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院外胡同中没了声音,站在院中大梨树下的蓝闺儿说道:“小学校的那个女老师的心眼儿好得是不是有些过了?她要是再大点儿,我就得想,那俩孩子是不是她私下生的?”
杨东转头向北看了看,又仰头看了一眼枝叶繁盛的大梨树,没有吱声。
蓝闺儿也向北看了一眼,道:“听说这个小妮子就要成亲了,和南街三号院儿秦家那个高高瘦瘦的老二。听说秦家老二从北平回来,在县里官下做事儿,倒是找了个好差事。”说着撇撇嘴,又道:“其时方家那丫头就是一个白,长得也不咋地。走起路来,小屁股扭扭的,还在外面上过洋学,照我看,八成早被人日过。现在这些没出阁的闺女,偷人的也忒多了。”
杨东脸色阴沉,取出一支卷烟,点燃后,猛抽几口,又将烟仍在地上,用脚碾碎。
蓝闺儿上前推了杨东一把,道:“你咋了?咋不说话?”
杨东仍不作声,只是向院门摆了摆手。
蓝闺儿两眼一瞪,道:“这是咋说的?刚在我身上撒完欢儿,出了怂,爽快了,就换成这副嘴脸?怪不得蓝缨儿在家里总摔东西!”
杨东抬手从树上摘下一个梨子,用力摔在对面的院墙上。
蓝缨儿将一面镜子用力摔在对面的墙上,瞬时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
杨东吼道:“撒疯啊!谁又招你了?”
蓝缨儿吼声比杨东更大:“你刚才去哪了?身上咋有股香气,是不是到窑子胡同找窑姐儿去了?”
杨东冷笑一声,喝道:“找窑姐儿?我还找你姐呢!”
蓝缨儿两眼一瞪,吼道:“你敢找我姐?我姐那暴脾气,还不一巴掌扇你姥儿家去!”
杨东脱下上身的制服,猛地扔在炕上,喝道:“你姐脾气再暴,也比你这疯子强!”
蓝缨儿满脸涨红,冲到杨东面前,吼道:“我疯?我咋疯了?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你做填房,还得伺候你那个瞎了倆眼、瘫在炕上、到现在还没死的妈,你还敢说我疯?我看你是……”说着抬手就向杨东脸上抓去。
杨东一把抓住蓝缨儿的手腕,顺势将蓝缨儿揽到怀里,笑道:“你整天竟是瞎想,你天天缠着我,我哪有精神儿去找窑姐儿?再说了,成亲后,你这肥嫩身子,我还没稀罕够呢。即便真有窑姐儿勾引我,我也不去。”说着松开蓝缨儿的手腕,摸了一把蓝缨儿肥颤的前胸,笑道:“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到炕上验明正身。”
蓝缨儿哼了一声,在杨东胯下抓了一把,恨声道:“验就验,你要是一把蔫瓤子,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两人上了炕,飞快脱去衣服,皮肉纠缠中发出的声音,就像两只猫,在二八月里叫春……
“你还真没去找窑姐儿,看来真是我错怪了你。”蓝缨儿慵懒地躺在炕上,看着正在穿衣的杨东,甜软地说道。
见杨东穿好衣服,跳下炕去,走向房门,蓝缨儿又道:“你上哪去?别走啊,我这就给你做好吃的去,你可得好好滋补滋补。”说着便起身忙着穿衣。
杨东道:“我去你姐哪儿,不在家吃了,今儿个大瓜请我和王猫儿喝酒。”
“打,给我往死里打!日,给我往死里日!娶来媳妇就是用来打,就是用来日的!……”厢房中,传来嘶哑暴躁的嘶吼声。
蓝缨儿看了厢房一眼,恨声道:“这个瞎了倆眼的老妨人种咋还不死?要是再不死,不定给哪个好人妨死!”
蓝闺儿匆匆忙忙走进酒馆儿,一眼看见坐在靠窗座位上的王猫儿和大瓜,笑道:“你俩咋来得这么早?”
王猫儿笑道:“早来给你们送钱还不好?表姐你刚才去哪了?眉眼儿舒爽,身子轻飘,有啥好事儿?”
