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痛的双眼吃力地尽量睁开。
他咬着牙,浑身肌肉绷紧而震颤,最终也只睁开了一条细缝。
汗水淋漓。
汗水烫上凝固的血,逐渐变红,发臭。
难道自己还没有死?
很想确定自己还没有死,很想确定自己还可以动。
可是——
不可以动。
一切冰寒,一切静止,仿佛即将倾泻千里的河水。
在哪里?
身处黑暗至极的虚空。
感觉不到眼耳口鼻手臂手指大腿小腿膝盖脚踝脚趾。
它们都离他的意识越来越远。
记忆淡如烟,在不该中止的时候被风残忍地吹散。
于是,消失了,不遗落任何痕迹。
他彻底钻出了自己空空荡荡的躯体。
比消失更难以抵抗的一种宿命。
他们不知道友情的开始,通常已代表结局。
天空,高得令人仰首一眼就会全身颤抖,高得令人不合时宜地领略到大地真正的寂寥。
天空,蓝得扯碎了今后所有的黑夜。
他能重新看见万里无云的晴朗,像深邃海洋,没一条鱼一丝风一圈波纹,不动不惊,悄然地只剩下他的叹息。
他还活着。
天空上悬挂了个圆点,不知道是月亮是星辰还是太阳。
他惧怕那个圆点其实是自己的心脏或头颅或血珠或泪珠。
他已太久无泪了。
别人呢?
天地大得他不敢兴奋,战战兢兢。
他死鱼般对着天空干瞪眼,整个人精疲力竭。
寂。
沉寂。
是沉重的寂静还是寂寞?
幻觉跌宕起伏,在重叠。
梦在毁灭。
记忆在撕裂成一片片蝶翼。
模糊,朦胧,雾散云开,光刺了出来,一切又新鲜明媚,一切又充满生机。
苏醒,预示着残酷的战斗还将继续。
头侧到可接触肩的角度。
肩上落一层灰,光刺入其中沙沙作响。
笑。
于是,如虚弱空洞的叹息,安静地穿透了整片大地。
睫毛颤抖十下,再十下,弹开,露出极度失神的瞳孔。
瞳孔又像突然受了刺激的蜗牛触须,惊恐地收缩成小黑点,紧接着扩张成一个凌厉光环。
闪电切割了天空,无边无际的苍白突然奔泻而来。
一双手伸直,任凭奔泻而来的苍白冲刷着手指骨节。
手干燥得只要触及火花就必会猛烈燃烧,这是因凝冻已久的紧张情绪渐渐开始传遍全身。
汗珠,晶莹剔透地串联起来,下滑,坠落,缓慢,沉闷。
最终动作失效,一大片珍珠般的汗珠砸碎在尘埃里,向左上角右上角呈非常宏伟的漩涡状飞溅。
飞溅为水雾弥漫。
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水雾附近,带着狼孤独的锐眼。
这个人不仅有狼孤独的锐眼,同样也具备了狼凶狠的搏击技术。
这个人就用狼凶狠的搏击技术将好朋友打得已半死不活。
张归没有因此满意。
他感觉自己成了继陆元奇之后独狼要攻击的又一目标。
他死死盯着独狼,片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他终于也开始紧张起来,主导权握在手心也仿佛越来越烫了。
独狼面无表情,向他走近,停足。
独狼目光冷得足以冻结任何人的意志。
独狼精神无比集中,神经绷直到快要断了的地步,画卷在手,散发着刻骨铭心的杀气。
沉默。
等天地不再沉默。
终于独狼道:“放了她。”
简单,单调,无力,苍白。
这种语气从他嘴里冒出来竟很是摄人心魄。
他已用光了最后一丝力量,勇气,自信。
抛弃友情,拯救深爱的女人,到底值不值得?
牺牲朋友,迎接仍不对他动情的女人,到底值不值得?
做了这些事,也许只是保住了她性命而已,别的再也没挽回。
张归努力费力吃力乏力地挣出脆弱的笑。
苦笑,本来想讥笑却成了苦笑。
他的脸部肌肉在神经质地抽搐:“你做了件多么缺德的事。”
古怪,阴郁,诡异,这种语气不再具有主导者的风度。
独狼道:“是何意思?”
