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楼中,吴通简单巡视一了周,接着便带着富不忧、钟音、赵浚三人继续上了楼。
来得一处正房,这里的警戒最为严密,不用多说,也都知道里面住着的是郑大善人的公子,郑余庆。
连钟音心中也生出好奇,她听闻这名公子哥生得异常俊美,男生女相,眼下终于可以一见真容。
从大堂上楼,每个角落都有岗哨举火巡逻,整个郑家院子都在一众护卫的视线覆盖之下。在寻常的富贵显赫家中,多是会些拳脚棍棒的武师教头,很少有吴通这等货真价实,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江湖人士,他将郑家院宅防卫布置得跟红山帮这等江湖大帮一样严密,滴水不漏,连佣兵出身多年的钟音都不由赞叹,十二组人马每过一个时辰都会重新更换组内人员以及暗号。
推开房门,房中灯火不甚明亮,里面却有许多的武师护卫,有的围在桌前,有的挤在墙角。鼎炉中燃着安逸宁神的香草,其余家具摆饰则极为简单,留出了不少空地,只不过人一多,便显得拥挤,难以施展拳脚。
一道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一人卧在床上,想来便是郑大善人的爱子了。
众人见吴通到了,纷纷起身行礼,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吴通在这半年间栽培调教的护院子弟,与他既有师徒之实,也有上下之礼,所以对他唯命是从,格外尊敬。
钟音一进门便就皱起了眉头,啧了两声。
吴通当然明白她的考量与不满,当即遣散了大部分人,叫他们去楼中各个位置蹲守岗位。
待人走后,他道:“嗨,仙姑,大师,二位莫要以为吴某不上道,之所以叫这许多人挤在这里,实在是为了应付郑老爷。他不懂这江湖上厮杀搏命的道理,只以为一个劲堆人守着他儿子,便可无虞,哪里知道这么一间屋子里,若是动起手来,人多一方反而互相掣肘,施展不开,所以这只是做做样子给他看,真要动起手来,嘿嘿,只怕外面这些人帮不上什么忙,还得看我们几个的本事。”
他只留下四名护院,其中一人头戴毡帽,低着头,紧紧跟在吴通左右,另外三名气势不俗,看来是吴通最为得意的属下。
赵浚朝屋内屏风后张望道:“这位正主便是小少爷吧。”
吴通以为他要献点殷勤,嘎声道:“小老板探头探脑的,莫要失礼,这是位少爷,不是小姐,又有什么好看的。”
赵浚悄声道:“早听说郑少爷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俊朗公子,我,我也好奇不是。”
吴通满脸邪笑,低声对他说道:“怎地?女的爱看便罢了,男的你也爱看?兄弟竟然喜欢这一口。”
说罢,吴通身边那名属下身子微微耸动。
赵浚听后连连摆手,假模假样在房间四处闲逛。
钟音淡淡道:“吴教头这般安排,难道是想以这位郑公子作饵?”
吴通幽幽道:“这剥皮人总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任何房间,要是故布疑阵,避实就虚,将公子放在其他地方,某家说什么也放心不下。”
富不忧道:“吴教头是担心这样做,反倒让他有机可乘,阿弥陀佛。”
吴通凑到三人跟前,悄声道:“与其真真假假,不如就摆在明面上,咱们少爷就在这里,他若想出手,直接来便是,老子真想看看,这个剥皮人到底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来无影去无踪。”
赵浚谨慎道:“这样做是省去不少功夫和算计,但同样也是拿少爷的性命冒险。”
“哼哼,若是咱们几人都招呼不了那厮,就算把少爷藏在地底下又能如何?”吴通不悦道,他胸有成竹,对赵浚的指指点点显得极为不屑,“你小子,老子我告诉你,这个什么剥皮恶鬼定然是个精通易容的歹人,不然如何做到无声无息害人性命,这帮子护卫虽然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但大多都是普通庄稼汉,没啥阅历,难免被人钻了空子,把少爷藏得再严实,要是露了风声,我们连救援都不赶不及,索性摆下这个明眼的陷阱,看他如何应对。”
转而他又脸色一变,笑着道:“更何况有两位高人在此,定叫他有来无回。”
赵浚点头道:“吴教头说得有理,只是为保完全,还是应当让两位高人守在少爷近身处更为合适。”
吴通想了片刻,旋即笑道:“那是,那是。”
说罢他绕过屏风,十分谦卑诚恳的说了几句后,便领着富不忧三人走到床榻前。
灯光昏暗,纱帘之后更是看不真切,赵浚跟着两人走到床前,竭力想看清这个绝美少年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拨开帘幕。
吴通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闷声道:“你小子还凑什么热闹,屁拳脚不会,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赵浚头一缩,笑嘻嘻道:“那不知这楼中可有其他空屋,能让小生落榻?”