蓝闺儿拢拢头发,抻抻衣裳,笑道:“还问有啥好事儿?你表姐天天都有好事儿!你表姐天天身上都很舒爽!”说着走进了里间,不大工夫,酒菜就陆续端上了桌。
王猫儿看着桌上的酒菜,小声道:“他咋还不来?又上哪骚去了?菜都凉了。”
“刚才我在街上碰见了杨东,他回家向蓝缨儿告假去了。蓝缨儿就是有两下子,把杨东管得那叫一个服帖。”蓝闺儿在里间说道。
王猫儿笑道:“表姐耳朵真尖,我这么小的声儿,表姐都能听见。”
蓝闺儿从里间走出,笑道:“表姐不但耳朵尖,眼更毒,你要是做了啥坏事儿,表姐一眼就能看出。”
正说间,杨东推门走了进来,到了桌前,向桌上扫了一眼,随即大声向里间喊道:“大姐夫,给我来盘腰花儿!”说着在桌前坐下。
王猫儿笑道:“想借大瓜请客来滋补滋补?好在夜里夯夯实实地伺候蓝缨儿?不对,我看你眼圈发黑脸发青,刚刚回家,俩人定是叫着劲儿操办了一回!”
庄二奎从里间走出,笑道:“老姨夫想吃腰花儿那好办,刚从大块糖那儿取来几个新鲜腰子,我这就去做。”
杨东连忙起身,笑道:“让大姐夫受累了。”
庄二奎笑道:“受累的是老姨夫你,你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操持张罗,在你姐我俩身上受了多少累?你快坐,腰花儿马上就好。”
蓝闺儿眼中闪过笑意,笑道:“看你这话说的,老姨夫替你干点儿事儿,受点儿累,那还不是应该的!”
杨东也跟着笑道:“不算啥事儿,受点儿累没啥。”说着坐了下来。
大瓜拿起酒瓶,将几人的酒杯倒满,对庄二奎道:“表姐夫,你先来一杯?”
蓝闺儿笑道:“他那酒量,一杯酒,就醉到姥儿家去了!他这杯酒,我替他喝。”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喝了。
庄二奎忙道:“你们慢慢喝,我去炒菜。”
杨东等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一阵东拉西扯的荤素闲话过后,王猫儿忽然道:“前两天,福臣家的老二树铮从关东回来了,说是在沈阳看见了四白毛儿。”
听了这话,大瓜的手一抖,夹在筷子上肉,掉在了身上。
杨东放下酒杯,眼中闪过杀气,道:“说没说他在沈阳干啥?”
王猫儿道:“树铮说,是在张家商铺门前看到的,说是四白毛儿和张家的老大站在一起。树铮回到秦沽与人说这话时,一定不知道他杀大香的事,要是知道了,树铮一准不会说。”
大瓜道:“听人说,树铮和四白毛儿打小儿一起玩儿,十一二岁时,他俩就一起跑海(方言,从海边儿趸货,到集上贩卖)。树铮背四十斤海货,四白毛儿背八十斤。长大了,他俩又各走各的道儿了。”
杨东两眼一立,道:“张垚收留了他?他现下在张垚的商铺做事?”
王猫儿道:“四白毛儿是不是在张垚的店铺做事,树铮没说。”
大瓜道:“四白毛儿与张家老大站在一起,并不一定就是张家老大收留了四白毛儿,有可能四白毛儿路过沈阳,向张家老大要点儿盘缠。”
王猫儿道:“我就这么一说,只是给你个信儿,让你知道他的去向。这事儿,你不用太过挂意,反正他不敢回来,你也没法去关东找他。”
大瓜道:“要我看,四白毛儿八成得在关外当胡子,没准儿也得死在关外。”
王猫儿道:“大瓜说的对,四白毛儿去找张垚要钱,俩人在店铺门前说话,正让树铮看见。树铮远在哈尔滨,自外出是头趟回家,那里咱这儿的人少,因此不知四白毛儿犯的事儿。张垚这两年时常回家,他一定知道四白毛儿在老家杀了人,他不会将四白毛儿留在店铺。”
杨东咬牙道:“他要是敢回来……”后面的话,硬生生地顿住,端起酒杯,独自将杯中酒一口喝了。
大瓜颤声道:“借他倆胆儿,他……他也不敢回来。”
王猫儿道:“树铮回来,手背上带着伤。听人说,是被人打的。”
杨东道:“他也是个碴儿,谁打的?”
