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
一阵风吹起一片竹叶。
一场梦被惊醒。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就这么快。
快成了神话。
没人看得清他的每个动作。
没人听得清他的每次呼吸。
甚至没人想得通他怎会突然朝张归所在的方向冲击而去。
静。
暴风雨过后才有的一种静。
沉闷,苦寂,萧索,苍白无味。
张归怔怔地与一双眼睛对视。
一双稳如磬石又亮如刀锋的眼睛,令张归感到像光着身子被人推进了冰水里。
寒意刺骨,几乎冻结了他每寸皮肤每块肉每滴血,他的神经也已完全绷紧。
这还是那双眼睛。
什么都没变。
一只眼睛光芒炯炯,一只眼睛深邃漆黑。
却比先前少了绝望,少了空洞,少了迷茫,少了孤独;多了默契,多了自信,多了固执,多了明朗,多了正义。
张归与这双眼睛对视了很久,陡然体会到了冷酷的杀气,如隆冬冷雾般飘过来,笼罩住他全身。
他几欲崩溃,脑袋里混沌一片,手足也失措了。
独狼道:“我本该问小奇的。”
张归颤声:“问什么?”
独狼冷笑,瞳孔中透露着讥讽之意:“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这只被他弄瞎的眼睛。”
独狼边说边伸手轻柔地抚摸已干巴结痂的瞎眼,却丝毫也没再感觉到痛苦黑暗,脸上反而出现了特别宁静美好的笑容:“但我终究没问。”
张归竟开始吞吞吐吐了:“你……你真的没问?”
独狼笑容诡秘:“只在邀约的那纸上我问了。”
张归苦笑。
独狼道:“这是为什么?”
张归怎会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张张嘴动动舌头,然后莫名其妙地跟着重复:“这……这是为什么?”
独狼收住笑容,板出一副可怕的棺材脸,那只好眼像被人用火点着的干草,猛烈燃烧起来,使脸色忽地苍白忽地赤红。
他的声音也罕有地严肃认真:“因为那是邪恶的眼睛,必须弄瞎不可。”
张归战战兢兢:“但它长在你脸上。”
独狼道:“小奇是为正义而弄瞎了那只眼睛,并非为友情,所以我不该怨恨他,也不必再问。”
张归深呼吸,尽量镇定下来,却一时间无话可说。
独狼道:“还有个问题我也不必再问。”
张归吃力地道:“什么问题?”
他总算镇定多了,已知道怎样继续保持自身的傲慢优雅。
他才领悟到他早就习惯了应付独狼这种比野兽更凶猛的人。
他才领悟到凭他的武功要挫败独狼简直易如反掌,他干嘛这样莫名其妙地怕独狼?
况且他毕竟在江湖混了十几年,已学会了说话做事的某些经验。
每种经验都与他的武功相得益彰,使他每次出来行动都能很快大功告成,然后顺理成章地凯旋回死神谷接受毒蛇娘子的褒奖。
他还活着,而且是活在毒蛇娘子麾下,这就是最重要的。
他已不需要奢求丰衣足食,他已开始沉迷于各种享受。
今天他居然怕独狼,难道只因他已享受了太久?
有时候并非武功比别人高强,就再也无所畏惧。
有时候坚定异常的信念情感照样能令人畏惧得难以招架。
信念情感才真的能令人再也无所畏惧,就像现在他面前的独狼。
独狼道:“我还该问他为何十几年前我家被毁之后,来安慰我给我活下去的力量的人,不是他,却是毒蛇娘子。”
张归道:“你干嘛不问?”