张归道:“你杀了你的朋友,他可能已算你这辈子结交的最有价值的朋友。”
独狼道:“他不是我的朋友,他一开始就说得明明白白,正邪不两立,全凭宿命。”
张归沾沾自喜,幸灾乐祸,孤独的人渴望全世界陪他共尝苦涩:“宿命?你会信?人为休怨天,你做杀手只因你已走完了自己正义的路。”
独狼不想听懂,他不想做个烂到脚底的伪君子,在友情爱情的残骸中永远惶恐迷惘,不见天日。
远处。
竹林畔。
竹叶漫空飘飞,随着竹枝的摇曳而富有旋律感地落下,覆盖了陆元奇的大半个身体,只露出一双枯瘦惨白的手,一颗软塌塌搭着肩膀的头,一只僵硬发冷的脚。
安静。
仿佛这已是为他筑就了一座坟墓。
独狼黯然。
他确实做了这样可耻的事。
朋友,难道为了爱人,就能心安理得地出卖朋友?
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一定要把正邪黑白分太清楚?
为什么活着就一定要被恩怨情仇束缚?
为什么他一定要成为满手血腥的杀人者?
为什么陆元奇一定要永远可怜他?
人在江湖,苦问不休。
太多为什么已逼迫得他咬牙切齿汗如雨下。
据说狼为了爱侣会咬死亲兄弟。
狼天生就是杀戮的好手。
狼的血也和人的血一样,红而热,很难被冻结。
除非死。
他叫独狼,他已是一匹狼,用狼的生存法则去看待这些事,好像就没那么痛苦内疚矛盾了。
“放了她。”
依然是这三个字。
张归道:“你必须走出记忆,才会更完美地面对现实,才会在朋友的尸体前保持正常。”
“放了她。”
声音低沉如掉落深渊的石块。
张归仍说得咄咄逼人:“陆元奇是你的记忆,仅剩的记忆。”
“放了她。”
一把揪住张归的衣襟,目光锐利如刀。
张归反倒不紧张了,他看着独狼青筋暴突的手,嘲笑独狼微不足道的愤怒:“你确定陆元奇死了吗?”
独狼不想确定。
他已到了濒临崩溃的时刻。
他不能再对朋友动手了,朋友就算还活着,也和尸体无异。
“去割掉他的头,这样全天下的人都不质疑他的死。他死了,你仅剩的记忆也消失了,你也不用永远忍受着记忆的煎熬。”
独狼道:“别逼我。”
张归身心放松:“我没逼你,这一切只是你该做而没勇气做的事,我帮你从心底挖出来。”
独狼咬牙,嘴角流出血,竭力控制住上冲下撞的怒火:“他已经对你们的计划不起任何威胁,你们何必赶尽杀绝?”
“你是毒蛇娘子的得力干将,你是她老人家精心培养出的杀手。”
张归态度过分地冷,过分地坚定:“你是邪,你已杀了几十个正派中德高望重的人物,还能太太平平地走回头路么?你以为他们真会让你立地成佛?”
独狼发怔,终于慢慢放下张归。
在杀人以后,他只有一个方向可迈步前行,他只有服从毒蛇娘子。
毒蛇娘子才给得了他活着的希望,尽管付出的代价从来都不小。
张归找回了主导者的独断专权,再次从容不迫:“去割掉他的头,夫人不会同时忍受你两次惨败。”
独狼道:“惨败是死。”
张归冷笑:“是夫人叫我最后放你一马,夫人对任何人都很严苛,唯独对你,却……”
独狼像在听刀锋徐徐割破咽喉的声音。
多年前,夫人让他活着,夫人的恩惠如蜘蛛网,他渺小懦弱如不小心撞上去就再难逃脱的飞蛾。
夫人后来将他也炼成了一面非常致命的网。
转身,面朝远方,面朝竹林。
迈步。
每一步都像走在悬空的网上。
沉重的步法配合着畸形的情感,令张归感觉他这匹狼已伤痕累累。
他这匹狼拖动折断的后腿,迟钝缓慢艰难地在寒冰上独行。
他独行,仍面无表情,周围一下子特别安静祥和,氛围变得最不适宜杀人。
网在他脚底盘旋。
这不是夫人给予的网,而是朋友编织的网。
撒下之后,沉睡,等待冷却的友情又沸腾起来。
然而一切早已在空气中粉碎。
张归看着,脸色阴郁,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痛。
那是嫉妒。
没有流泪与颤抖,似失足坠入漆黑的深渊。
有石子碰击崖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