王猫儿道:“说是山海关检查站的人打的。”说着眼中满是羡艳之色,又道:“听人说,那个检查站设在火车站里,里边的人,那叫一个肥!”说话间,用手在桌子上一画,说道:“每天截下的大洋就有这么一堆!你说,人家也是穿制服的,那才叫管事儿的官服!我们这身皮,穿着还有啥劲儿!”
大瓜道:“要是闹邪乎了,早晚得出事儿。”
杨东白了一眼大瓜,道:“啥年月了?牌儿不管牌儿,点儿不管点儿,能出啥事儿?”
王猫儿随声附和道:“就你这胆儿,干不成啥事儿!”随即又道:“不说这些了,说着就来气。我再给你们说件好笑的事儿。”
大瓜忙道:“啥好笑的事儿?”
蓝闺儿从里间走出,笑道:“他的猫嘴里还能说出啥好事儿?不是李家汉子穿了张家婆娘的裤衩,就是张家爷们儿偷了李家媳妇的绣鞋。”
王猫儿一脸坏笑,道:“小学校那个姓时的老师,你们认得吧?”
蓝闺儿一脸兴致,忙道:“他谁不认识?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有的时候,还穿上洋服,脖子上还拴条花花绿绿的带子。他咋了?和谁有那事儿?”
王猫儿道:“前些日子,他媳妇回了娘家,他闲来无事,就在街上转悠,看见一个从山东那边儿来的弹棉花的女人,便将那女人叫到家里弹两床被子。哪知刚弹了一床,他就发了情、起了性,将那女人拽上了炕,那女人半推半就地依了他。完事儿后,除了弹棉花的钱,他又多给了五个大子儿外加三个馒头、半个咸菜。”
蓝闺儿脸上兴致全无,道:“这事儿挺正常的,有啥好笑?”
王猫儿忙道:“那女人不但手上、脚上、腿上、背上、脖子上都是泥,便是两个奶子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皴!你们说,那位时老师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他的口味有多独特,有多厚重!”
蓝闺儿笑道:“这事儿你咋知道的?又在那儿胡编乱吣!”
几人说笑间,从门外走进两人,其中一人,进门就喊:“啊呦!老姐夫、猫儿哥、瓜哥都在这儿,我俩来的真是时候!”
王猫儿、大瓜连忙起身,王猫儿道:“是蓝星儿兄弟,还有这位兄弟,快,一起坐。”
众人一起坐下,蓝星儿一拍身旁这人肩膀,道:“这是我在关东新交的朋友,我这朋友可有大本事,见过大世面,连日本话都会说。”
这人微微一笑,道:“哪里,哪里,小弟樊智,没见过啥世面,只是去过日本,今日初来贵地,还请三位多多关照。”
“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老娘想吃个糖烧饼,哪有那么多闲钱我塞搡你,
媳妇想吃个大鸭梨,东赶集,西赶集,
一买买了个大鸭梨,拿水洗,削了皮,
说声媳妇你别着急,你慢慢吃,慢慢咽,
要让梨核儿卡住可不好办。”
树宝媳妇轻声说了一遍歌谣,怀中的儿子便甜甜地睡了。
大瓜的妈道:“真是个听说的孩子,一哄就睡着了。”
祥茂家的大媳妇道:“翊华长得精神,脑瓜子也灵,三岁就会说好几个这样的曲儿了。”
树宝媳妇将翊华放在炕上,道:“看你们把孩子夸的。”
大瓜的妈道:“你们姜家的人脑瓜子都灵,要不你们家庙咋挂着大进士匾?”
树宝媳妇道:“还进士匾呢,现下只能顾着眼前的饭碗。”
正说间,后院董掌柜七十岁的妈,颤颤巍巍,走进屋来,小声对树宝媳妇说道:“大姥姥,晚上饭大利还没吃呢。”
树宝媳妇连忙从炕上下来,到堂屋取来两个饽饽,递了过去。董掌柜的妈将饽饽接在手中,忙道:“你们说着,我这就给大利送去。”说着捯着两只小脚儿,走出了房门。
大瓜的妈对树宝媳妇道:“董老太太咋叫你大姥姥?你们的辈份,我真是分不清。”
未等树宝媳妇说话,祥茂家的大媳妇抢着说道:“这是从姜家论的,董掌柜现在的媳妇与翊华一辈儿,翊华叫她五姐,她是大利的后妈,大利的奶奶指着大利叫我大婶子大姥姥。”
大瓜的妈道:“这下听明白了,三亩狼的五闺女是大利的后妈,翊华管她叫五姐,翊华就是大利的后舅舅,大利就得叫翊华的妈大姥姥。”
树宝媳妇笑道:“哪有后舅后外甥这种叫法?”
