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动发梢,凌乱地贴附在她脸颊上,风帽扣好,又被吹开,扣好,吹开,宋星摇狠狠撂下风帽,像失了耐心的小兽,眼中尽是不耐烦的怒意,任凭风如何吹得她头顶冰凉也不再理会,径直朝向一顶帐子走去。
帐中传出两道刻意压得低沉的交谈声,她知道里面有谁。
你们都在,正好!
宋星摇抿直嘴唇,不出声询问便兀自甩开帘子走进,目光愤恨,缓缓扫过前面两人,最后将视线钉在那个温笑看着她的人脸上。
“星摇?”
卫子歌快速抹平眼中难言的虑色,温声问她:“你来找我吗?”
“没错!”
宋星摇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一直都盈满笑意,从最初认识他那时起就如此,整个人温温润润,就像一块没有任何锋芒的璞玉,却不曾想,切开最外层的表皮,中央竟凝结了最坚硬的晶石。
她生出一抹苦笑,动动嘴角,“我找你,我有话问你。”
“既如此——”卫子湛散漫地从椅中站起身,目光不再于宋星摇身上流连,只投向另一人,“我的事就这么定下。兄长,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谈论私事了。”
宋星摇瞥见卫子湛已动身要走,心里一急,侧过身张口叫住他:
“不是私事!同二公子你也有莫大关联,不如留下来一起听听!”
空气中静了片刻,卫子湛淡漠地一笑,语气冷漠又不甚耐烦,“怎么,是我又添了什么罪名,宋姑娘要准备开始审判我吗?”
心如同被尖细的针刺了又刺,宋星摇张张嘴,口中的话无法凝聚,最终只勉强说出三字:
“不是的……”
卫子湛面向反侧的脸色稍显松动,背过一只手拢在袖中不断磋磨手心,像他犹豫不决的心,在离开与留下两端反复纠结,他静立在原地,再未吭声,也再未移动脚步。
卫子歌打量两人一遭,忍下心中的焦躁,含着笑耐心问去:“星摇,究竟何事找我?”
一声轻而闷的落地声,宋星摇端端正正敛开裙摆跪在卫子歌身前,直视他变得惊诧的眼睛,稍作停顿,娓娓道来:
“公子,我初到曲水时,曾以为公子因受祭台倒塌连累被罚于曲水,当时流民凄苦、曲水荒蛮,公子对我说,愿凭己身扛下这份罪责,万里山河皆为国土,公子志向矢志不改,此话,公子可还记得?”
卫子歌的目光由亮至黯,又重新明亮,坚定回答:“我记得。我想,我也对曲水百姓完成了我的承诺。”
“没错!”宋星摇点头赞同,“公子为曲水殚精竭虑,这些我全都看在眼中。”
她眼中添了一道欣慰的光彩,继而被气愤取代,微仰起头,逼视卫子歌。
“但我想问问公子,当日青州尚且平静,无雪灾、蝗灾之患,无今日如箭在弦的军情,青州年产粮足够承担大嬴大半民需,公子你为何突发奇想,在曲水兴建田桑之事?”
卫子歌眼睛在瞬间微眯了半分,他已经从她的神情和语气中推断出她究竟要问什么,他的余光中,卫子湛的身形也微微一动,偏过头看向地面上跪着的人,他知道,他们二人已不约而同想到一处。
他调整好逐渐下沉的嘴角,再次弯起保持笑容,向她解释:
“我被父王罚去曲水,既已去,总要做些惠利民生之事。”
“好!”
宋星摇不作反驳,淡淡的笑滑过嘴角,半旋身子对身后之人问去:
“那我问问二公子,当日我参加曲水岳家的昏礼(同,婚礼)时得知,岳家家主原本不过一落魄商贾,却能够在曲水原有的几家门阀一致排外下迅速壮大实力,这是为何?”
卫子湛挑起眼尾看着宋星摇,又看过一眼卫子歌,冷漠的语气悄然不见,无声缓口闷气。
“自是有贵人扶持。”
“对,贵人,想必贵人便是二公子你吧?”
宋星摇讥笑着转头,依次看了两人一眼,继续她的分析:
“可无论二公子何等权柄滔天,扶持一门家族绝非朝夕可成。那么我再问,公子他尚未罚去曲水,也尚无任何迹象表明他有朝一日需借助岳家来抗衡其他几家家族势力,二公子你,又为何突发奇想,早于当日一载有余便选定岳邈暗中扶持?”
