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良辰与何说(下)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8720字 发布时间:2024-01-31

风里的寒凛侵透衣衫,宋星摇坐在凸起的石头上,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望向不远之外的营房。

凉意一波一波袭过,逐渐冷却她烦躁纷乱的思绪。

 

她手里握着一只鱼形的陶埙,不住摩挲着上面简约流畅的花纹,鱼尾的交叉处漆了粒朱红的圆点,边缘已有些磨损。

 

慕岑,从你离开,还有八日,就已经整整一年了。

你的事情,还未办妥吗?

 

宋星摇盯着陶埙出神,几次将它放到嘴边,几次落下手。

 

人都不在,还吹流泥小调做什么?

留你,可你在哪呢?

 

她垂下头,刻意不想任何事,将那一团乱麻堆在脑子的某个角落。

 

身后一串平稳有序的脚步声,不带任何恶意,渐渐靠近。

宋星摇略偏头去看来人,重新低头,声音也低低的。

 

“你来找我做什么?”

 

卫子湛停在一侧,笑了笑,“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嗯……”宋星摇点头,“是我想多了。”

 

卫子湛又一笑,“谁说你想多了?”

 

“……”

宋星摇无奈地瞟了眼身旁站立的人,没有心情理会他的玩笑。

 

一只手递过来,“石头凉,起来吧。”

 

“不起。”

宋星摇扭脸拒绝。

 

卫子湛抿嘴叹口气,这世上敢直言拒绝他的人屈指可数,偏偏就有她,又偏偏是她,就算她拒绝他的好意,甚至敢举剑要他性命,只她心情低落,甚至连一滴泪都强忍住未掉,他就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他解开大氅轻轻披在她肩上,还是压得她向下一顿。

 

“沉?”他问。

 

“嗯。沉。”

 

“有你的心情沉?”

 

宋星摇终于笑了声,虽说是被气笑,好歹冲散了一点不豫,两手跟着身形随之一动,从前端露出来。

 

鱼陶埙映进卫子湛眼中,他的笑容中立刻生出一抹哀伤。他静静看了会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恢复如常。

“你在为兄长往日的欺瞒而气恼吗?”

 

宋星摇沉默片刻,低声说:“他的确不该。”

 

“嗯,那现在呢?”卫子湛向山岗远处眺去,“现在他对你有所欺瞒吗?”

 

“现在……”宋星摇回忆一番,“倒是没有。”

 

“宋姑娘,如今兄长他……对你有情,断然不会再用邀买人心的手段拉拢你,只会真心待你。”

 

卫子湛的心浅浅疼起来,他竟未想过有朝一日,不仅要敛藏自己的爱意,还要试着将她向兄长那边推去。

 

他稍作停滞,语气重新平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由陌生再到亲近的,你用当下的亲近去审视最初的生疏、试探,会不会对他不太公平?”

 

两人对视一眼,宋星摇转回头向前看去,没有回答。

 

“参天大树在长成前,总要不断修剪枝杈。难不成它成材后,却要责怪曾经的整葺吗?”

 

“可我不是树!”宋星摇的眼睛瞪起来,像头愤怒的小鹿,“我不是树,我听得懂话,想得通道理!他可以直接同我讲!”

 

“你当然不是树。”

卫子湛看她的模样忍不住一笑,他好想摸摸她的头替她捋平怒气啊……

 

他错开她的目光,强自忍下去,“但你的心胸、眼界是树。宋姑娘,难道你不知道自己与刚入世的那个小姑娘完全不同了吗?”

 

“以前你莽莽撞撞,善良但又冲动。现在——”

他心里为她生出骄傲,面色却不动,“你手刃自己的仇人丝毫不拖泥带水;为达目的,对敌人,哪怕他是个比你还小的孩子——手起刀落;你敢独自闯进鬼方救人,自保不易的情况下,居然主动建议阿鹤,与他设计了结一个连我都头疼的叛将!”

 

卫子湛有些无奈的笑笑,“当然!也敢拿着剑阻止一个身份高于你的人,只因他可能要屠戮无辜百姓……”

 

他看她尴尬地别过脸,不禁又是一笑,“你知道每件事你办得有多漂亮吗?你如今心思缜密、杀伐果决,勇敢又多谋,可若是曾经的你,会不会觉得现在的你杀心太重、不可理喻?那么不同局面下的两个你,可能分清谁对谁错?”

 

宋星摇按下眉头,她从未仔细思考过她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卫子湛口中夸赞不停的那个人了。

她有那么好吗?

