也不算修行,就过自己心安理得的日子呀。过呗,都一样,少点争论比较就好。”“说得简单,你是有底子成事,没挨过饿……”
李长庆答断道:“嘘!莫说酸话。不过我有个当差的朋友也说过,有些名声建树才好做归隐之人,不出出力一劳永逸怎么笑傲江湖?对,就胜寒说的。”“应该是有志向有所求的人啊,挺好。”“还有个朋友,就喜欢得过且过,心思却飘忽不定的。”“那或许是身无常欲,所向难得,可不算太妙呢。听来你两朋友像内外有别?”“嗯!或许是的。”
董山客吃了几杯,听他们言语微微厌烦:“哎!你们说的这些名隐闲碌,什么人都会谈及到,论来论去没个完啊。且说若把我这几间屋,移栽到汴京城去,月值几贯?”石时务回他:“算上这院子,估计最便宜也得五贯钱吧。”
“对呀,而今我不需做什么,就月钱五贯。这破地儿契税也是微乎其微的,要是不用了卖与别人又是一笔。账这样算,你们觉得如何?当然,和你这公子哥比起来,或是和你这完全没家住的,感受体验自然不一样,终归是取向面对不同。”李长庆笑道:“可惜吵架的那两个冤家不在。”
话一茬又一茬,酒食将毕,看着残羹董山客又絮叨:“饱了,一亩地一亩粮,人胃口再大不过肚皮,也就一顿饭的事,但人心多是不断膨胀超出天际。我比较实在,不合时宜。像寻常家里招待来客,乡里随礼凑钱,买肉办席什么的,拿不出来就融不进去,于是为了维护那点礼仪情面,就不得不想法子跟着众人脚步铺张攀比,没钱就是没本事、不讲情分,真他娘受不了。而且的确没法有什么怨言,也怪不得人家势利眼说穷酸道小气。大家都有钱了,你敢没钱?差别如此,世态炎凉就是这么搞出来的。
至于出家也就那样,干脆搬山上住,爱说什么说什么吧。人跟人不一样,像我这类,旁人都道不顾家的懒汉,但我就过一个人的苦日子,我就偏做第一绝情人,断情绝义,谁惯你们的毛病。那在意的比如项羽,有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就是回乡显摆,没个真情实意的。后来呢?那身衣服一破,宁可自刎也没脸回去。爬得越高摔得越疼,越经不住打击。”李长庆摇头道:“没法子,是这般理。毕竟吃了上顿要想下顿,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大家若不挑唆争强好胜,互相了解各有进退、拐弯、坐会儿的意向想法,早天下太平了。”
“别搞画饼充饥就成,这种事,没法言语,冷暖自知。我冬天待不下去啦,就回家了,可有隐士、修行的就在终南山死磕,冻死都不走,那你图个什么呢?”种志恒点头道:“是,道家学说言天地无为而自生,可人也是有血气一类的,怎么能学死物呢?甚至怎么可能完全超凡成圣呢?修道那般过分便是谬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自有循环互生之理,人仅此命一条啊,还是老兄这般不比高下,物我两化合适。”董山客又诉说半忙半隐自得其乐的日子,种志恒听得有味,问着生活经验。后见灯影下主人困乏,几人道了安寝去收拾碗碟,顺带清洗,床褥单薄未脱衣服挤在睡处。
种志恒伸腰笑道:“这位哥哥是当真不愁生计万事轻了。”小牛反是微微揪心,“当然不好说别人,可总觉得他话里话外尽是风凉。”“没怂恿你劳累名利,又没让你辟谷不食,这还风凉?”