独狼又露出幸运的表情:“那只因要利用我的人也不是他,却是毒蛇娘子。”
张归凝注着他,尽力想把他看穿,半晌,突然长叹,苦笑:“听起来你是真的想通了。”
独狼道:“所以你别指望我会杀了他,割掉他的头来证明他的死亡。”
张归苦笑变诡笑:“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对我们已没多大威胁,我叫你杀了他,不过是觉得好玩而已。”
独狼的手又握紧画卷,手背上的青筋又凸如盘蛇,但他脸上依旧看不到丝毫的怒意:“现在不好玩了。”
张归道:“确实很不好玩。”
独狼道:“现在我要杀的人不是他,是你。”
张归道:“你已试过杀我,可惜没足够的本事,况且现在我要杀的人不是你,也不是陆元奇。”
他目光徐徐越过独狼肩膀,投向远处树枝上高高吊着的小月,声音寒彻如刀:“是她。”
独狼似不用转身,也能感受到那些笔直瞄准她头部的箭在炽烈阳光下犹自发出瘆人的杀气。
独狼站定,神态与双脚都沉稳如石,冷笑道:“这很好。”
张归微惊,旋即也冷笑:“不是很好,是很好玩,我总有许多法子令大伙都很好玩。”
他盯着独狼的那只好眼,像屠夫欣赏案板上待宰的猪羊,一字一字诡秘地道:“你不认为杀她比杀你们更好玩?”
独狼竟神态不变,平静地道:“我只认为我杀你绝对比你杀她要容易得多。”
张归道:“你记性真差,这么快就忘了你曾在我手底下非常惨痛的跌倒过。”
独狼道:“你也说是曾,不是现在此刻。”
张归表现出好奇之情:“难道现在此刻你已认为你杀我不仅容易得多,而且快得多?”
独狼道:“你也比以前聪明得多。”
张归故作思考状:“我突然觉悟到……”
独狼道:“请说。”
张归道:“箭射穿她身体的速度或许只比你画卷捅破我胸膛的速度慢一点。”
独狼神经质地微笑:“也许。”
张归道:“所以这会是场赌局。”
独狼道:“赌注谁也输不起。”
张归冷冷道:“明白人果然是明白人。”
独狼道:“输不起不一定押不起。”
张归道:“你押不押?”
独狼道:“你押不押?”
张归看着他那只瞎眼,像看着自己的魂魄一步步蹒跚地走进恐怖血腥的地狱,已有些中气不足:“你押我就押。”
独狼居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等的就是张归这句话:“别无选择,一言为定。”
张归道:“别无选择,那你还不快押。”
独狼笑。
刚刚一笑,人就已到了张归身后,画卷抵住张归后颈。
还是没看清他的动作,无法形容他的速度。
就像狼躲在草丛里窥伺猎物已久,终于发出闪电般的攻击。
张归脸瞬间扭曲变色,眼里充满了恐惧与怀疑:“你的武功,你的速度,不可能……”
独狼笑得非常自然,自然地透着一种奇特的挑衅之意:“你会用计,我干嘛那么早就暴露真正实力?要击败任何人,我都先想法子让别人低估我的实力。”
张归脸已越来越难看。
独狼道:“你瞧,那些箭手们并没有比我快。”
那些箭手们根本没有动。
张归尽量冷静:“你不敢杀我。”
独狼道:“谁说我要杀你?杀你以后就不好玩了。”
张归暗中长吁一口气,困惑地问:“你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独狼诡笑:“放心,无论装着什么药,都绝不会是救命的灵丹妙药。”
张归道:“我确实低估了你,你比我卑鄙多了,也阴险多了。”
独狼道:“卑鄙阴险,我都是跟你学的,是你的种种作为令我茅塞顿开。”
张归道:“那不妨先叫我三声好老师。”
独狼冷冷道:“老师不乖,学生不叫。”
张归似乎没听懂,怔住道:“什么?”
独狼道:“原以为现在你不敢动,想不到你却动得很啰嗦。”
张归苦笑:“我该怎样?”
独狼道:“你该牢记一句话。”
张归道:“谁说的话?”
独狼傲声道:“当然是我说的话。”
张归咳了咳:“说吧,我尽量洗耳恭听。”
独狼冷酷地板着脸道:“你若还要动,我就不保证好不好玩了。”
张归不动。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包括嘴都不动。
他若动,后颈的画卷就必将跟着动。
画卷若动,他就永远也别想再动。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武功恨之入骨。
自己的武功已完全变成了嘲讽。
先前对自己的武功多得意,现在就有多嘲讽。
他已因此而汗流浃背,头昏眼花,摇摇欲倒。
可独狼却不许他倒。
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受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