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脚,沉甸甸地踏在一堆小山样的枯黄竹叶里。
一阵风悄无声息地刮过来,刮得竹叶漫空飘飞,如蝴蝶。
独狼手捏紧画卷。
画卷在星空下金光耀眼。
十几年来,画卷已杀了太多人吃了太多血,竟并没有散发出太浓烈的杀气。
画卷和独狼一样无可奈何,痛苦矛盾,挣扎难休。
谁若好心地时常提醒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两败俱伤的地步。
今天他只听见有人在唾骂杀手之后,由衷地发出一声极其漫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难受得精疲力竭。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万事万物似乎已在他眼中彻底死亡。
他眼神专注,想看穿陆元奇为什么总不放弃友情。
他只从陆元奇的满身伤痕上看见了另一个不沾血腥的自己。
山野,草地,篝火,小屋,孩子们追打嬉闹的掠影,梦。
他正面对着最破碎的一段回忆,恐怕也是最后的一段回忆。
他笑,嘴角却僵硬发冷,像冬天雪地里的石头。
他哭,脸上却实在找不到眼泪来配合。
他只有木然地站着,看着,当世界已完全空洞。
朋友。
生不同时,死亦同日。
他的生命在这看来简简单单的八个字里融化了。
小山狗老爷鸡大厨,他们早已去了那个更荒芜的世界。
友情沉重的大门被锁住,他和陆元奇小月被隔绝在外,早已丢了钥匙去重新打开。
早已没法再找回钥匙。
XXX
独狼久久地麻木地看着。
看见陆元奇血色尽无的脸和干燥枯瘦的手,黯淡沉寂的剑笔直地插在旁边。
看不见任何活跃的生命。
果然,一切都死了。
独狼表情凝固在寒冷的秋风里,本来灼热的目光也突地冻成了冰。
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没有了,空虚了,消失了。
世界之大,还可去哪儿寻觅快乐和幸福?
宿命在背后依旧是咄咄逼人。
独狼心头反复地对天哀求:容我多停一会,多回忆一会,多看一会。
我不愿就此放弃,不愿就此失去。
有时放弃、失去,其实只是一次爽快的大笑、呜咽。
笑声能消除掉放弃的懊悔,眼泪能冲洗掉失去的哀伤。
独狼平淡无奇地笑。
也不知到底是苦笑还是冷笑。
这一笑根本没色彩修饰。
这一笑足够直白,足够苍白,这一笑只不过是一笑而已。
不沾染任何,不表达任何,任何与任何,皆在这一笑里渺小卑微。
任何与任何,皆是游戏,游来游去,像找不到北的鱼。
“没有回头路,你知道。”
“没有回头路?你知道!”
“没有,”独狼揪住陆元奇的衣服吃力地拉起他软瘫如泥的身体,他的身体前所未有地重,令独狼的手臂关节差点脱臼:“回头路?”
将他的身体拉起来摇摇晃晃地勉强站着,头也摇摇晃晃地勉强摆在独狼面前,眼对眼,眉对眉,奄奄一息对怒火中烧,可怜对可笑,抑或生对死正对邪?
“你知道!”
独狼嚎叫。
狼嚎,独自在那里叫,叫得无辜,似要嚎破喉管及五脏六腑,睁大的眼睛里爆出泪花浑浊又晶莹,眼白布满了血丝扭曲。
“你知道!所以你让着我,同情我,所以上天才赐给我毁灭友情的一连串机会!所以我才说,我必杀朋友,所以她在此刻必成包袱,所以你最该恨我!”
风吹过,冷飕飕。
竹叶飘,尘埃飞,大地颤。
猛然放手。
陆元奇又重重地摔了下去,咔嚓摔断了骨头,希望能就此也把友情摔断。
但友情比骨头更坚硬,且富有韧性。
多么顽固的友情,多么可怕的友情,多么执迷的友情。
为何偏要他和陆元奇建立这种友情?
静。
死亡。
悲凉的空气弥漫了整个世界。
却始终弥漫不进独狼的内心。
为何?
难道是因为有什么已彻底占据了独狼的内心?
内心,心。
情在人体多年沉积后终于雕琢出的艺术品才叫做心?
谁没有心?
谁没有情?
心归何方?情放何处?
为何?