石时务嫌道:“他个臭牛就是一穷二白,所以嫉妒人家!不过我也难免听不惯,张嘴闭嘴钱钱钱的,说什么风气不好,不在意,但那口吻好像他住山里隐居简出多了不起一样。我生来就在山里呢,像他说的做什么绝情 人,那我来你们中原干吗?他根本就不懂人情爱。”小牛仍怀懊恼,李长庆安慰道:“自在便无他在,难免的。如他所言每个人的接受和放下是无法做同一观的。莫谈了,记住目的就好,我们是来找千金方的。”接着睡前吵闹几句,言语渐止呼息起。
次日太阳升高,董山客自在庄里拾掇,意去垂钓,晨风、暮雨带三人来访。虽未带兵刃,但听是山南剑派的,董山客不想来往便着四友出门,四个谢了收留匆匆道别。李长庆与为首的陈有己是旧相识,互道寒暄,出门寻路上山。
陈有己比李长庆大几岁,穿得简朴,生得微瘦而拗峭,路上招呼道:“想不到你要来,有失远迎。我可听说了,在汴京帮衙门擒了大盗无常?那厮在我们这也犯过事,正是大仇未报呢。听人道长庆公子千手并发漫天飞雨,百步正中逃犯面门,把他擒住了?久日不见,风采不减啊。”李长庆听罢一笑:“这种流言你折扣再折扣听就好了,煞有介事,上千禁军提都不提。只是我们去凑热闹和一衙差朋友堵住他了。还没问你呢,原稿千金方是真是假?”
“你的尚能折扣,我这纯属子虚乌有,快一个月了,压根没见过,但不少人都来了,以至于又有人称就在我们门派里边,这不胡闹吗?本来事就多。”种志恒问:“不是说什么长安游侠被捅穿心脉也能得医治吗?”
陈有己听罢大笑活动身骨:“他娘的说一次笑一次,我是去长安那边听说一闻,前段城里有位公子哥性子躁,与人口舌打起架来,提刀照着心口捅了人。他以为闹了人命官司,和旁人说了做事敢当,一时也沸沸扬扬,可后来伤者并没大碍。你们猜怎么回事?”见他面上滑稽,众人不解。“捅反了,那兄台左右不分,冲着他自己的左方位攮了人一刀。事后还有传言说是花了九百九十九金了事,但肯定是假的。有钱人傻吗?真有这好事,那全天下都得指着富人去骂去挑衅了。呵呵,一刀九九九?都站街上喊着是兄弟就来砍我?赶紧过来?哈哈哈!”
石时务听了乐道:“嘻嘻,有人把这和千金方联系上了?真是无聊!”小牛收了笑容:“但你们山口收钱可是真的,我们亲手交的。”晨风也问罪道:“没错!一时紧急,没提这茬,陈大掌门,你们剑派是穷疯了吧?我们又没说要白吃住你们的。”陈有己面色窘迫:“还收呢?一会儿上去我就退还。门派里这段的确不太平。”便与众人讲其状况。
山南剑派自唐灭后而立,起初是天下大乱,流寇横行。终南山上虽道观隐者居多,不乏长安权贵,便有闹事的歹人结伙犯事,寻常民众也难堪其扰。时下便有三人行事,召集一干隐者农户干脆聚在山头,不说仗义行侠,至少自保无虞。
这三个也仅是终南乡人、樊川郎中、蓝田隐客,一时心热,实则没甚功夫手段。但云集者渐多,还有愈多贵人加入资助,便作势拿起《武道弘文》为修习秘要,以那著此书的天涯书生为祖,三人取武、道、文三字开宗门,有了“一祖三宗”之名。本着名号公义,区分那持刀歹人,举矛兵寇,遂选剑器演练,后多置办铜铁长剑,渐成气候,立了门户,称作山南剑派。眼见一伙人聚在山上舞起剑来,又有传闻称三位宗师武功超群,已是飞花摘叶踏雪无痕之境。觉得厉害,先前团伙喽啰少有犯事者。
后经五代锤磨,有了官家准予,至今门派得以保留。善武者增多,于江湖绿林有了名声,都道山南剑派以故为新,剑招最善夺胎换骨,点石成金,学得旁人技艺,门派上下武学不拘一格又自成一体。