吴通道:“怕是没有,这楼里连生柴端水的下人都是我亲自挑选,绝不会留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这添乱。”
赵浚苦笑道:“那,那难不成我要露宿后院?”
“你倒是可以跟下人丫鬟们住在一起,那里比较适合你,小老板。”吴通叫来一名护院,让他领着小老板下楼。
赵浚叹了口气,看了富不忧与钟音一眼,便无奈地跟着那名护院出了房门。
钟音挑眼看向帘中那名郑公子,只见他将被褥盖住全身,只漏了个脑袋出来。
吴通道:“少爷,这两位便是我请来的高人,今夜您可高枕无忧了。”
郑余庆嗯了一声,便就没了反应。
此时,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道铜锣声,子时到了。
整栋楼都陷入了安静沉默之中,连脚步声都不再听闻。钟音与富不忧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坐在床榻前,富不忧闭目团坐,嘴上胡乱默念心经,钟音则长呼一口气,静坐养神。
他们二人养精蓄锐的同时,也将注意力放在了房间每个角落,除了吴通和他的那名近身弟子外,还有三名教头各自坐在角落。
时间过得很快,却又彷佛凝固,钟音睁开眼,只见稀微灯光下,吴通坐在房间正中,巍然不动,而他身边的那名弟子却晃晃悠悠,靠着一只手撑着脑袋,显然困乏至极了。
钟音侧头看向富不忧,平时好吃懒做的他,做起活来却格外认真,自己稍微一点响动,便引得他睁眼来看。
床榻上传来稳健而又平和的呼吸声,钟音心中更是好奇,她听得出来,这名郑公子武功不弱,并且也没有入睡,这倒是跟她想的大有出入,若是你知道一个人会来剥你的皮,肯定是坐卧不安,紧张到了极致,但这郑少爷却出奇的冷静,跟她脑海中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哥形象决然不同。
她很想挑起帘子看一看,这位郑少爷到底是怎生模样,听小老板说连西苍城一些门阀士族的千金小姐都对他颇有兴趣,说媒的说客媒婆都将郑家大院的门槛都踏破了。
但钟音还是忍住了,离天亮约莫还有半个时辰,这寅卯时分正是人睡得最深,醒的人最乏之时,她的经验告诉自己,若真有人来袭,往往会挑这个时候。
她将注意力和精力推到顶点,右手摸向腰间剑柄,她叹惜农闻雨与宁听袖不在这里,若是有他们相助,这个剥皮鬼定然更加难以下手。
想到宁听袖,她顺手摸到了系在腰间的药囊,冰凉湿润,钟音想起夜间在楼下被一名婢女无疑撞到,那人当时端着一盆水,有一些正好泼在了自己身上,没想到将香囊浸湿了。
忽然,她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淡而幽香,让人四肢百骸都松弛下来,舒适无比,每一口呼吸都让人神怡自得,心境浑然放空,清澈。一些心底美好的事物油然而生,涌入脑海,但这种异样的舒适却让她紧张起来。
现在正是神经最为紧绷的时候,身子与意识怎会突然平白无故松懈下来。
香,香有问题,钟意定眼看向房间中那鼎香炉,上面升起一缕细烟,看上去并无异常,莫非香气不是从这里面传来?要是香炉被人动了手脚,想必早在前半夜就已经生效了。
她侧脸看向富不忧,见富不忧一如刚才一般,正襟团坐,不觉有异,嘴里还是在默念着什么。
再看向吴通,只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坐立原位。
“咦?莫非我睡着了?”钟音奇道。
她攥紧拳头,揉搓双手,竭力的感知自己的状态,手脚都变得模糊而又迟缓。
恍惚间,她竟然觉得时间真的停滞下来,屋子里变得更加寂静,无声无息,至少之前她还能听到火烛燃烧与窗外的风声,甚至还能感知到床榻上郑公子的呼吸频率,而现在,一切尽归虚无。
钟音猛然起身,准备发声呼喊提醒众人,但她张了张嘴,哪里发得出一点声响,咽喉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
她急得伸手拍向旁侧的富不忧,可明明抬手间的距离,却怎么也摸不着碰不到,她尝试走近一步,却发觉距离没有半点变化,她举目四望,视线不自觉落在那道屏风之上。
这屏风上的图案似乎在隐隐发光,纹路,线条都变得格外清晰,渐渐变成一个人形模样。
这时,砰,砰?砰!短促而有间隔的声响在自己心底传来,是鼓声,鼓点的节奏几乎与心跳同步。
声音越来越大,但眼前的几人却没有半点反应,楼中的巡逻人员同样没有发出警示,这种程度的声响,连沉睡的人都会被惊扰,何况这群严阵以待的护卫们。
难道根本没有声音?这只是自己的臆想?
