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道通也看出袁雨潇是故意避开他,心情也黯淡下来。
他慢慢骑车回家,直到家门口,想起晚上约了于晓鹭一起去看菊展,心情才稍微展开一些。
但是依约在菊展厅门口与于晓鹭碰面时,她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心中的不畅来。
于晓鹭自从与金道通在一起后,曾经的大大咧咧一扫而空,变得有些敏感了。也许她本来就有非常细腻的一面,只是以前在更加细腻的袁雨潇面前不太发挥而已。
稍稍看了几丛菊花后,于晓鹭终是忍不住发问,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工作上有麻烦了吗?在于晓鹭心中,金道通要有心事,必然与工作有关,在他那里,工作以外的事就不是事——包括我的事在内,都不会放在你的心上!——于晓鹭经常这样半笑半真地责怪他。
在于晓鹭面前,一向干干脆脆的金道通,面对这个问题却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事吧,照说不应该算是工作上的事……但是呢,却又好像与工作有千丝万缕的分扯不开的关系……所以,我也不晓得算是什么事了……
嗬,难得连你都搞不清楚了,这世界上还有你搞不清楚的事啊!于晓鹭玩笑地说,虽是玩笑,却也代表了她的某种心理——她觉得在金道通那里简直就没有他不能判断清楚的事,更没有能让他真正烦恼的事。
有啊,比如说,我和袁雨潇的关系这个事!金道通直截了当地说,同时啄了于晓鹭一眼。
于晓鹭每听袁雨潇的名字,心里总要踏空一脚,她并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尤其是没有准备的时候。
金道通的眼睛虽然只迅疾的一啄,却一网打尽她仅仅只一掠而过的绯红脸色。
金道通怀疑于晓鹭与袁雨潇曾经是情侣由来已久,因为只要提到袁雨潇,于晓鹭就会不自在,以金道通的聪明,自然早就看出来,只是他不好过于明显地挑明罢了。但他的性格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总会借适当的场合旁敲侧击一下,比如现在。
你想听这个事吗?金道通别有用心地问。
于晓鹭对这样的问题,有些两难,说想不是,说不想似乎也不行,只能反戈一击,这个只能随你,反正你想讲的事我也拦不了,你不想讲的事我也逼不出来!
这话虽是自卫,却也道出他俩相处的实情,几乎无懈可击。金道通在亲近的人面前是个忍不住话的,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与袁雨潇是越来越远了,我是想努一把力去拉近这个距离啊,但是好像很难!你作为他多年的同学,能给点建议吗?
于晓鹭脸又是一热,这个我也不知道……他那种性格,我也觉得很难!
你跟他真的只是同学而已?
你什么意思啊?!于晓鹭扔给他两颗大白眼。
不好意思,纯属开个玩笑!金道通在于晓鹭面前还是很知进退的,但本性难移,刚道完歉却又下意识反弹一下,我只是觉得奇怪,如果只是同学,怎么你那么怕让他知道我们两个恋爱啊?
我们两个在学校打过赌的,以后谁先恋爱谁就输了!晓鹭在很早以前就知道她必须面对这个问题,金道通直到今天才借题发挥地问起来,就他的性格而言,已经近乎达到忍耐的极限了。
这个理由虽似乎戏谑,却还真不是无中生有的。于晓鹭和袁雨潇在读书时候确有这么一赌,当然那只能算是少不更事的一次玩笑,没想到多年后却成为于晓鹭的一块挡箭牌。
金道通轻轻摇头一笑,他当然知道这样儿戏的答案不可当真,但再问下去,于晓鹭只怕真会生气,也显得自己太小鸡肚肠。他收束题外话,回到本来的路上。自从我当上股长后,就与他不太对付了,就他的性格,肯定不是出于嫉妒吧……
这个绝对不是!晓鹭犹疑一下,然后坚定地说。
那就是一种清高。
话既讲到这份上,晓鹭也不再考虑金道通的猜疑了。清高不用说肯定有!他很喜欢菊花,就是说喜欢菊花的孤傲,是花中隐士。晓鹭说着,指着面前一丛菊花,像这种,他就特别喜欢!
这么说——这个菊展他也可能会来看啦?
晓鹭竟然下意识就往四周看了一眼。
不要紧张,没那么巧!金道通一脸坏笑地说,再说,纸包不住火,迟早有一天他会知道,你已经先恋爱了,赌赛是输了,愿赌服输才是正理!
你再起劲,我走啦!
金道通赶紧攥紧了她,倒像是她真会拔腿就走似的,好啦好啦,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说,假如我当初没把袁雨潇调到最偏远的税管站去,我和他的关系会不会好些?