“不过现在嘛,乱套了,好多麻烦事真头疼。比如一点,单单以武为课业,毕竟不是像人家寺观清修养性,心思上没个限制,这群人总会成家产崽呀。生齿日繁,女弟子可没那么多,还多是长老护法之女。那你说门派中人的妻儿养在山里还是下山立业去?都说家丑不外扬,但是说罢,别外传。很早的事了,据说还有留山子弟的内人三年生三个的。住哪呀?关键他奶奶的,三小孩都不是他的。有不检点的门徒汉子窃玉偷香,行径暴露后两拨人还打起来了。这从哪找说法去?血缘关系有那么重要吗?没有呀,门派当弟子养着呗,可他们上辈人如何相处?还都是在山门有头脸的,只好伤筋动骨地赶走。很早定过一次规矩,说好了各样内外弟子们去留名份如何。但时间久了,既要保证门派兴盛又要控制下入门弟子的数量,还是令人很犯难。旁的道不完,不过剑派的名头,啧啧,该改了。”
一通抱怨后,李长庆毫不忍耐,搭上肩大笑道:“哦!你们不善经营,开不下去了啊。那你呢?不是也留在山上。”陈有己拍胸得意道:“家父已退了,我现今是道宗掌门了,虽然辈小,但是正宗的呀。”“已经接班了?啧啧,那你们三家家业与旁门师承弟子掺杂,难免棘手。”“哎,山南剑派不过百年五代经营,这日子没法过了。散伙算了,武宗文宗的师伯师叔去年还闹分家呢,我夹在中间毫无主意。”
种志恒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原来贵派亦有难处,已是不好周转了。”陈有己见他书生模样,便问道:“其实开源不少生意,不过日子安定,增税难免了。若能想办法再减几成兴许会好些。”
石时务疑惑:“你们这山还用上税?”“当然上税,不然呢?分田兼并弄那么大地界呢。我们是……实干门派呀,面上归我们,田底还是官家的,为国守财,你当我们什么?少林寺那群动嘴吃白食的?娘的前两年去过,好生羡慕。”
晨风嗤道:“哼,那些寺庙不税不役收地租,买卖度牒偶尔还潜藏逃犯呢。陈掌门这地头也属买扑?”“差不多,多是些药田,穷乡僻壤不好经营包给我们,官家每年都找我们要地租,可是这哪能年年赚呀,垦辟岁增还会涨,之前念我们护民有功送给我们多好。”
种志恒听逃犯藏山奇怪问:“那我们上山遇到拦路的那些是当地的药农?你们当中人底子干不干净?何不自己经营?”“当然干净,那些人算是门派里的,也雇过人租过田,这不在经营吗?总不能让我们门派上下全都不练武用剑了,抡起锄头种田吧?还有旁事要做,江湖关系要维护的。”种志恒听罢只觉一类手段,笑而摇头。随后李长庆与之道,“那咱两处境差不多,我们家也是买扑酒户,我还不是很明了,倒要请教陈大掌门一番。”
众人问答攀谈,随着陈有己上山,终南腹地山麓间见得有牌坊林立,正是山南剑派坐处:
门楼伏危岭,石壁临细泉。牌匾对面映白日,屋堂左右立翠峦。天色风淡云少,回廊奔走客多。各碑凛凛放毫光,众架荧荧生剑色。 金猴常跃冷杉高树,朱鹮时掠草甸灌丛。走不完曲曲弯弯竹径,看不尽齐齐整整花庭。实是规模山南派,果真档次地主家。
陈有己带一众入内,“昨天这两位兄弟夜访,近来客多,早上好不容易给你们腾出个住处,诸位朋友姑且凑活。”路上小牛看这里散养着鸟兽,难掩欢喜,“有猴!”便要去逗。种志恒忙拉住,“一会儿再玩。”到道宗住处吩咐门下张罗酒食,李长庆正要再问千金方,便有剑派子弟来话儿,让陈有己赶紧去什锦堂。“我有贵客在此……”“武宗文宗又聚一起吵起来了呀!去劝下?”陈有己问了事由道:“又是千金方?”当下便让客用饭,自己且前去看看。
不知此处可有原稿千金方,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