她摸摸下颌,是曾经的她更好,还是现在的呢?

 

“你长大了……”

卫子湛轻声感慨,忽然发觉这句话不妥,立刻改口掩饰过去,“长成一个真正的谍史该有的模样了。”

他见她没有疑心,继续道:“你变得更好,倒反过来生那个替你修枝剪叶之人的气了?”

 

“我……我没有……”

宋星摇底气不足,嗫喏着。

 

天色又暗沉几分,卫子湛抬眼观察空中的积云,眼底涌出更暗的哀愁。

 

他闭上眼按按眉心,重新归拢好思绪。

“宋姑娘,无论高山亦或江海,若想俯瞰众生、容纳万物,必得碾压尘泥、积卷河沙。有些时候,的确不得不……不得不放弃一些相较而言小一些的代价,才能为芸芸众生换来更多安宁。兄长,他是君,君必定有太多的不得已,在小节上他的确不算磊落,可天地为证,他的胸怀、他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他的身份!”

 

他重新看向她,她也抬头看向自己。

 

“告诉我,你想要辅佐的,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还是一个泯然于众的贵公子?”

 

宋星摇定定望着他,心里如骇浪拍击礁石,想了良久,她点点头,严肃道:

“我知道了。”

 

她揉揉膝盖,忽然摇头笑起来,抬眸看去,眼底的光亮晶晶照进卫子湛心里。

 

一边笑,一边难以置信地问他:

“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人并不和睦……所以二公子来开解我,因为这也是二公子你的心里话对吗?你替他说这些,也是你心中所想,若是你,一样会为了天下放弃很多人、很多事情?”

 

卫子湛的心跳乱了乱,他小心维系着脸上的表情,不敢让眼前人看穿他的心痛。

 

——我的确也会放弃很多人、很多事,可我最不想放弃却又不得不两次三番放弃的,只有你……

 

她挑眉等他回答,卫子湛将笑变得轻松。

“当然。”他就像在回答一个很平常的问题,“只不过,我唯一与兄长不同之处,我有后盾和倚仗,而他却没有。”

 

“嗯?”宋星摇小心揣好陶埙,伸直双腿敲一敲,打算站起来,“二公子这话,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

他伸手,这次她没有拒绝,借他的力气站起身,“你最好永远不会有明白的那一天,否则当时的局面,可能已脱离我们二人掌控了。”

 

风中的凉变得湿漉漉,下雪了。

两人不约而同向回路走去,她摸向他的手心时才惊觉,他一直穿着寻常的棉袍站在寒风里开解她,他的手凉得蚀骨。

 

宋星摇褪下大氅,想也未想翘起脚尖替卫子湛披上,她不知道这个动作在他心中激起多大的风浪。

 

“谢谢。”

他的声音轻柔。

 

“对不起。”

宋星摇终于说出她忍了很久的话,“那天,我对你所做所言实在太过分……虽然我还是未想明白你究竟去做什么,不过无所谓,你一定不会做伤害百姓的事就是。我……我先道歉,如果可以,我愿用性命补偿。”

 

“不必!”

雪打在额头上,凉凉的。

他想,我好不容易救回你的命!

 

四行脚印从远处延伸回营,再远些的地方,那些足迹已被白雪填盖。

 

怎么每次离开都是冬季呢?

 

卫子湛瞥见她头顶的雪花,想起她曾说的话:

两处相思同淋雪,三生石刻记白头。

 

他就在咫尺旁思念她,那她呢?

 

他若无其事地走着,问她:“你似乎,很久都没有吹过这埙了。你是……已经不再喜欢那位慕公子了?”

 

宋星摇驻足仰头看向飘雪,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呢?

她摇摇头,回答他,同时回答自己的疑问,“不知道。我连他在哪,都不清楚。”

 

卫子湛也停下来,停在她身后一步之外。

“阿……”

 

他的心猛然一痛,连忙用轻笑掩盖脱口而出的话音。

“对了,宋姑娘,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

 

她伸出手心接着雪,无所事事地欣赏雪景。

 

他垂下眼睫盯着脚下,故作轻松地试探她。

 

“如果从今天起,一个你喜欢的人,和一个你讨厌的人同时消失,你,是欣喜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

 

不由自主地握紧手心,宋星摇将化成冰水的雪花攥进拳里,她不明白他的话,却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伤。

 

她讨厌的人是谁?

他在说他自己吗?

 

可是,可是她已经不讨厌他了啊!

