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闪亮烽火红,李闯的贼兵进了京城,
官军卸甲群臣散,钟声敲罢没了人声。
西北角下天鼓响,上方收去紫微星。
日月无光风云惨,铁心的人儿也伤情……”
山海关火车站西北角的一块空地上,一名两眼翻白、身着破旧长衫的老者,一边弹着三弦儿,一边嘶哑地唱着。周围稀稀拉拉围着十几个人,这在人流熙攘、喧嚣繁闹的车站内,倒显得是一个清净所在。
姜树铮没将这一曲听完,就掏出一把大子儿,放入老者面前的一个破碗中,随后转身离开,走向一处茶摊儿。
就在刚才,在候车室等候换车时,来了一群身穿制服、腰间带枪、手拿藤条的人。这些人堵住前后出口儿,说要通查缉私、查缴违禁货物。树铮听人说过,自日本占了关东,成立了满洲国,山海关就成了真正的关口,往来出入,不但要换乘火车,还要搜查随身携带的行李,那些搜查人员便趁机乱找邪碴儿,敲诈钱财。很多时候,更是明抢。树铮早有防备,将大洋大部换成纸票子,缝在内衣上,只将几块现洋放入了行李。当检查到树铮时,一个身材干瘦、眼光阴骘的人,打开行李,看见大洋,当即拿在手中,掂了掂,小声骂了一句,便将几块大洋装入兜里。树铮不敢作声,只是看了他一眼,那人便勃然作色,大声喝骂,挥动手中的藤条,对树铮劈头猛打,直打了二十多下方才停手。树铮双手抱头,藤条大多打在手上。当时候车室内,响起多处喝骂打人、哭喊哀嚎之声,场面一片混乱。树铮忍下心火,走出候车室,找到临近一家药房,买了些伤药,敷在手上。因去关内的火车还需两个钟点才开,便到弹三弦唱曲的盲人老者那里听了几段,心中还是愤懑烦闷,又觉口渴,回头四下一看,见距候车室不远的地方,在人流熙攘之处,有一茶摊儿,便快步走了过去。
刚到茶摊儿近前,猛听候车室中传出几声枪响,随着枪声,从候车室中冲出几人,其中两人,各自抬手向天上开了两枪,火车站前登时大乱,人们四散奔逃。候车室中又冲出十几个身穿制服、手中持枪的人,其中有人大喊:“抓共党!”也有人叫喊:“抓土匪!”
树铮一手抓住行李,闪身躲到茶摊儿后面,蹲在身边的摊主低声道:“啥年月呀!咋天天有人闹事!”
树铮展目向奔跑的人流中看去,忽然觉得眼前像是一花,竟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不是在自己离开秦沽前往关东那年死了吗?说是和她妈一起掉进河里淹死的。
青串子、桂莲、钱苗子、麦生、麦熟尽皆奔跑如飞,进入一条小巷,接连跑过几个院门后,青串子紧声道:“这家院门上有锁,先进院子躲躲。”说话间,当先跃上墙头,跳进了院子。桂莲等人也随之飞身上墙,跃入院中。麦生轻步跑到院门前,侧耳向外细听,低声道:“没人追进这条胡同。”
众人环视院子,见院内杂草丛生,房屋门窗俱已朽烂。
青串子道:“这里原本是个大户人家,却破败成这个样子,定是许久没人居住,我们可这里慎到天黑再走。”
麦熟道:“当家的,天黑还早呢!我们吃啥?喝啥?烧鸡、牛肉还有两瓶酒,都在我的行李里,行李丢在了火车站。”
麦生两眼一瞪,道:“少吃一顿,就饿死你了?”
麦熟小声嘟囔道:“你不知我的饭量大?我活儿干得多,吃得自然就多。”
钱苗子道:“麦生,我记得你兜里还有仨烧饼。”
麦生忙道:“我兜里是有仨烧饼,过后当家的一个,桂莲一个,剩下一个,咱仨分。”
桂莲面色冰冷,道:“我不吃。”
麦熟道:“还生气呢?他们招惹你一下,你当场打死他们仨人儿。这口气,该是出了。”
桂莲愤声道:“这群祸害人的东西,应当一个不留!”
麦熟道:“这世上祸害人的东西多了,你杀得过来吗?”