大瓜的妈道:“后妈的心就是狠,晚上饭都没给大利吃。”
祥茂家的大媳妇道:“董掌柜在外是本事人,在家里,也忒窝囊了。”
大瓜的妈叹了口气,道:“有后妈,就有后爹。大利他妈出殡那天,我就断出大利有受罪日子!”随即又道:“我听人说,三亩狼家的五闺女早就图稀董掌柜,成亲前,每次董掌柜的轿车子从唐山回来,她就动一回心。”
树宝媳妇忙道:“别这么说,对门儿间壁儿住着,听见了不好。”
大瓜的妈道:“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们咋还吃棒儿面饽饽,没蒸包子?”
树宝媳妇道:“买了一袋白面,要过两天才蒸包子。蒸了包子还要先及着摆供、送人。”
大瓜的妈忙道:“其时家家都是一样,不是过年,平常日子,哪能随便就炖肉吃包子?”
祥茂家的大媳妇叹了口气,道:“肉……肉不要紧,就爱吃个豆腐粉!”
大瓜的妈奇道:“你家开着祥茂那样的大买卖,咋还见渴儿豆腐、荞粉这些东西?”
祥茂家的大媳妇神色一黯,道:“当家的是孩子他二叔志邦,他管得严、把得紧,日子过得太仔细,我们也有吃不饱的时候。”
“你俩看看,就你俩这水笔字写的,哪有一分的样子?都给我重写!每人再写五百字,不写完,别给我睡觉!”姜子岚指着书桌上的几张草纺宣纸,对站在书桌旁的姜绍文、姜绍武大声吼道。
姜绍武道:“现在的洋学,学生用的都是钢笔、铅笔,又不是私塾,只知道用水笔。”
姜绍文道:“我们时老师就主张学生多穿洋装,早学洋话,多读洋书,说只有这样才能早日进入新时代,创造新生活。”
姜绍武道:“时老师说,汉字就要取消了,将来用的都是洋文字母儿。时老师还说,中国贫穷落后,就是因为使用汉字的缘故。”
“真乃是一派胡言!他那就是放屁!”姜子岚怒不可遏,高高举起了巴掌,在屋里转了两圈儿,又将巴掌轻轻放下,面色一缓,道:“洋人有的东西是好,是要学。不然,也不会送你俩入洋学念书。但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更不能丢,更要学好。跟你俩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六辈儿太爷,高中一百三十六名进士,在江南做过两任知县。你们五辈儿太爷,直隶乡试第一,那可是解元!他老人家的学问那就不用说了,单就是水笔字,在当年这半壁天也无人能及!镇北大石桥旁那座石碑上的碑文,就是由他老人家亲笔书丹。这些年不管谁看了,都得竖起大指!你俩不好好习练大字,就是对不起祖宗!将来这样的字拿出去,就是丢祖宗的脸!”
姜绍武低声道:“考得再好,学问再大,写得再好,不也是早早疯了,啥官儿也没当上。”
听了这话,姜子岚两眼猛地瞪起,随即神色一黯,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姜绍文眼光一闪,道:“祖宗没当上官儿也不算啥事,将来我们当了大官儿,不一样也是祖宗的光彩?”
姜绍武道:“听说那个姓秦的不是镇长了,爸,你学问那么大,字写得那么好,镇长这个大官儿,你咋就不当?”
姜子岚苦笑一声,道:“不许瞎说!”随后又道:“这种话在外面更不能说!”
姜绍武道:“当大官儿的话在外面不能说?昨儿个我哥在外面就说了,是在后街小河边儿说的。他还说,等将来他当了大官儿,一定要好好惩治惩治那些对后儿子不好的后妈。”
姜子岚又是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低声道:“我看你俩将来就是两个物了攸子(物了攸子,方言,无所事事、一事无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