晓鹭竟想了许久,才慢慢开腔,我想,恐怕也不会,你与袁雨潇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偶然因为工作搭档在一起,现在又分开在两个世界了!
两个世界?差距有这么大吗?我怎么觉得我们搭档还蛮好的?
我觉得差距极大,你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而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们搭档得好无非是你喜欢为头,你其实需要的不是搭档而是跟班,而他是一个很合格的跟班!
你就这么说你的老同学?金道通眯斜着眼睛望她。
我实事求是!于晓鹭挺了挺胸,迎着他的目光。
这么一说,我倒是轻松了——既然调不调他去偏远地方都不是原因——希望你不是故意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的意思,我还是说大实话,当然,话又说回来,既然你们关系这么好过,你何必一上来就这么对待他呢?晓鹭本想避嫌,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这么说了。
这个……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我……金道通心思早已翻过刚才那一页。
你意思是,你左右不了人员的调整?晓鹭想,这也有情可原,毕竟他是一个刚刚上去的后生小辈。
不,我当然可以!金道通的自尊心一下子起立,他与袁雨潇的区别就是——宁可被人认为“不好”,也不愿意被人认为“不能”,袁雨潇则刚好相反。
晓鹭便等待着他的进一步说明。但金道通此时内心却极其挣扎。赶紧解释和不予理睬,似乎都不是应有的态度。
晓鹭直等到耐心消失,便催问一句,怎么不往下讲了,对我保密?
这句话极有效地冲破冰层,金道通笑道,这倒也没有什么好保密的。当初我把几个在调动之列的人员交给祝小光——哦,说明一下,他是新任刘家岭站的站长,让祝小光去选择他的搭档时,他从几个人中独独挑出了袁雨潇。所以,选择不是由我作出的,我最多只是没有去干涉或者改变这种选择罢了!
没有去干涉或者改变选择——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可以事先安排好袁雨潇,让他的名字根本不出现在祝小光可选择的人员之列,祝小光就无从选择他了。
祝小光去那偏远地方,怎么就偏偏要选择袁雨潇?晓鹭居然微微地噘了嘴。
金道通不由得一笑,祝小光没有恶意,他当时就说了,觉得那几个人中,袁雨潇显得比较实诚一点,没有花架子。他当然要选对自己心思的人做搭档。
哦,这倒是有理!晓鹭立即多云转晴,金道通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却又晴转多云,那么你为什么事先不做个手脚,让他选不到袁雨潇呢?
对于金道通来说,有人在工作上与他作这些交流,真是求之不得,况且他也实在憋了一肚子话难与人言。至于晓鹭如此偏向袁雨潇,他倒是不以为意了,他有板有眼地答道,第一,我刚刚上来就做这类事情,毕竟不好,第二,我怎么能预料到祝小光一定选袁雨潇?他又没与袁雨潇搭档过——甚至他都是刚从别的股室调过来的!
这理由堂堂正正,晓鹭憋了一会,不甘就范地又找到一个茬,责任不在你的话,你为什么又不向袁雨潇解释清楚这一切呢?
金道通仰头望天,这个问题不是没有答案,只是他一时不知应该拿出那个答案。晓鹭倒也乖乖地等着,一边就顺便欣赏起菊花来,她不着急,她知道金道通不会躲闪任何问题的。
其实……即使我不去告诉袁雨潇,照说,袁雨潇也终会知道这件事的。祝小光在办公室作选择时,在场的并不是只有我和他,当时至少还有内勤张佳玲,哦,还有肖桂英她们也在场,肖桂英是凌嘉民的女朋友,凌嘉民又是个包打听和传声筒,与袁雨潇关系又近,所谓纸包不住火,袁雨潇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的。
金道通说到此,自己心念一动。如果凌嘉民真是知道的,他会去告诉袁雨潇吗,他有这个义务为自己来洗刷吗……
金道通当了股长后就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连本来的好友都与自己渐行渐远,他又怎么能去期待那些本来就与自己关系一般的人呢。
他在陷入沉思时,晓鹭却抢攻一句,袁雨潇会不会通过别的渠道晓得这事,那是另一回事,我们现在是在讲你的态度,不要转移话题!
晓鹭这一抢白,竟让金道通一时沉吟无语,良久,他才像是很有些费力地慢慢说道,其实,我并不欠袁雨潇什么解释!我们这一生,总会碰到很多很多让自己感到不如意的事,而且常常是没有解释或者解释无法让人满意的,如果袁雨潇真的什么都需要求得一个能够安心的解释,那他将会不断地失望,而且永远也难以成熟的,你觉得呢?
嗬!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啊!晓鹭笑着一撇嘴,其实,不管你讲得如何冠冕堂皇,我觉得就不是你讲的那么回事,至少,不完全是你讲的那么回事!
