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袍是一套明制汉服，上面有大面积的重工刺绣，底色以藏青色为主。明制立领前有一颗海棠花木扣，前襟为淡蓝色，两边饰以海棠花瓣，深色排扣序列而下，有五个。海棠花扣下悬挂方孔玉佩，坠以深色流苏。袖宽，两边袖口均绣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是象征洞悉天下人间之意。大袖衫两襟及里面长衫底部有大面积江崖海浪纹，寓意永世太平，海清河宴。这套衣服在一年前就已经按照我的尺码定做好了，而这是我第一次穿上它。
我换上家袍，化了一个淡妆，就算准备好了。镜子面前的我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庄重，而真正到了这一天的时候，心情也是非常沉重的。我——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未来。
“海印，也许，你就是印十一最后的家老。”莫法站在张府的门口，见我缓步从里面出来，深深地吸了口烟，又放下他的那杆老烟枪，注视着我的眼神分外严肃。“但这最终，还是取决于你。”
“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听懂了莫法话里的意思，“虽然仪式没有开始，但是我已经穿上了这身衣服。”
莫法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仪式开始。
去向祠堂的路不长，但是我却像走了很久，因为我必须从过去走到未来——前者和后者完全不一样，我不能再是浑浑噩噩的样子。而从此，我必须时刻记住一件事：印十一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
我踏上祠堂前的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面对一层层或新或旧的祖宗牌位，凛然跪下，郑重的磕了三个头，起誓：今日，我既为家老，必是不负族望，肩负使命，为今后的印十一找到一条路。
而后我把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挂在祠堂门前那棵海棠树上的树枝上。这棵海棠树已经不知道在这里长了多少年了，还没有死。据说，自印十一存在起，它就一直在这里了。上百年过去，树干已经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外公曾经说，这棵树在某一天也会和印十一一起消亡。但是这棵树总是生机勃勃，一到开花的时节，便开出满树金红——我们消亡的时间，一定也还很远。
我离开祠堂，步入印十一的会堂。族人站在两边，已经等待多时。张海羽站在前面的台阶上，穿着另一件黑色的家袍。我也上到台阶上，站定。
突然传来三声撞钟的声音，莫法的孙子莫凡手里捧着108颗的蜜蜡珠串，紧跟在莫法后面。莫法把珠串带到我脖子上，对我道：“家族二字之中，家为先，你是家老，必须知道责任重大。”而后，就退下了。
接下来是我的发言，我那个从下午编到晚上都只凑了八百字的演讲稿并没有带过来，它已经被我放弃了。但是此时我却一点都不慌张，只是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临场发挥。
很奇怪，这样子，发言反而顺畅了。
“大家好！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认识我，我也不用再作自我介绍。但是，今天你们认识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原先我以为我始终都只是和你们一样，被告知要守护好家族，被要求留下来。可现在当我站在这里，我才明白我必须站在你们前面，也是站在印十一的前面。
“几天前我还是恍恍惚惚的模样，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要面对的是什么。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们所要经历的事情，根本无法预料，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带着你们，又在你们之前先一步付诸行动。