 

宋星摇回过身,她想告诉他,告诉他她不讨厌他,话到嘴边,却又讲不出来,万一人家说的并非他自己呢!

不要总是会错意,她告诫自己。

 

“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消失。”

宋星摇板起脸认认真真说道。

 

“你要出营对不对?”

宋星摇忽然想起那份手令,脑海中闪烁着一只小小的火球,像只没头没脑的飞蛾一样,在她思绪各处到处碰撞,飞溅起火花,点亮黑暗,瞬间又熄灭。

 

“那份军令是我给者华哥哥送去的,我看见了,二公子,你要离开吗?”

 

卫子湛浅浅皱下眉,真是生气,上次离开的时候,她也在不经意处令自己生醋!

他语意阑珊地“嗯”着,又听她问:

 

“离开多久?”

 

“不确定。”

他抬腿继续向前走,“或许八九天,或许……”

 

“那你不要消失……好不好?”

 

风在头顶打着旋儿,吹进他的心里,吹散一片阴霾。

 

这次的事,结果是生还是死,各占一半。

他已做好了可能会死的准备,此刻,他后悔了。

 

他不接受死的结果,无论如何,他转过身,看向她,无论如何,他都要回来!

 

卫子湛重新折返到宋星摇眼前,纠结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她:

“你为何称呼……”他硬着头皮说下去,“为何称呼者华他为哥哥?”

 

宋星摇调皮地笑出声,上下打量卫子湛,看他寡淡清冷的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却还硬撑着不表现出来,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其实他不知道——

她咬住嘴唇嗤嗤憋笑,看他的耳垂刻意摇头叹气——他不知道,他的耳垂在他说出半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红得像血一般鲜艳了。

 

“你如果不消失,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宋星摇挑眉跟他谈条件,她踢踏着雪向前走了几步,扬起一路雪花,又走了走,脚步渐渐慢下来,她盯着前方雪幕下混沌不清的景色,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为什么是如果呢?

她因为“如果”这两字耽误的事还少吗?

 

她调转头快步走回来,她不想逗他了,她想现在就给他答案,好像有必须这么去做的理由驱赶她,宋星摇望着卫子湛,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不不,我才不学你们什么话都留到最后说。我现在告诉你,因为者华哥哥他打小喜欢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就这么喊他。他说我跟那姑娘一样,总是爱笑爱闹、胡作非为,所以他说,如果我没有哥哥,可以把他当做哥哥一般——”

 

她的心不知为何紧张地跳起来,仔细观察卫子湛的表情,“他会像对妹妹一样对我。等到他再见那个姑娘的时候,者华哥哥他说,他一定要告诉那姑娘,不要总把他当哥哥,他喜欢她,他不想只做她的哥哥!”

 

长长的一串解释说完,卫子湛心里偷偷一松,面上却绷得无所谓。

 

“嗯。”

依旧只是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

宋星摇有些急,抬手抓住卫子湛的衣袖,“你不要就此消失,你回来,好不好!”

 

他看了眼被她扯成一团的袖口,心也乱糟糟的。

“你希望我……”他轻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宋星摇捏住手里的锦缎,滑腻腻的,被风吹得生凉。

 

她垂眸静静想了会,想出一个自以为让人欢欣鼓舞的答案,轻轻扯扯他,兴奋地说:“十三!冬月十三,你的生辰!我……我送你一件生辰礼!不过我还未想好送什么……”

她歉意地笑笑,自信满满地承诺,“我答应你,趁你不在的这几天我一定想出来!”

 

卫子湛的心像溺进冰水里一般窒息、寒意彻骨,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怪她。

 

他看着她笑得满眼都是开心,目光变得温柔。

“好,我答应你。十三那日,不管如何,我一定回来。”

 

良久,他淡淡补充道:“多谢宋姑娘挂念,迄今为止,我还从未庆贺过生辰。”

 

宋星摇沉浸在她的期盼当中,大大咧咧摆摆手,“小事、小事!”

她盯着卫子湛的眼睛,一边瞅一边说:“二公子,你也可以喊我……星摇,就像,公子那样。”

 

卫子湛眼中的光一淡,生出令她揣摩不清的情绪。

“不,我不会如此喊你。”他移开视线看向前方,“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

 

“好吧、好吧!”

宋星摇松开手,捏着指尖替他平整一番褶皱,无所谓地点头,“称谓而已,随二公子习惯就是。”

 

“对了!粼光甲!”

宋星摇穿过渐渐猛烈的落雪大步向前,“我知道那件粼光甲是你的!回来之后我一直没有勇气找你道谢!”