青串子轻声道:“在众多人眼中,咱们就是祸害人的东西。”
钱苗子道:“那有什么办法?谁不想穿上官衣儿,明着暗着都能来钱?”
桂莲双眉一挑,道:“你这是啥话?”
青串子向桂莲轻轻摆手,道:“他说的是心里话,是咱弟兄中很多人的心里话,也是这世上几乎所有人的心里话。”
麦生忙道:“当家的说话就是敞亮!”
青串子道:“此次我回乡祭祖,暗中联络了十几个当年的朋友,将心中的想法和他们说了,他们也都想干。一起走,太惹眼,他们将陆续到临乡与咱们会合。”
麦熟一拍脑门儿,道:“当家的单独出去了两天,原来是接捻子去了。”
麦生目光闪动,道:“当家的是想干把大票儿?”
青串子神色凝重,仰头看天。天色湛蓝,白日耀眼,全无一丝风色。
麦生也连忙仰起脸,跟着青串子向天上看去。
青串子回眸面向众人,轻声叹道:“十几个弟兄,总不能就这样跟着我在道儿上咣当一辈子!”
麦生看向青串子,一脸崇敬之色,动情道:“当家的仁义侠气,一心想着兄弟,我们甘心情愿跟着当家的干!不论当家的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绝不离开当家的半步!”
麦熟眼里放光,道:“我哥说得太对了!我们都甘心情愿跟着当家的干。这些年,我们跟着当家的,吃香的,喝辣的,嫖娘们儿,睡窑姐儿,那真叫一个快活!”
桂莲两眼一瞪,对麦熟喝道:“你给我闭嘴!”
青串子看了一眼桂莲,轻声道:“你呀,你还是长不大。”
麦熟忙道:“桂莲长大了,我是看着她长的。她比刚入伙时,整整高了一头。”说着背过脸去,小声道:“不但高了一头,还圆了屁股长了腰,大了奶子有了膘儿。”
青串子道:“这些年,咱们是着实做过几票儿,在道儿上也闯出了一些名声,却先后折了十几个兄弟。咱们这点儿人马终归实力太弱,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
麦生上前几步,躬身仰面,说道:“当家的,你说咋干就咋干,兄弟们都听你的。”
青串子道:“听说山东道儿上的刘黑子和西北道儿上的马鹞子都招了安,都当上了师长。关东和关西的几股大杆子,也招了安,为首的刀把子,不是旅长就是团长。”
钱苗子道:“当家的也想走招安这条路?”
桂莲双眉一皱,冷眼看向青串子。
青串子笑道:“若是现在招安,还不被他们拉出去祭旗!”
桂莲道:“你想拉起一支人马之后再招安?”
青串子道:“正是如此。这次从关东招来的这些朋友,再加上咱们原有的弟兄,集中力量,干一票儿大的,再将得来的硬通货,到青岛或是津城的大码头多买些好使的家伙。手里有了枪、钱,就能扯起大旗,拉出一支大杆子,再闹出点儿大的动静。到时若是再提招安之事,咱们手里攥着码子,就能和官府论道一番。”
听了这话,麦熟喜形于色,忙道:“当家的当了旅长,我是不是能当个团长?”
钱苗子看着麦熟,笑道:“你姓啥叫啥?”
麦熟一愣,忙道:“你傻了,咋连我姓啥叫啥都忘了?我姓麦,叫麦熟。”说着抬手一指麦生,又道:“我哥也姓麦,叫麦生。”
麦生瞟了一眼钱苗子,抬腿在麦熟屁股上就是一脚,骂道:“就你这蠢样儿还想当团长?给我滚一边儿去!”
青串子道:“走这条路,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只想对得起跟我多年的弟兄。等安顿好了众家兄弟,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麦生忙道:“当家的可不能隐退!当家的就是弟兄们的主心骨儿,弟兄们一刻也离不开当家的!……”
见麦生还要再说,青串子向麦生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随即对桂莲说道:“你放心,走这条路之前,我会把你心中想的事帮你办了。”
忽然,院外有人喊道:“是谁在院儿内嘀嘀咕咕说话呢?胆儿也忒大了!这个院儿里横死过七个人,一到擦黑儿就闹鬼儿,接连换了三家房东,早就没人敢住,你们跑进去干啥?想找死啊!”