卫子湛的睫毛轻轻一抖,嘴窝沁出一抹转瞬即逝的苦笑,故作如常地沉静反问:
“手中筹码岂嫌多?我于南地培植自己的势力有何奇怪?”
“不奇怪。所以……”宋星摇垂下眸,怅然地轻轻笑过几声,“所以我想,不只是我不会觉得奇怪,全天下人,乃至鬼方、朱厌这些外族的耳目也如此想吧?”
她抿了抿唇,抿掉越发浓烈的苦涩,抬起头再次看向卫子歌,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的脸,眉眼、神态,他目光不错地望着她,似乎看得出她的话没有说完,静静等待她继续。
“公子……”
宋星摇的嗓音莫名颤了颤,她停下话音平静一番,努力维持声调的平稳。
“当日,我幻作亡者样貌安抚流人时,你手中有一本户册,详实记录了所有匠人的长相、身世,可、可那场祭典既非国礼,也非什么几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按常理,那些低阶的匠人并不会被记录在册,那么……那么公子你,为何会想到收集所有——是所有人的案档呢?”
卫子歌深深吸口气,胸膛在华美的外袍下平缓地起伏,他没有立刻回答,只那一声轻浅的鼻息已印证了宋星摇的猜测。
她咬唇凝视他,眼底沁出半轮红色,她克制住湿气继续蔓延,哑然失笑。
“公子不说,我来替公子说吧。”
宋星摇垂下头,声音里透着股无力、低迷,“因为你在最开始就知道,那次祭典会有伤亡,以备日后有需要,所以提早准备了这样一本户册,对吗?那场变故,其实你早就推断出来了,对不对?为了逼迫鬼方继续出招,你默认断送一些无辜之人的性命,然后顺势修改了部分原有的计划,但也保留了大部分,假托兄弟相争,你们两人,其中一个将另一个逼去曲水,在世人面前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掩人耳目,被逼走的人躲到南蛮收服异己、开拓农桑,以保今日一旦青州战事吃紧,大嬴仍有足够粮食补给。而你,二公子,你封地南阳,与曲水相邻,行事多有便宜,所以早早就着手整治曲水原有的五族,又精心挑选了最适合的人成为你的喉舌……对吗?”
她的笑在唇畔颤栗,环视两人,另两人脸色沉郁,同时看向她,不发一言。
“星……”
“那么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宋星摇偏头倔强地直视卫子歌,提声打断他的话,“公子,你真的,是被王上罚到曲水去的吗?二公子,他可曾真的上奏过一篇陈述你各种罪状的檄文?我刚才无意中得知,二公子他的公子印早于四年前便因碎了一角而置之不用了,可我!可我曾见到的檄文中,却是一方完整无缺的红印!”
尾音里夹杂着难受的哽咽,宋星摇揉揉眼角,阻止泪水淌出来,漆黑的眸子染上一层雾气,随同她的话一齐变得氤氲潮湿。
“公子,那篇檄文,其实是你刻意准备好,故意露了一角给我看的,对吗?”
她大口呼吸,努力静下心跳,既是逼问卫子歌,也是谴责自己。
“为什么!是为了让我同情你的遭遇,忠心于你吗?还是怕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人的性命而离开你?或者,防止二公子延揽我,用这篇檄文让我误会二公子?公子,你说过,你不会滥杀无辜之人的性命的!可、可……可那是近二百条的人命啊!”
“我没有滥杀无辜!”
卫子歌终于抑制不住心底的急切,沉静而有力的打断宋星摇,他俯下身子想扶她起身,却被她用力挥开,只好支起膝盖蹲在她面前,轻声细语地同她表态。
“星摇,我没有滥杀,只是形势所迫,我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宋星摇喃喃道,“不得不做,轻飘飘四个字,就断送了百人的性命。公子,我竟从未想过,你是如此狠辣杀绝!”
“好。”
卫子歌点点头没有否认,“那么星摇,你来告诉我,若你是我,筹划多年终于等来鬼方异动,可以借助这次变故,顺理成章退居曲水而完全不会惹来外族疑心,而子湛,他又可借此机会反将鬼方一军,令其沉寂半年为我争取时机,这样的局面下,你会怎么做?”
他的眉目间少有的露出愁绪,悠悠轻叹,“怎么做,才能既保亡者性命,又能不留破绽完成其他事?”