 

她快转回身看向身后之人,又快转回去,小跑起来喊道:“既然你要出营,我把它还给你!你等我,我去取来!等着我……”

 

 

冬季的天总是短暂,尤其漫天风雪蔽日,只来回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再跑出帐时,竟黑了。

宋星摇抱着粼光甲跑回她离开的地方,只有雪片毫不留情地砸在额头上,化成一道冰水,顺着眼窝、鼻梁,流淌到唇瓣上,沁进嘴里,尝不出味道。

 

只剩她自己,他没有等她。

 

 

 

帐内,卫子安眼圈通红,独自立在舆图前,眼中愤恨、担忧、气恼,交织在一处难解。

 

半个时辰前,负责探查三苗动向的探子传信回报:有几股兵力蠢蠢欲动,准备像朱厌边境外被自己派兵镇守的药谷出发。

 

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他的二兄调三百人究竟去干什么!

 

朱厌同鬼方暗地里狼狈为奸,鬼方战况将起,朱厌必会加强戒备,一方面支援鬼方,一方面,防范我军左右同时开弓,攻入他国境内。

而朱厌、三苗已签署休战国书,这意味着,他们两国自此结盟,不管三苗是真心还是假意,为了保证那份国书的效用,即便慑于大嬴国力一直不曾进犯,也定会增援朱厌突围。

倘若三族于边境全线作战,难免拉扯青州主要兵力,将士疲惫、战事分散,这场仗胜算难定,且必然旷日持久,劳民伤财、损伤国本。

 

只还有一法可解,便是大嬴出师有名,这个名义,可堵悠悠众口,可给三苗当做最合理、有力的挡箭牌,不受背信弃义的指责。

 

是什么名义!

 

卫子安咬牙盯住北境、盯住鬼方、盯住自己的青州!

 

随他二兄带兵离开,一条流言传进朱厌的探子耳中:

嬴二公子,扮作富商,混入商队之中,其携带沾有疫毒的衣物,准备趁朱厌不备投入其河道之中,动机不明。

 

他二兄,连同三百轻骑,根本不必真的去做投毒之事,只需大张旗鼓经过两国边境,就定会引来朱厌暗中的阻拦,甚至,刺杀!

 

堂堂嬴国上公子,不过是闲来无事带人视察边境,却因朱厌情报有误招来杀身之祸,那么大嬴,无论做出何种反击,都顺理成章!

 

二兄!

卫子安的眉心越来越紧,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不安,可越是克制,那忐忑,越像装满茶水的杯子,一个不稳,就洒出大片来。

 

“将军!”

秦者华快步走进帐中,“星摇……宋姑娘她真的溜进军牢了!”

 

卫子安眼底的光芒阴沉,声音带着一丝丝战栗。

“随她去!我特意撤了守卫,就是想让她去!”

 

“她不会……杀了刘肃吧!”

 

“杀就杀!叛徒不杀留着作何?”卫子安移开目光看向秦者华,向他手中塞进一样东西,“还有这个!者华,待她从牢中出来,你想个方法,让她注意到它!”

 

他露出不符合年纪的狠戾,一想起离开多时的二兄,他的决心就越发坚定——

他不想再替他二兄保守秘密了!

 

 

亥时的夜被风切割得恐怖,一道又一道呼嚎,像狼群一样阴森可怖。

 

宋星摇从曲折幽深的军牢甬道中钻出来,手里的青灵剑无力垂向地面,暗红的血顺着剑刃流进积雪中,滴出一颗、一颗圆形的红点。

 

刘肃也说,他去年就见过她,同齐都尉所言一致,那是四月的某一天。

 

她不记得了,但她终于确信,她丢失了大概三天的记忆。

 

他像条濒死挣扎的野狗一样,癫狂地对她描述他的那枚菱形镖带着多么尖锐的倒钩,若扎进肉里,要割开多大一道口子、流出多少血才能取出。

 

而那枚镖,原本该是射向自己的!

却被他,被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替她挡了去!

 

宋星摇的心刚从震惊后的麻木中醒转,雪太大,一个人影不小心撞向她——

 

“嗵”

一个拳头大的东西直直扎进雪里。

 

“星摇!”

秦者华扶稳她,自己弯腰去捡掉落的东西。

 

是一个木雕的小兔子。

宋星摇瞟了眼,替他松口气,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否则摔坏就不好了。

 

可秦者华却托在手中反复检查,念叨着,“还好没有坏,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

 

“者华哥哥……”

宋星摇勉强挤出笑安慰他,“怎么了,不过是个小玩物。”

 

“星摇,你不知道,这是二公子去年中秋所雕、想送还未送出去的礼物,暂时交给将军保管。我替将军送回二公子帐中,若万一摔坏一点,将军他会生气的!”