青串子厉声道:“我们就是恶鬼!”
四野茫茫,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即便是北风停歇,西北方向已隐约露出淡淡的青色,大片的雪花,仍从头顶黑沉沉的天空纷纷地飘下。举目望去,虽是满眼的素洁,却一时无法分辨,哪里该是平坦行进的道路。
雪原之上,缓慢驶来两辆汽车。前面的一辆,通体漆黑,后面的车厢,像是个大号的铁柜。后面的一辆,是苫有深绿色篷布车棚的军用卡车。
前方一侧,是一片广袤的树林。粗大的树干上,枝条冷暗如铁,直插向天。另一侧,是一道宽阔的浅沟。沟中的积雪,几与旷野持平。
路塞积雪,车缓如牛,就在汽车刚刚行驶到这片树林的一侧,随着林中发出的一声短暂奇异的呼哨之声,从林中猛地冲出十余名身披白色斗篷、黑巾蒙面的壮汉,合力将一截粗大的树干,猛地扔在了车前,而后这些人尽皆拔出短枪,围向一路打滑撞在树干上方才停下的前辆车子,一起高喊:“劫财不杀人!”与此同时,从另一侧的浅沟中,跃出二十余名同样身披白色斗篷、黑巾蒙面的人,围住后面这辆堪堪就要撞到前面车子才停下的卡车,手中长短枪齐齐对准车内,一起反复大喊:“把枪扔出来,人都下车,要钱不杀人!”
随着喊声,十余支长枪陆续从车中扔出,落入深深的雪里,全无一丝声响。随即从车上下来十余名战战兢兢、身着灰布棉军衣的军人。这些军人刚刚在雪地上站定,便冲上十余人,取下他们身上的子弹袋,又取出绳索,将他们反手捆了,两人抬一个,全都扔进了车篷。有几人将雪地里的枪械收起,一人骂道:“操,全是老套筒,有个屌用!”
从前面这辆车上,同样战战兢兢下来三人,一人头戴压折帽,身穿对襟短棉衣,面色黝黑,看穿戴模样像是开车的司机。另两人身穿黑呢大衣,细皮白肉,像是官下办事之人。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只黑色皮包。
一名壮汉上前一把抢过黑皮包,连忙打开,在里翻看。另两名壮汉将两个身穿黑呢大衣的人拽到车后,其中一名壮汉喝道:“快打开车门!”
被抢走黑皮包的这人颤声道:“开……开车门的钥匙在包里。”抢包的人从包中取出一把钥匙扔给了这人,这人哆哆嗦嗦地将车门打开。
一众蒙面汉子连忙围拢过来,齐齐看向车里,见车中整齐码放着几十个黑皮铁箱。
一名壮汉喝道:“一共多少?”
这人颤声道:“大洋十万,包里有押送的单据。”
便在此时,从林中奔出一匹白马,马上的桂莲一袭白色裘皮劲装,黑纱罩面,足下黑色长靴,手提短枪,傲然立马于众人之前。桂莲身后,麦熟、牛岳各牵出十数匹肥壮的骡马。这些骡马的后面,皆拴带着轻便的爬犁。
数盏跳闪的红烛,使大屋的墙壁,更显斑驳与污旧。斑驳污旧的墙壁,也使岁月的印记,更加厚重与真实。
麦熟一口气喝下半碗酒,又大口吃下一个鸡腿儿,随后拿起钱苗子身边的黑色皮包,从中一把捯出一张单据,疑惑道:“刚刚这张纸我也看了,上面一个字我也不认得,只认得三个咒符中间的一个小黑点儿。”
钱苗子一把夺过单据,道:“说啥三个咒符中间一个小黑点儿,这叫2.66,后头还有一个吨字,合起来念2.66吨。”
麦熟一脸懵懂,忙道:“啥叫2.66吨?”
钱苗子道:“照你的酒喝,说了你也不懂。”
麦生瞟了一眼钱苗子,道:“老钱入伙前,乃是奉天头号儿脚行里的管账先生,大名鼎鼎,名扬关外,啥东西不认识?啥世面没见过?”