独狼奔。
发狂的眼神击碎那混沌一片的月光星光秋风灰尘竹叶小屋,奔入友情的结局。
他身上流着的每滴血也突然滚烫了。
还有泪。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
一串。
亮晶晶。
珠光宝气的悲伤贯穿全身心然后向外狂风暴雨般洒出去。
树上的夜莺原本兴奋的嘴不禁闭紧。
田里的老鼠刚咬住的包谷米又掉落。
钻出洞穴准备透气的蚯蚓被血泪的洪流冲了回去。
跃出水面准备享受月光的鱼被大地上的嚎叫吓得赶紧回水底。
回……
蚯蚓回洞穴,鱼回水底。
他呢?
该回哪里?哪里……
“真不想回家?”
“换做你,一天中体验到这么多美,恐怕也会不想回家。”
“其实你不知道,家才是永远最美,最值得向往的。”
“反正我不觉得,我爹娘生下我就把我丢给柳妈,很少回家管我,还要各方面束缚我的自由。”
“但他们绝对是爱你的。”
“我这样小,不懂太多。”
“我们几个,都是孤儿,相互依伴,虽能自给自足,但也经常想有爹娘。”
“你们不是亲的?”
“当然不是。”
“可我觉得你们比亲的还亲。”
“这也当然。”
“怎么你特别像大人?”
“我们都有时候像大人,有时候变回孩子,现在就是。”
“真羡慕你们的懂事,可我柳妈总说,我太贪玩太贪吃,永远别想长大。”
陆元奇恍惚间好像张了张嘴,叫出了几个字。
那声音太低,再灵敏的耳朵恐怕也难以听见,但狂奔中的独狼却偏偏听得很清楚。
他之所以听得很清楚,当然不是因他耳朵异乎常人,而是因他学会了用心听。
耳朵听不见的声音,就该用心听。
况且那几个字本就是只说给他听。
用心发出的声音,唯有特定的人才能听见。
所以别人再用心,也休想和他一样听得很清楚。
他立刻转身又朝他奔去。
奔到面前,停下,瞪眼。
眼中干干净净,什么也没了。
没有血泪,没有仇恨,没有哀伤,没有愤怒,只是一片空白。
“你居然装死?装不下去了吧,终于还是露了馅儿。那么就赶快给我站起来,咱们说过,最后一战,也必须痛快。所以求你别对咱们的承诺置之不理。”
陆元奇嘴角再次恍惚间动了动。
站不起来。
对不起。
真的站不起来。
犹如悬身于虚空,找不到任何支撑点。
也犹如躺在娘怀里家的床上,柔软温暖舒服。
一千一万年也奢求不得的幸福感。
所以就让我这么躺下去,躺下去。
再也不愿站起,只好一直在心底对你道歉。
何况,既已忘了,放弃了,结束了,何必继续不依不饶?
让我安静地躺着,闭眼。
没什么可想,可看,可听。
终于明白,那些临死的人怎会显得无比坦然。
张归叫你割掉我的头来确定我到底死没死,你干嘛犹豫?
利索地割掉我的头,一切往事如烟吹散。
友情不会再束缚你的后半生。
那样岂非很好?
“不好!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摆脱过去的阴影?不能,多少年了,我活下来,不是因我已忘,而是因我天天都记得刻骨铭心。我找你,只想找回过去,不想用你的死吹散任何事。”
杀了我,割掉头,救她。
我死了,你的命运才会拨云见日。
“即使这样活着,又能有何意义?丑陋邪恶卑微疯狂拙劣的人生,根本没意义,人只活一次,我绝不再让自己活得罪孽深重。即使救到她,她还是要骂我,恨我,我杀了朋友,又得到了谁?”
想通以后,天就亮了。
东方云开,旭日升起,一夜终结。
你太幼稚,走路难免跌跤——这才是陆元奇可怜他的真正原因。
记得那片草地吗?
金色夕阳,我和你,一句又一句。
你放不开,你犹豫,只因你仍是太幼稚。
朋友虽好,别一辈子依赖。
友情不是依赖,是你有理由为朋友而好好活。
抉择吧。
要么我死,要么她死,要么你恨我,要么她恨你。
独狼再次握紧画卷,手太用力,导致手背青筋暴突。
他把画卷一点点伸向无声躺着的陆元奇。
陆元奇眼睛微睁,意识模糊地看画卷一点点落下来。
两人又一起发笑。
笑着,陆元奇的手也一点点抬起。
然后,陆元奇的手接触到独狼的画卷。
手继续上移。
画卷继续下落。
猝不及防地,手稳稳当当地握住了画卷。
陆元奇终于能出声道:“这就是你的抉择?”
独狼毅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