 

“是吗,二公子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宋星摇并没有太多心情理会,只漫不经心地接到手中随便看几眼,她单手转了转,将兔子的正面对向自己,兔子的额头中央点了一颗红点,像一道裹了火油的箭羽,射进宋星摇的心中,将她脑海中那簇莹莹烁烁的火种瞬间点燃,炸裂开,整片整片漆黑都亮起夺目摄人心魄的光芒!

 

她倏地睁大眼睛,手开始颤抖,另一只手中的剑脱落,宋星摇两手握住小兔子,凑近去看,她的心无法平静,指着那颗红点,她问:

“你说这是谁做的?”

 

秦者华静静看着她,他的话,与另一道声音重合。

 

那是曲水的江边,慕岑坐在篝火旁,淡淡笑着,指着鱼陶埙给她讲:

 

——“星摇,这是二公子雕刻的。”

——“阿摇,我不太会烧陶,勉强烧出一个像样的。”

 

——“你看这兔子四肢和头,都加了卯榫,可以转动。”

——“这陶埙不大,正好可以让你握在手中。”

 

——“还有耳朵间的红点,我听将军说过,那代表着一颗星星。”

——“你知道鱼尾间的红点象征什么吗?”

 

——“北斗最末,摇光星。”

——“是你的名字,摇光。”

 

 

风灌进耳朵里,喉咙却被堵住无法呼吸。

宋星摇缓缓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张着嘴,她看着脚下的血迹,在黑暗下那么刺眼,原来剑刺进人的身体是会受伤、会流血、甚至会死的!

也一定,很疼吧……

 

她艰难地抬起胳膊,去抓秦者华的衣口。

“告诉我,告诉我,二公子他去了哪里!”

 

秦者华犹豫片刻,限于军规,他不能对她说,只含糊其辞地回答:

“二公子,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重要……”

宋星摇握住小兔子,它也不大,正好可以握在手中。她将它贴在自己心口,隔着血肉,那里现在怕得要死。

“危险吗?”

 

秦者华点点头,“命悬一线。”

 

 

冬月初六,雪渐小,下到午后,露出一抹柔和的阳光。

她没有见到他,也是,第一天而已,他怎会如此快就回来!

 

冬月初九,雪在正午的阳光下融化出一层璀璨的精芒,像繁星,像他的眼睛。

她站在他的帐子前,里面静悄悄。

 

冬月十一,鬼方的大孤涂终于被旧部救出,向东逼近塞巴图,两方战火起。

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营内调兵遣将,每个人眼中溢着火焰,浑身杀气腾腾。

 

冬月十三,卫子安玄甲加身,斗篷迎风猎响,威风凛凛。每个即将领兵出征的都尉也都裹在冰冷的盔甲下,在微薄的晨曦中,犹如战神。

 

卫子歌望向营门,负手,像个威严的王者,缓缓扫视眼前黑压压的军队,绷着颌角默立。

 

大嬴的黑龙旌旗翻腾,搅动着清雾,就如一条真正的巨龙准备腾云驾雾,直捣敌腹。

 

宋星摇躲在最后,惴惴不安地一直盯着远方。

你会回来的,对吗!

 

雾气弥散,阳光刺向青州大地。

一阵纷乱的马蹄响起,从遥远处奔向远处,奔进营门,奔到军队正前方,在全军的注目中,停下。

 

三百人的队伍,只剩二十多人返回,各个盔袍残破、血迹斑斑、身负重伤。

 

一匹青色的骏马昂着脖颈,露出额间一撮月牙般的白色皮毛,踏着清脆的铁蹄,从马群中央走出,走得那样骄傲。

 

它的背上伏着一人,一袭银白素衣,在褐色的众人中那般显眼。

 

那人拍拍马颈,青月骓四腿弯曲,矮身驯顺地伏于地。马上之人用尽全部力气撑起身,露出前襟,胸前、四肢遍染血迹。

他对卫子歌点点头,栽身落下马去。

 

卫子歌单手扶住他,将他重新稳好,眼底划过裹着心痛的怒火,面向全军,沉声宣告:

“今朱厌无端伤我大嬴二公子,辱君,则为辱国,其行径令天下发指!吾传王上手谕于诸君,众将听命——”