青串子双眉一皱,从钱苗子手中拿过单据,在灯上点燃,仍在了地上。精纺的白纸,烧起蓝色的火苗儿。
牛岳眯起精怪的眼睛,对麦熟道:“十万大洋总共重2.66吨。”
麦熟喝下半碗酒,抹抹嘴,又见钱苗子正端着碗,在喝碗中的小米粥,便大声道:“说啥邪性话!我就知道一块大洋七钱二,就是错把稀屎当粥喝,这也错不了!”
钱苗子险些将一口精黄的小米粥吐到了对面的墙上。
麦生轻咳一声,道:“听南方道儿上的一个朋友说,他们那里起兵造反的朱毛,就被官府悬赏十万大洋,说是很多地方的城墙上,都贴着悬赏的告示。”
麦熟惊道:“朱毛是谁?一个人就值十万大洋,那得多大能耐?”说话间,看了青串子一眼,道:“当家的这样的能耐,才……才三千大洋。”说着放下酒碗,神色颇显失望,又道:“官府压根儿就不知道有我麦熟这号人!”
牛岳笑道:“等扯起了大旗,拉起了队伍,麦二哥带上人马,接连打下他几座城池,那时官府悬赏的告示上,自然就会有麦二哥的大名,而且悬赏的价码也不会太低。”
听了这话,麦熟先是精神一振,随之神色黯淡下来,低声道:“到时候,麦熟这名字有点儿埋汰。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庄户人的名字。”说着又看了青串子一眼,支吾道:“当家的这名字也……也不咋受听。”
牛岳笑道:“到那时,麦二哥要嫌名字埋汰,就另起一个。上次……上次在林城的窑子里,那个大奶子、翘屁股、有点儿豁嘴儿的窑姐儿叫二哥什么来着?那个名字就挺好听。”
麦生脸色阴冷,斜眼瞟向牛岳。
桂莲猛地一摔酒碗,一脚踹开房门,走了出去。
青串子对钱苗子说道:“原来的弟兄每人五百,关东来的朋友每人八百,若不想留下的朋友,每人再送一千。余下的,找些可靠的暗庄,换成条子和票子,去津城买枪。”随即又对麦生说道:“过了年,除你们四人,再选十个弟兄,一同前往津城。”说罢,走出了屋门。
雪野无边,月色银白,银白的月色下,雪野泛起幽白的粼光。桂莲立于荒天雪野,空寒孑身,四顾茫茫,身体仿佛犹在冰寒的烟霭水雾中沉浮……
——娘啊!这是你做下的事吗?还是你全然不知,完全是那老畜牲所为?娘啊!你有很多事都瞒着我……
——一个夜晚,你以为我睡熟了,便自己小声念叨,说我有一个姐姐,你还有一个女儿,生得清秀可人,与我小时的样貌很是相像,你怕名声不好,出嫁前送人了。又说后来你后悔了,找了她一回,但没有找着。还说要是没将她送人或是找着了,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
——暗夜中,那扑来的满身酒气的身影,那无助中的奋力挣扎……最终……最终那一口,竟是咬在了老畜牲的那个……那个肮脏的部位……
——蓟水河边,幽白的水色,枯白的芦花,银白的月牙儿……娘不见了,只在一闪间,再一眼,是浩淼的烟水……娘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那个老畜牲常常挂在嘴边儿的那句话……
冬野寒风袭袭,月色下幽白的雪,仿佛也在向前奔涌。自己的心,仿佛也在其间沉浮,就像当年身投奔涌的蓟水……
——就在最后一个幽亮的浪花儿扑面而过,就在仿佛看见夜空变得清亮、一抹鲜红在天边飘现,一步之遥便要升入之际,忽然觉出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冰冷而又火热的身体,不知是下沉还是上浮……
——睁开眼时,上方是一个清朗的面孔,闪有神光的两眼,正注视着自己。当时只觉眼睑沉重,双唇麻木,胸口疼痛,裹在湿漉衣裳里的身体全无一丝力气,即便是他侵犯了自己,自己也无力打他、咬他……
——“你的命可真大,不会水,在这样的大河里漂出这么远,居然没有沉下水底。我怀疑,这河里真是有神,水下真是有什么东西托着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耳边传来清朗的声音……
一阵夜风吹过,身后传来马靴踏在雪地上的声音。桂莲回头看去,银白的月色下,宛如梦境的黎幻中,又看见了那张清朗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