“印十一为什么而存在？其实你们和昨天之前的我都没那么清楚。那么多年，印十一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族人都只是照令行事，都不知所做之事，目的为何。如今家老是我，我就选择相信留下来的各位。我必须告诉你们的是，印十一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世界毁灭的秘密。我们的存在，是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听起来，这好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也许你会觉得，我们只要嘴严一些，不向任何人说就好了。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印十一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
“事到如今，我才看清了对手的样子。“万和”这个名字，大家应该都听过。是国际上数一数二，具有很大影响力的公司。这个和印十一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公司，在我刚下山没几天就露出了些苗头。他们知道我们藏着一个秘密，便想要得到它，然后美其名曰：拯救这个世界，实现世界的进化。
“这个一听就很荒唐。
“拯救是一个借口。
“昨天，老族长告诉了我那个秘密。”
昨晚，莫法把我和张海羽两个人叫去了莫家的藏书阁。本来藏书阁可以翻阅的书籍只有外面那些小说、诗词、典籍之类的，没想到莫法却带着我们进了里面的阁楼。那里的书都很旧，有些甚至一碰就能碎成灰。大部分记载的都是印十一各家的一些秘术和技能，比如张家的摄心术、萧家的兵器书、李家的蛊术、安家的傀儡术等。这些都是很早之前，各家先人留下的，大部分都已失传。莫法轻手轻脚地走过一排排书架，从里面取下一本旧籍，看起来也是重新修订过的，至少拿起来的时候没有散架。
那之后，莫法就开始告知我们要知道的东西，也就是历代家老和族长需要守护的秘密。
现在我要斟酌着，把一些段落告诉他们。
“在很久以前，印十一发现了一个地方，我们称之为‘桃源’。听说我们是有祖先去过的，但是后来，族中就开始下令停止对桃源的探查。时至今日，我们对桃源已几乎是一无所知，唯一的信息，只有族史上一句“聚积万般恶念”。”说到这里，我停下了。
昨天莫法还说过：“万和想要的大概就是桃源里的某个东西。可是桃源的事情都是历代家老和族长口口相传，一直以来都是作为一个必须执行的指令而已，我甚至不确定桃源——是否有其实。我也不知道万和是如何得知的，他们看起来好像比我们都要了解一些。关于桃源，我并不清楚要追溯到印十一的第几代。只是，印十一这么多年了，都在摆一个巨大的局。如今印十一越来越显微势，这些事情必须要更快了结。”
我叹了口气，只能继续我的演讲：“桃源到底是如何一副样子，我们无法得知。为什么万和对其虎视眈眈，我也不能理解。可是显然，我们的使命就在那里了。另外，我认为做这件事的首要前提，是阻止万和对印十一的陷害。不管是什么样的秘密，也不管桃源是什么样的地方，我们都得先保护好自己的家人。我希望各家家主能保持警惕，对此重视。”
到这里，应该就差不多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也是面色凝重，都在琢磨我在演讲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冷静片刻，于南斗和安祈时终于抬着棘叶和黑光进来了，张海羽迎下去接过来。我就看见他轻易拿起了黑光，接着也拿过棘叶，伸手横在我面前递过来，我接过它，拿稳了。这把刀非常轻，拿在手里像是拿了根荆条，竟意外和我出刀的习惯相配。
如此仪式结束，我与张海羽拱手行礼，就先离开了。
我和张海羽从会堂离开的时候，又路过了那颗海棠树。我望见刻着我名字的木牌在树上静静地悬着。让我想起了张梵千，还有那本笔记本。笔记本上面有很多诗词，其中一首《闲辞》是这么写的：海棠花谢，终结何人之梦。常见尘世，而转身，净门庭。隔土静听落花语，始为良人，琼眸泪零落。
我还保留了一件事情没说。是现在我脖子里挂着的一块石头。
那是一块透明得几乎看不真切的石头，莫法交给我的时候非常小心。“这个叫重明玉。也是上一代家老告诉我的，家族历代传承下来。说它也与桃源有关，也能用意识控制它。”
重明玉上绑了绳子，我拎起石头，越发觉得莫法在唬人：“控制它？这是玄学吧？”
“要多想，我也说不上来，毕竟我并没有成功过。”莫法并未对此做过多的解释，只说，“对万和那边以后一定要小心，但是也不要畏首畏尾，胆子大一点，印十一也输得起。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说是吧？”
“你们是印十一计划中的最后的一个环节，可不能折了。否则，一切又要重来。反正我和道春的那一环，这样看来是能结束了。”莫法笑了几声，“别担心，印十一还是有很多人才的。你看看莫凡和萧涯他们……印十一，还好，能撑着。”
后来他没再说什么有关秘密的事情，我们还没走，他就拿着他那一杆老烟枪呼哧呼哧地抽着烟。
我还是能从莫法的话里听出了担忧和没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