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3日
慢慢地我知道了,负责我们这个号房的是C管教,人们都管C管教喊C疯子,说是因为他打起人来像个疯子,所以人们才这样喊他。我也知道了号头家在他手里花了不少的钱,一来让他能关照号头,二来让他帮忙跑号头的事儿。我还知道了号头犯的是杀人罪,C管教为号头四处奔走,出了不少的力气,号头的案子已在刑警队压了两年零七个月了,仍处于收审状态。也难怪号头每天都很有把握地叫嚷着只要解除收审,就能抬腿走人了。虽然C管教负责我们这个号房,但入监已经几天了,我一直没有见到过C管教是什么模样,只是听了不少有关C管教的残酷传闻。未见其人,先闻其威,我心里有点儿紧张了。
吃过早饭不久,我又开始感到了饥饿。虽然我的大帐上已经有了存款,但由于还没有开过大帐,我仍没有东西可以接济。我喝了两碗凉水来欺骗饥饿的感受。我已经知道了这样的欺骗有些凑效,尽管这样的欺骗很快会被尿水揭穿,但这样的欺骗总还是能维持一阵子。
我刚放下碗,就听得放风场上的铁门好像响了几下。听到这样的响声,其他人早已急急匆匆地找到自己的铺位静坐下来。我也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这时有人轻声说今天应该是C管教值班了,这开门的应该就是C管教了。
放风场的门吱吱嘎嘎地响了,像是被人拉开了。号房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就连平日里随意叫嚣的号头他们几个也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几天来我一直没有见过这样的静,这样令人压抑的静,这样令人窒息的静,这样令人恐怖的静。
号房门上的铁锁在哗哗啦啦地响,我听到了别人的心跳声,整个号房像凝固了一样。
门开了,一个身穿制服满脸是肉的管教干部踱步进了号房,他把整个号房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一遍,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放风了。牛刚跟我出来。”
号头小心翼翼地跟着这位管教干部出去了。但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牛刚的小心翼翼有几分做作,像演戏一样。
我来这儿已经几天了,只听说过在押人员每天都有放风这样一个生活内容,并且这个好像是上面规定的不可缺少的,我却一直没有出过号房的门,今天终于要放风了,我心里有点儿小小的激动了。
人们稀稀落落地出去放风了。
放风场并不大,约十来个平方,上面是钢筋攀成的网子,钢筋的交接处被牢牢的焊死了。但从网子中间,我重新看到了天空,尽管心中有十分强烈的坐井观天的感受,毕竟我又真实地看见了天空,看见了天空中飘动的云朵,看见了云朵下面有小鸟自由地飞过。同时,我又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听到了春天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嗅到了已经逼近的浓浓的夏天的气息。我霎时间觉得心里有些激动了,像久违家园的游子看见了故乡的炊烟。虽然大自然因为高墙之隔已经离我很远很远,我已经感受到了大自然,感受都了大自然那种欣欣向荣的气息,感受到了大自然那种欣欣向荣的情怀。
尽管放风的机会很难得,但是很多人并没有因为这样一次难得的机会而高兴起来,他们忐忑不安的小心表露出了他们的恐惧和忧虑。
“这次C管教把号头提出去,对这个号房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呢。”有人在小声议论,尽管声音十分轻微,还是无遗地显出了不安与担心。
我注意起这样的谈话来。
“谁知道呀。昨晚号房里的灯泡闪了三下,我就断定不是啥好兆头,当时我就在心里想灯泡能再闪一下,今天我们号房里就有好事了。可灯泡没有再闪,今儿咱这个号房里就不会有人接见了,也不会有人接判决了,更不会有人给放出去了。灯泡就闪了三下,说不定今天有哪个要倒霉了。”被人喊成老吴的老头压低了声音说,“来这儿已经快满三年了,每次灯闪我都注意了,还真准。”
对于灯泡因电压不稳或者电流的强弱引起的明暗闪动现象,人们已经赋予了太多的含义,并且由此来推断号房里的吉凶。不知是他们荒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好多人好像都很信服这一现象。
“老吴,说起你的案子,也真窝囊,偷了一头猪,案子还有啥复杂的呀?关你三年了,就是判刑,能判你几年呀?”刚才那个小声说话的人犯为老吴对灯泡闪动的规律的总结叹了一口气,转过话题与老吴谈起案子来,声音也提高了很多。
“按照法律规定,我这案子早就过期了,可他们把我抓来了,要放我就得家里人交罚款。孩子都成家了,也不在咱们当地,老伴儿大脑又不正常,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她咋的问我的事儿?”老吴无可奈何地说,“家里不交罚款,他们就不放人,就这样一拖就是三年。现在放我又放不掉,因为上边知道了我的案子,要放我就得跟上边有个说法。我这事儿还是七二年偷的猪,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就是杀人案,过期了,要抓人也得报上边批准呢。我们这L县……”说着他摇了摇头,“我琢磨着咱们这些人犯错了,该治!我们L县的爷爷们也该治一治了。”
“小声点儿,当心他们听见了!”那个与老吴扯起案子的家伙示意老吴,同时转头往放风场上面的走道上看了看。
“我怕他们个毬,我这六十多岁的人了,我说他们该治一治了还能把我咋的了?枪毙我?他们还没那个胆子!”老吴倒不怕了,“让他们自己凭着良心说他们该不该治一治了?”