 

他的手腕一抖,一卷玄黑织金的帛绢应声展开。

 

“王召曰:

有北鄙之警鬼方,好乱乐祸,数载春秋犯嬴疆土,为稳民安,挥师伐讨。朱厌附于其背,狼狈奸佞,辱嬴君,齐诛之。

凡军上下,诛敌十人,赏钱千;诛百人,封百户,赏钱万;得敌将首者,封千户,赏钱百万;

部曲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

敕封嬴四子 安为上将军,北境三军,皆听其命。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风声低号,掠袭千里寒野。

 

卫子湛立在后侧,脸上风平浪静,身体却微颤,手狠狠攥着,爆出青白的骨节。

从始至终,未说一字。

 

宋星摇慢慢走近他,不知该欢喜还是难过。她看着他满身的血,咬咬唇,不忍心即刻就去向他印证自己的猜测。

 

卫子湛微偏了头看向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那道人影,自己日夜想念、支撑他从地狱边缘挣扎赶回的人影,向他而来。

 

他想对她笑一笑,嘴角的弧还不曾挑上去,全身已如没了灵魂一般垂直向下,砰然跪到地上,跪在她的面前,吓得她不由自主顿住。

 

“你怎么了?”

宋星摇向他小步走去,小声问他:“你怎么了!”

 

卫子湛无力地摇摇头,胸膛起伏跌宕,忽然间口中呕出一大口血,染透了他的前襟,与原有的血迹连成片,慢慢洇成鲜红的水泊。

他肩膀一沉,像是卸掉了一口憋在心中很久的气息,灵魂剥离他的身体,垂下头,阂上眼睛,最后唤道:

 

“阿摇……”

 

卫子湛的声音很轻,轻得宛如他没有生命的最后一缕游魂,只剩一道气体,钻进宋星摇的耳中。

 

“什么?”

 

宋星摇快走两步蹲坐在他身前,声音颤抖,问他,也在问自己。

 

“你刚刚……叫我什么?”

 

在这世上会遇到很多很多人,大部分人不过萍水相逢,他们会客气地喊自己姑娘,然后有部分人渐渐熟稔,出于彼此的尊敬,姑娘变为宋姑娘。一小部分人变得亲密,称呼又变成星摇。啊,当然还有个老头,仗着自己年纪大,非要喊她摇丫头。

 

可是只有一人,只有一人,他给自己想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称谓,这是唯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她多么想听那人多喊几遍那个称呼,他却偏偏不让自己如愿。

 

是什么?

 

就是,阿摇啊!

 

宋星摇眼中已是泪光婆娑,她却忍着,忍得鼻子发酸,不想放任泪水流下来。

“喂,二公子,你……你怎么……”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所以……

 

她抬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只有血还在悄无声息的蔓延,没人回答她。

 

原来真的是你……

你就是……

 

宋星摇垂下头,大声叹了口气,

 

你就是慕岑啊……

 

那你为何不愿喊我呢?

为何你戴上面具,也几乎不喊我的名字呢?

 

宋星摇忽然想起卫子湛的一句话

那时他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他说:若一个习惯还不该被众人知晓,那就不要养成它。

 

哦,原来如此!

 

宋星摇闭上眼,伸出手摸索着握住卫子湛的手,他的手冰凉彻骨,凉得她的心也失了温度。

 

可在你失去意识前,又为何脱口而出呢?

 

想必——

想必你在心里,也曾千次万次地呼唤我吧?

在我每次冲撞你、讥讽你、反驳你之后,你就站在我眼前,心明明很痛,与我面无表情地相对,其实,目光之中尽是无声的呼唤吧?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原来他说的每句话都另有所指!

 

只是她曾经太执拗、太抵触那个看起来杀伐无情、深沉多思的二公子,她几乎不会认真听他说话,也不愿认真地想他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眼神的含义。

 

是她的错!

 

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淌了宋星摇满脸,滑进衣领当中,濡湿了大片。

 

她睁开眼,睫毛一抖,散开一大抔泪水。

 

宋星摇高高仰起头,轻声一笑,眉眼锁愁,笑意凄然。

 

泪滴灌进她两耳,让她有一瞬的失聪。

 

外边的风声、卫子歌的呼喊、兵甲碰撞的嘈杂全然听不真切,

 

只剩脑中那声气若游丝的——

 

“阿摇。”

 

 

山河黎庶千钧重,白衣去,遍染红;阴差阳错心误付,君身咫尺寂寞,良辰过,苦楚与何说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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