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和张归一样也不动不响。
握紧弩弓的每只手都仍然稳定而强劲,仍然没丝毫的松懈。
他们并未看见张归发生了什么危险,并未感受到远处小屋前空地上突发的一番扭转局势的变化。
他们看着小月的头,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他们在等张归的号令,除了张归的号令,他们不听任何声音。
风吹动繁茂的竹叶,竹叶像流水般哗哗地飘落, 空气凝重又郁闷。
女人像竹叶般轻盈地飘落,袅娜多姿的身材,娇媚迷人的容颜,纤秀柔软的杨柳腰不知已埋葬了多少贪心男人的生命,一双秋波比西湖水还清凉碧澈,左右顾盼之间,连小屋前空地上的花草们也忍不住羞弯了腰。
她笑。
你只要一看到她笑,就仿佛明白了这个女人肯定是用整个蓝天的蓝整个太阳的红整个白云的白整个春山的绿恰到好处地融合而成。
她笑。
大地上的每粒尘埃每朵花每棵草每株树每只兔每条梅花鹿每条蚯蚓好像都幸福快乐地跳着舞蹈。
你甚至很难再想象她突然不笑的时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她笑着一步一步逼近独狼。
她全忘了还有张归的存在。
她眼里已只剩下独狼一人。
她目光凝注到谁脸上,谁就无法不发一发呆。
独狼竟特别从容地接受了她的凝注,竟也笑了,竟没有发一发呆。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好像她已不是个倾国绝色的美人,而是个为丈夫任劳任怨地煮了几十年饭的黄脸婆。
他眼里抛出的情意不是理所应当的暧昧,而是浓得不能再浓的嘲讽。
女人停下脚步。
她并非傻子,她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不懂风情的男人。
独狼好像根本就从没懂过什么叫做女人。
独狼简直连宫中太监都不如。
太监若暗暗窥探到某些宫女的玲珑小巧,也很容易就**攻心。
独狼却连女人的脸都不屑一瞥。
女人嘟起嘴。
她似乎有些生气了。
她一生气,你就立刻会觉得你再也没理由活下去。
独狼仍态度悠然,竟还能活下去,真是奇迹。
在他看来,世上已没什么比女人生气更有趣的事了。
所以女人嘟嘴不笑时,他就笑了。
笑容显得非常混账,令女人越来越生气。
女人板着脸冷声问:“你还是刚才的那个独狼?”
独狼道:“不是。”
他从来没这么大方体面自信地将一个问题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
女人忍不住错愕:“你不痛了?”
独狼道:“为什么痛?”
女人道:“因为陆元奇,因为吊在树枝上的她,因为你的瞎眼。”
独狼心头掠过一丝酸楚的滋味,脸上却依然很镇定很平和。
他沉默。
笑已逐渐苦涩。
他在努力使自己笑得更从容。
可他终于是做不到。
愈合不久的伤口并未完全好透,在没结疤之前,本就受不了丁点刺激。
不过独狼已不是个怕痛的懦夫,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强,所以就算女人拼命地撕开他所有的伤口,就算所有的伤口再次血流如注,他仍能支持住,仍不轻易倒下。
他深刻地记着一件事实:他没死,小奇没死,友情没死。
他深刻地领悟到一个道理:归来的心,绝不能再向邪恶低头。
勇气,信念,已如洪水猛兽般冲击他的全身。
冲走了血冲走了泪冲走了痛冲走了一切罪孽。
他真正懂得什么才叫活着,幸福地活着,有意义地活着。
而且这种活着是毒蛇娘子永远也捉摸不到的,只有敢于付出整个生命去信奉正义的人才会足够完美地理解。
所以他继续笑,就像正在接受朋友温暖有力的拥抱。
女人道:“你能不能不要笑了?”
他凝注着女人,石头般坚硬的神色促使女人心生畏惧地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我必须笑。”
女人舌头也变得石头般坚硬,难以正常开口了。
她不懂太多,她的自信一向比她的容颜更空洞脆弱。
她又记起她除了脸上这张迷人的面具,已再无活下去的任何资本,她本就是个该死的女人。
若非毒蛇娘子,她甚至连说话都没勇气与力气。
但她却一下子很憎恶毒蛇娘子,很憎恶脸上这张虚假的面具。
她突然想回到以前做一个丑女人面对世界的时候。
那时候虽充斥了男人的辱骂嘲笑戏弄,却根本没有卑鄙存在,至少她自己不会卑鄙。
那时候的世界才是最真实。
只可惜,从戴上这张面具开始,她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有了另一种人生。
爱慕虚荣,**下贱,卑鄙无耻,她已摆不脱,也回不去。
她想放肆地呕吐,把这另一个女人另一种人生吐得干干净净,但她不行,也不敢。
当毒蛇娘子的命令发出,她还是必须要梳妆打扮穿金戴银,光彩夺目妖艳生姿地和某个死神谷的叛徒打情骂俏上床云雨。
她累了,她无比痛苦。
才知道原来没回头路可走是多么累,多么痛苦。
既然如此,索性不顾一切,放心大胆地走下去,做下去,笑下去,活下去,卑鄙下去,无耻下去,只当破罐子破摔,这是许多人共同的悲哀。
“那你尽管笑吧。”
她第一次说话说得这么生机盎然,底气充足。
她终于累终于痛苦时,说话竟前所未有地勇敢自信。
独狼却反而不笑了:“我现在最该做什么?”
女人道:“你最该想想她的头被万箭射穿而爆裂粉碎的景象,会比火山喷发更磅礴吧。”
独狼神色不变,画卷更紧地抵住张归后颈。
“张兄,你认为呢?”