“你这案子他们还真不好向上边交待。我这案子吧我倒没啥话说,犯罪了,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案子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拖了两年了,还不知道要拖到哪天呢。我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也清楚,能有什么拖头?我就盼着能早一天判下来早一天去劳 改队。”
“他们拖着为啥你不清楚?就是拖着让你家里人送礼!”老吴很肯定地说,“于老弟,你的案子现在到哪儿了?有放人的希望没?”
“放人是不可能的,逮捕证都签过了。案子还没到检 察院起诉科,仍在公安局预审科压着呢。”希望早一天判刑去劳改队的老于苦笑了一下。
“放人是不大可能了,因为逮捕证一签就不是人犯了,是犯人了。不过案子要是到了检 察院就快多了,咱这个地方,还就检 察院办案像个办案的样儿,最可气的就是前面这一骨碌,拖着案子不放人也不往检 察院递,就想耗着让家里人求他们。”老吴好像很清楚里面的环节似的,愤愤不平地说,“要是你的案子到检 察院能免于起诉就好了。”
“案子能办得快点儿就行了,还指望啥免于起诉。我这案子也免于起诉不了,案子很清楚,证据也很清楚。我现在就一门心思想着能快点接法院的判决书,在这里面关得快受不了了。”老于摇着头说。
“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关住,一关就是两年三年的,谁都着急。就是那些爷爷们不急,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我们L县巴掌大的一个地方,看守所竟然积押了一千五百多人。我就是纳闷了,他们该咋样向上面交待?老百姓,他们交不交待都一样,就算是有人想说啥也不敢说。真的该倒个个儿,把他们也关个三年两年的,让他们也尝尝这是啥滋味。那样,他们就知道把案子办的快点儿了。”被人们称作老吴的这个老头儿狠狠地说,“像我这叫事儿?一收审就是将近三年了,到现在还没个眉目,让谁说这都是扯淡的事儿。不知道还会关我多长时间呢,反正我就这一堆儿一块儿了,他们爱咋的就咋的吧,要钱,家里没有。我倒要看看他们把我这事儿咋样收场了。”
“咋样收场?”被老吴称为老于的人笑了一下说,“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就咱这草头百姓,咋的收场你都没有屁放!”
两个人正说得肚子里冒火,放风场上的铁门响了,顿时,整个放风场立刻沉寂下来。所有的人都一下子规规矩矩地蹲下来,所有的目光也一下子都忐忑地瞄着放风场的铁门。
门开了,号头两手拎着几个沉甸甸的方便袋进来了,身后的铁门也当的一声给关上了。
号头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兴奋。
C管教带着号头私自接见了?!这可是不允许的呀!
整个放风场上的人见是号头接见,所有绷紧的神经和惶恐的心情一下子也都稍稍松懈了些,但是,像接到了无声的命令一样,所有的目光也都一下子盯到了号头手里的方便袋上,那里面肯定会有好吃的东西!尽管这些人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并没有享受方便袋里的东西的口福,可这几个方便袋里散发的诱惑还是将这些目光紧紧地聚拢在一起了。
方便袋被拎进了号房,好多的目光也随着方便袋移动着,只可惜目光不能拐弯,给号房的门给挡了回来,人们这才吧嗒着嘴巴咽着唾沫无可奈何地把目光转移开来。但是,被那几个方便袋牵扯起来的联想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驰骋开来。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因为饥饿。
刚回来的号头回到了放风场上,开始眉飞色舞地向人们讲起了有关他自己的消息。
“看样子是要走人了!”听过号头说家里人要他放心,要不了多久事儿就能抹了,牛鼻子讨好地笑着对号头说。
“反正不会太长了,我们这一案现在三个人三种口供,刑警队还没调查出来谁才是第一凶手,案子没法定,就一直在拖着。”号头十分得意。
“这样的案子……是得放人!”牛鼻子脸上恭维的笑快要掉下来了。
这样的案子会放人?鬼都不答应!看着号头他那份自我欺骗的得意的样子,我心里竟然有很强烈的鄙夷和不屑。
人们只顾得听号头在那儿手舞足蹈地得意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上面走道上C管教会过来。
不知道C管教已经在上面站多久了,也不知道号头的话C管教听到了多少。如果不是他咳嗽了一声,冲着号头瞪了一下眼,大伙可能还没有发现他。
我看出了C管教向号头瞪眼的意思,他是在警告号头不能乱说。
C管教的警告似乎已经晚了点儿,得意忘形的号头几乎把自己当时作案后咋的毁灭证据的情节说了个大半。