钟音摸着胸口。
砰,砰,咚,咚,咚。
是心跳,还是鼓声,她已经无法分辨。
拔剑,是她唯一的选择。
钟音摸向腰间,那柄赖以生存的细剑,自己竟然无力拔出。
她又一次摸到了宁听袖赠予的香囊,一股刺鼻的香味冲入脑中,让她精神一振,原本周身上下那种无所适从,舒适异常的感觉变成刺痛酸痒。
但同时,她的感知变得清晰,身上又有了些气力。
眼前的那道屏风之上,已经生出一副人影轮廓,随后,那道人影正从屏风上缓缓走出,一步一步靠了过来,模糊的黑影中伸出一只手,苍白如纸的手。
钟音扭头看向床榻,这一切不再是幻觉和臆想,她真真切切看到纱帘被轻轻挑开。
一瞥之余,钟音看到了这床上躺着的那名公子,他生得一副秀气白净的脸庞,但也仅此而已了,跟自己想象中的俊美少年相去甚远。
一个念头在她脑子炸开。
而这时,这道黑影停下了动作,慢慢地扭过头来,正好迎上了钟音的目光。
四目相对,钟音只觉脑子一沉,眼神变得更加模糊。
她虽然四肢不听使唤,仍是发不出声音,脑中却清晰起来,这名郑少爷分明就是个假冒的。
吴通留了这么一手,摆了一个明显的圈套,所有人都认为是让郑公子作饵,可没曾想这位“郑公子”竟还是个假的,而真的郑余庆不知被藏在了哪里。
而这道黑色身影也已然发现了端倪,它慢慢转过身子,看向了屋子正中的吴通。
它,它也猜到了!
钟音恍然大悟,她回想起吴通一贯的态度和话语。这种人只相信自己,绝不会让郑公子离开自己的眼皮底下。
而真正的郑余庆,当然就在离他最近的位置。
钟音眼见得黑影徐徐向吴通身边那名头顶毡帽,看不清容貌的护卫走去,心中焦急万分。
她奋起浑身气力,将香囊取下,递到了自己鼻尖下,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又是一阵疼痛。
而此时,她确实需要疼痛,疼痛让人清醒,也让她有了反抗的力气。
鼓声或是心跳声并未停止,那股幽香还萦绕在四周,屏风的图案还是那般亮眼,而钟音的剑却终于拔了出来。
她抬起手臂,一剑刺出。
并不是刺向黑影,而是刺向她自己的大腿。
鲜血散发出温度,让她周身血液流动更加迅速。
钟音大喊一声,抽出剑来,倏地一剑刺向那道黑影,她清楚,自己也许只有一招的机会,而这一招关系着郑余庆的生死。
纤细而耀眼的光芒刺向黑暗,钟音瞬时脱力,晕厥过去。
霎时,黑影散成了几道烟雾,消失在房间阴影之中。
没过多久,她隐约听见耳旁有人呼喊,也觉察到灯光变得明亮起来,
钟音缓缓睁开眼,只见屋子里嘈杂喧闹,楼下更是不断传出脚步声。
富不忧焦急地盯着自己,喊着自己的名字,当然,是另一个名字。
“於菟道友!於菟道友!”
见钟音转醒过来,富不忧急着问:“那个剥皮恶鬼来过了?我们分明听见你大喊大叫。”
“我,我看到了她的样子。”钟音话语模糊。
“什么?什么样子,它是,它是谁?”富不忧问道。
吴通正在一边大喊大叫,指挥着众人四下追寻,见得钟音醒了过来,连忙也靠了过来。
“仙姑,你果真了得,咱们一楼子几十号人全部着了道,要不是您出声提醒,郑少爷恐怕......”
钟音哼了一声,她看见那名真正的郑少爷仍是安然无恙站在吴通身旁,还是一如既往低着头。
若非清楚感到大腿上的刺痛,她还以为之前所见所闻都是一场幻梦。
“我,我已知道它是谁。”钟音森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