哦,那我洗耳恭听,你讲一讲到底是怎么回事!金道通颇有兴致地问。
要我说啊……晓鹭狡黠地眨着眼睛,用不着放那么多烟雾,还是那么花里胡哨的烟雾,理由很简单,无非是你身份变了,放不下架子去解释!
金道通脸一红,觉得脸有点挂不住了,这时候的他便显了好斗的原形,你一直说与袁雨潇这个老同学闹翻了,现在都互相不理睬,可是以前那么在乎自己恋爱的事情让他知道,现在凡事还就这么死心踏地地维护着他,你们是真的翻脸了吗?我十分怀疑!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放纵开自己的那坛醋意了。
这一下捅到晓鹭的软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走得太远了一点,止不住把金道通脸上刚刚卸下的红潮,又如法炮制地刷到了自己脸上。
金道通是属于那种一看对方露怯,马上趁热打铁的主,对纳税人如此,对女朋友也是如此,于是乎乘胜进军,明天我直接向袁雨潇求证就是!
你敢!晓鹭已经红了的脸顿时更是红得发紫,同时也就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厉声说道,你敢去胡说八道,我就和你翻脸!
金道通头一次见到于晓鹭发火,而且是没有铺垫的一下子火光冲天,他竟呆了好一会,妒火越发上来,他用了吃奶的力气压制住,虎着脸,沉默着转头去看菊花。
于晓鹭也转脸去看菊花,同时心里等待着他来安慰自己,没想到看了几丛菊花后,一瞥身边没了人,抬眼一看,金道通已经走开十多米,装模作样地在另一边赏菊。于晓鹭这一刹那竟突然想到了袁雨潇,下意识地想到袁雨潇,拦都拦不住的想到袁雨潇——往昔自己与袁雨潇闹红脸时,哪次不是他赶紧向她认错的?便是傲气的莫清,在她面前也没这种样子过……这么一想,不由得又是气又是委屈,眼泪都快下来了。
于晓鹭站在那里回肠九曲了许久,金道通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心一横,转身便往菊园外走。她走得并不快,带着许多的等待慢慢挪动。但是,直到挪出了菊园大门,金道通并没追过来,更不用期待他过来服软了。不由得有几分灰心,几分懊恼,不知自己出来是不是有些轻率。但若回头,却实在不可能。只能一步步蹭到公交站,蹭上车。公交车倒是一点也不犹豫地把她送回了家。
于晓鹭到了家便蒙头大睡,想着一个看菊展的好心情活活被破坏,身体是摆平了,心里却翻来覆去的摆不平。回想起来,每次与金道通出去约会,说话最终都得往他的工作上跑。最初她还有些新鲜感,况且袁雨潇也是干这一行的,她潜意识中大约是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还基本上能接受。但反复得太多了,也会腻味。今天看菊展,虽然话题表面上是袁雨潇,但细究起来,实在还是没离开金道通的工作。他当了股长,与下属的关系问题,不就是工作问题么……
若不是两个人的话题在袁雨潇身上突然触礁,估计她还是会像以往那样,不知不觉在与金道通聊着他的工作中看完菊展的。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趣。
这种无趣像是一种淡淡的香烟味,本来不会引起对气味并不敏感的她在意的——她的性格本就是无可无不可,很容易被人带着走的——只是今天,突然掺进来一股太多的硝烟,于是,曾经被忽略的香烟味,也变得有些刺鼻了。
再说金道通,装模作样看了好一阵菊花,再转头时,却不见了于晓鹭的身影,他从容地在展厅找了几个来回,确信于晓鹭已经不辞而别后,也就骑上车回家了。
他知道于晓鹭生气了,但也只能以后去开解了,等双方都平静下来以后。这就是他的思维和处理方式。
到了家便蒙头大睡,想着一个谈工作的好心情生生被破坏,身体是摆平了,心里却翻来覆去的摆不平。回想起来,每次碰到与袁雨潇有关的话题,总有一种怪怪的味道。以他的机敏,早就嗅出袁雨潇与于晓鹭关系非同寻常,但他并不会计较,况且,倘若他俩真的曾经是情侣,那么自己就算是在无意中夺人所爱了,如果有计较也应该是袁雨潇而不是自己。
使金道通恼火的是于晓鹭欲盖弥彰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被于晓鹭看扁了。今天说要向袁雨潇去求证,实在是太过明显的玩笑——或者说恶作剧吧,居然惹翻了于晓鹭,这到底得说她太不知他的心呢,还是她太在乎袁雨潇,或者,干脆就是十足的愚蠢呢……现在让他去向袁雨潇挑起这种话题,那不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