张归冷笑:“我认为也许会。”
独狼道:“万一不会呢?我可不可以先让你的头爆裂粉碎?”
张归也神色不变:“你不妨叫他们试一试。”
独狼道:“但他们肯定不听我的话。”
张归笑意诡秘:“我能帮你。”
独狼道:“你不能。”
张归讶然:“怎么不能?”
独狼道:“因为按照规定,已受挟制的人是只该闭上嘴的。”
张归道:“若突然张着嘴呢?”
独狼笑,笑得不像狼,而像狐狸,快成精的老狐狸:“那就不叫受挟制的人了。”
张归道:“不叫受挟制的人叫什么?”
独狼表情认真,绝不是在开玩笑:“叫死人。”
张归道:“可我已张着嘴陪你又说了许多话,怎么还好端端地活着?”
独狼道:“你只需明白,我主动要你说话,和你主动要说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张归听完立刻闭上嘴,又像死人一般不动不说话。
装成死人总比真成死人要好多了。
独狼拍拍他肩膀笑道:“这下子你应该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不能帮我了吧。”
女人突地冷声道:“但我能。”
独狼道:“你当然能,可惜已太迟。”
女人道:“一点也不迟。”
独狼道:“你很自信。”
女人道:“喊一声不需要自信。”
独狼煞有介事地摇头:“你错了。”
女人道:“错在哪里?”
独狼道:“喊一声不仅要用嘴。”
女人讥诮:“据说有人会秘术腹语,但我不会。”
独狼道:“我也不会。”
他叹口气,接着补充道:“况且我就算会,腹语也声音不大,不能到达喊的程度。”
女人嫣然,学他叹口气道:“那怎么办?”
独狼道:“用心,眼睛,耳朵。”
女人冷笑:“这样肯定很麻烦。”
独狼道:“绝不麻烦。”
女人道:“愿闻指教。”
独狼道:“你用心的时候,眼睛能不能看?”
女人苦笑:“我不像你,我眼睛没瞎。”
独狼不介意她的讽刺,依然神态平和地道:“耳朵能不能听。”
女人苦笑:“我耳朵也没聋。”
独狼道:“嘴呢?”
女人道:“我嘴也没问题。”
独狼道:“能不能喊出声?”
女人道:“好像能。”
独狼道:“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女人微笑:“不懂。”
独狼道:“看起来你不傻呀。”
女人道:“夫人不止一次夸我聪明。”
独狼露出费解之色:“但你偏偏不懂我的意思。”
女人笑意已甜得令所有男人揪心:“这很正常。”
独狼不正常了:“本来我懂我的意思,现在也有些糊涂。”
女人道:“我可以发善心开导你一下。”
独狼像个最听话的学生:“请。”
女人道:“我背对着他们。”
独狼点头。
女人道:“我还能用心用眼睛用耳朵用嘴。”
独狼不否认。
女人道:“我却看不见他们。”
独狼道:“你能听见他们。”
女人道:“我也能喊他们。”
独狼道:“当然。”
女人道:“他们听不听得见?”
独狼竟特别坚决地摇头:“听不见。”
女人怔住,这三个字似乎比公鸡下蛋更荒谬:“瞎眼的人都爱说瞎话?”
独狼冷笑:“你不妨试试。”
女人果然大喊:“弓箭手听令,准备——发射!”
没有动静。
没有箭矢离弦破风锐响,没有射穿人体头颅爆裂的声音。
只有风吹起几片竹叶,只有独狼和张归和她自己的呼吸。
那声大喊用光了女人的力气信心,却一瞬间石沉大海,毫无任何回应。
女人张口结舌,怔忡地站着,姿势僵硬,表情丑陋,脸色发黄,像单薄的纸人,悄然飘荡在漆黑的虚空中。
她不敢回头,竹林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地狱的气息逼迫到她身上。
张归目不转睛地瞪着女人的背后,表情不仅丑陋,而且正支离破碎,像看见自己的魂魄出了窍正在女人的背后跳舞。
张归的脸上已布满了恐惧与怀疑。
阳光更加刺眼,世界更加沉寂,秋风更加寒冷。
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独狼道:“你想知道你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人口齿麻木:“发生了什么?”
独狼不直接回答他,却问张归:“你看见了什么?”
张归一脸煞白,摇头吃吃道:“什么也没有。”
独狼故作惊诧:“怎会什么也没有?”
张归表情哭丧,女人非常憎恨这种丑态毕露的脸:“没有人没有箭,什么也没有。”
独狼伸长脖子朝竹林那方装模作样地望了望,更惊诧:“的确,什么也没有,这是为何?”
女人脖子僵硬,迫不及待地想回头,却怕一回头脖子就会折断。
独狼凝注着女人道:“我说话是不是都很对?”
女人道:“你果然变了,你本该残酷乖僻。”
独狼那只好眼中仍有狼一般的孤傲忧伤在冷冷闪烁,他其实什么也没变:“我本该杀了你,但我懒得动手。”
他又恢复往日杀人时的逼人气势。
女人颤声笑道:“你干嘛懒得动手?”
独狼也笑,笑意诡秘,令天空上的太阳都禁不住收敛热光而冻结苍白。
女人彻底怯了,声音低得像**:“你又笑?”
独狼笑容立刻消失:“你怕我?”
女人连开口的勇气也没了。
独狼突然厉声叱道:“转过身去!”
女人激灵灵一颤。
独狼冷笑:“好一个倾国绝色。”
女人竟满脸通红,浑身发烫。
独狼又厉声叱道:“抬头,转过身去!”
女人震悚着转动脖子,脖子咔咔作响,像钥匙孔生了锈。
转了很久她身体才终于转过去面对竹林的方向。
她立刻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