号头一下子明白了C管教的意思,眨登就把嘴给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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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今天号头今天见到了家人,或许是号头感到了自己要走人的希望,反正看的出来今天他心情特好。刚吃过晚饭,他就吩咐放风上去放风,说今儿晚上要好好地乐一乐,会唱的唱两曲,会耍的耍两下,形式不限,只要能逗大家开心一乐就成。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不知咋的号头点名要我先给大伙儿唱两首歌,说他听别人说我在社会上时歌唱的不孬。号头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要我先开个头。
顿时,我有种被人看成红尘艺妓的羞辱感。但是,众人的哄闹难以推却,我决定唱一首。针对号头那张我看不惯的嘴脸。我该唱什么?我想了想,然后咳了咳,算是清嗓子,然后开口就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未等我唱第二句歌词,号头发话制止我不要唱这一首,说这首不吉利,虽然现在没有鬼子也不搞阶级斗争了,我们这些人不是破坏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但是破坏社会治安的敌对分子,也算是社会的鬼子,这样唱对弟兄们不是好兆头,还是唱两首流行的更合适。
我心里有点儿满足了,不管这首歌唱了几句,反正让他号头心里开始不舒服了。
“你唱的大刀是啥破歌呀,还是换两首流行的吧。”有人附和着号头这样说。
流行歌我会的多了,就是不愿意唱给号头他们听。换一首?换哪一首?我在心里琢磨着,反正今晚我要让号头心里疙疙瘩瘩地难受。
“会唱《伤心的话留到明天再说》吗?会唱就唱这一首吧。”旁边的马力点了这首歌。
或许马力知道我对号头有敌对的情绪,怕我因为这件事儿再惹得号头心里不愉快。他不愉快又能咋的?还能把我裤裆里的家伙揪下来?我看了一眼马力,他正用一种让我无法推辞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就唱这首歌吧,我一下子坚持不住了自己的想法!唱这首歌,不是为了我无法恭维的号头,也不是为了装饰号头此时那份自我得意自我陶醉的心情,也不是为了其他人,只为马力,也为我自己。我知道马力不光是为了怕我惹号头不高兴,很可能还有更深远的想法。伤心的话留到明天再说,即使明天我有机会有时间说今天的伤心话,我也不会去说,不会跟自己说,更不会向别人说,自己的事儿自己扛着,自己经历的羞辱自己咽下去。
我唱完了《伤心的话留到明天再说》,众人还是哄闹着要我再唱一首,我不会哗众取宠,更何况他们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取宠,我借故说其它的我不会唱了,总算可以平静地看他们表演了。我还没有坐下来,牛鼻子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十分强烈地要求下面他要为大家唱一段《莲花落》,然后再给大家来些荤段子。
大伙一见牛鼻子要与大伙唱荤段子,一下子激动起来。
“咱先听一段《莲花落》,不能上来就荤吧。”牛鼻子见大伙对他很热心,有些得意地说,“《莲花落》也挺有意思的。”
“不会是你老唱的那个段子吧?”有人听说牛鼻子要先唱《莲花落》,不大满意地问。
“咱肚子里东西多了,光《莲花落》就有一百多段子,就是这些年给忘的差不多了。”牛鼻子很有点儿不凡地说。
“唱吧唱吧。”号头摆着手要牛鼻子开始。
牛鼻子清了清嗓子,开始有板有眼地一晃一闪地唱了起来:“打竹板儿,进街头,先拜三教和九流。哪三教,哪九流?诸子百家在高头。走七步,迈八步,抬头来到铁匠铺。铁匠铺就两间,只听锤响不见烟。两个师傅管掌锤,一个徒弟拉风箱。风箱来回吹得猛,八卦炉里喷火焰。师傅本事真是大,打的钉耙能耙地,打个锄头钩朝下。夏打镰,冬打锹,千万别打杀人刀。要是打了杀人刀,Gonganju滴把你捞。绳子捆,铐子拧,两个手脖拧通红……”唱到这儿,牛鼻子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戛然而止了,拱手向人们歉意地说,“对不起各位了,下面的词我忘了。我还是给大家开开荤吧。”说着,他不禁用两眼偷偷地瞟了一下号头的反应。
“就给大伙来荤的吧,你唱那是啥《莲花落》?”号头为牛鼻子的《莲花落》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那都是要街的胡咧咧,我跟他们学的,刚才一高兴,倒把咱现在的身份给忘了。”牛鼻子向号头陪着笑脸,很歉疚地说。
“你就赶紧唱荤的吧。”号头不耐烦了。
“半夜三更里,月亮照窗台,忽听门外有人磕烟袋,我知道是我的情郎来。情郎哥一进门,把妹搂在怀,伸手解开妹妹的裤腰带,左手那个摸,右手那个掰,弄得妹妹浑身热起来……”牛鼻子忘情地唱了起来,“头一阵子疼,二一阵子麻,三一阵子好像小虫爬……”
牛鼻子开了个荤头,顿时,一个接一个的荤段子血淋淋地都出来了。我不是清高,但我觉得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此时我真的希望上面的放风能喊一句“有人”,但放风一直没有喊,值班的管教哪里去了?巡岗的武警呢?我感觉心里在发毛,头似乎要爆炸了。
终于,或许是他们折腾累了,或许是害怕折腾晚了会招来灾难,尽管他们显得意犹未尽,但还是躺下来了。这样的一天马上就会让睡眠给画个句号。此时,我倒希望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