怎么做!
怎么做?
逼问别人尚且咄咄,轮到她自己来思索问题的答案时,宋星摇才意识到自己也一片空白,毫无头绪。
提前驱离匠人吗?
她仔细想想,如果只是一座祭台倒塌而无人伤亡,似乎不至于将一位上公子罚至蛮地自省思过。
她又胡乱想了几种方式,没有一种能够满足要求。
良久的寂静,卫子湛侧回身看着互相沉默的两人,浅浅垂眸掩盖掉他眼中划过的寥落。
时至此刻,他才弄清他与宋星摇之间最初的死扣在哪里,呵呵,一篇诬陷政敌的檄文,不过是常见的笼络人心的小把戏而已,只因她太过善良,当时又错认兄长为慕岑,一切不满的情绪都随之放大反扑到自己头上。
只不过檄文虽假,事却真。他们二人,正如宋星摇所猜测那般,演了一出戏,所以,倒的确不能算作误会。
卫子湛暗自忖度一番,轻声打破安静,“宋姑娘,其实亡故的匠人中,九成已被啮蚁钻身,中了必死之毒了。另一成倒的确无辜,但人员太过庞杂,仓促间调度安排难免发生疏漏。其余很多活着的人身体内也有中毒迹象,需银针逼毒,这也是为何百里先生会随你们去曲水的原因。但愿你听到这些,能让你好受一点。”
宋星摇眉心缩了半分,目光投向卫子歌观察他的反应。
卫子歌没做任何补充,依旧一动不动直视她。
她避开卫子歌的目光,闭上眼,心中闪现过一件又一件因她于之卫子湛的误解而产生的厌恶、争吵,不免羞愧懊恼,听他反倒替卫子歌解释,更令她坐立不安,将一腔怨气尽数倾倒。
“公子,其实你大可以直接同我明说前因后果,不必刻意引导我误解他人。”
宋星摇冷冷轻哼,“公子这般行径……属实不够磊落!”
“磊落……”卫子歌口中念着,沁出一点不可思议地笑,“磊落……君子坦荡荡……”
他撑住膝盖慢慢起身,视线从宋星摇脸上挪开负手背过身去,静静立定良久。
再回转时,从头至下再无平日的温和,浑身气息如真正睥睨天下的王者般孤高、清绝,威严赫赫令人望之生畏,他的脸色凝重,目光肃穆精芒乍现,他扫过对侧的人,落到脚下的宋星摇,字句抑扬顿挫,犹如烈焰。
“吾为君,君,要磊落何用!吾心吾行澄如明镜,吾所作所为只为保更多人免受危难,世人如何评价,吾,皆不在意!而你,你想得通最好,想不通便罢!”
说罢他荡袖再次转身,留下宋星摇惊愕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愣怔片刻,偏头望去另一人。
“那你呢,二公子?你可有什么话说?”
卫子湛顿口气,清浅一笑,“整件事,都是兄长与我两人共同谋划,我……亦当不得磊落二字。”
“好……”
宋星摇垂下头喃喃低语,费力地起了身,跪得太久,膝盖冰凉又麻木。
“是我……”她仔细想了想,挑选出一个算不得贴切的词语,“是我恃宠而骄了,我本就是一颗棋子,有什么资格质问执棋人呢?”
酸楚的麻木感勉强消退,她挪步走到帐口,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今日多有妄言,还望两位公子……恕罪。”
风声钻进来,卷起两人心间的波澜。
各自伫立良久,几乎同时,兄弟二人淡淡叹气。
“我的话……是不是有些重了?”
卫子湛摇摇头,“不要小瞧她,她会想明白的。”
卫子歌动动嘴角,方才暂时压下去的愁容毕现,“子湛,你当真要这么做吗?风险太大,你会有性命之忧的!”
“这步棋,最快、最有效。”卫子湛走向帐帘,平静道,“我会慎之又慎。”
“子湛!”
“兄长,子安那边,辛苦你多加提点。”
风再次涌入,模糊了话音,“待申时,我便出发。”
帐中静悄悄,静到能辨听到卫子歌心跳的起搏。不过多久,身后轻声走近一人,向他秉道:
“公子,宋姑娘……她跑出营外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扯开惆怅的氛围,卫子歌闭上眼,试图抹平他心中的不安。
“无妨,子湛会去找她的。”
他转回身,看向来人,“令风,我想从你手中暂借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