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吉他买回来再说。
晚上,袁雨潇向母亲要了二十元钱,说要买一把“六弦琴”,因父亲正好在侧,他甚至避开了“吉他”这样听起来非常洋派的字眼——他在父亲面前心细如发。但是父亲还是望了他一眼,说,没事又学什么琴?不务正业!
母亲针锋相对,说,明天我给你取钱去,你不要听爸的,他和我恋爱那时节,又是吹口琴又是拉手风琴的,那大概也不是什么正业。
父亲居然尴尬地一笑,拿着收音机专注地听,再不作声。
雨潇还头回听说父亲居然会乐器,母亲看着他惊讶的表情,轻声笑着说,别看你爸爸现在这个死板样子,年轻时可活跃呢,蓄着长长的头发,恋爱那会,天天带我下馆子什么的。
雨潇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轻声地呐出一句,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母亲笑着说,你爸不准说这些,你们还小,得维持一下你爸的形象。现在你也参加工作了,世事也懂了,这些事说说也无妨了。你爸当年追我的时候,可真是又主动又有心计呢!
他像是听到新鲜新奇的世界珍闻那样发了呆。母亲都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以后有时间,给你说说那些故事,现在我要做饭去。
他站在窗前呆望着外面的苦楝树梢,原来自己这么不了解父亲。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淡泊得自于父亲的遗传,原来年轻时的父亲并非今日的样子。
当他把眼神慢慢从窗外收回时,思绪也随之回到现实。
眼下就是一次考验,需要他像他这个年龄时的父亲那样,去“主动又有心计”的出击!
再想想弟弟袁祥龙的那种敢作敢为,都是两兄弟,差别怎么这么大,是应该尝试做一次行动派了!
但一觉醒来,次日的他,却又犹豫了。
他想问卦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想先给莫清写一封信,虽然上次因罗振波的事闹了不愉快,毕竟是多年的哥们,他还是很想听听他的参谋意见。他把与米兰的交往作了一个最为详尽的汇报,并表示急盼回音。
自从那次寄信给于晓鹭,因被金道通干扰而忘记贴邮票后,他决心杜绝这一类安全事故,便一次买三十张邮票放在家里备用,用到少于五张,便立即备上第二批。以保证每一封信都全部合格后再出家门。
第二天一清早,他揣着给莫清的信出了家门,那信一切齐备——如果可以贴三根鸡毛以示紧急的话,他都肯定贴上。信丢到路边还沉沉睡着的邮筒里时,邮局尚未开门。
他自此掐着秒表度时光。
他难得有如此急切,也许从与孟坚争抢时间的意义上说,他根本不应该还有闲情去听取莫清那遥远的建议,但他还是决定以稳妥为上。这是基于他的某种心理上的优越感,一是觉得自己有先到的优势——岂止先到,他与米兰的相识算是有历史渊源的,二是觉得自己与米兰都是诗歌爱好者,这一点尤其胜于孟坚,难得的共同语言啊!
莫清回信和凌嘉民以前说过的一些意思差不多,大致是说不必考虑女生是否喜欢他或者对他有意思,只要她不讨厌他,条件就够了,剩下的就是靠他的死缠烂打了。
与其说听取意见,不如说借莫清的话来给自己一点信心。
现在信奉与世无争的他,无可避免地要与强悍的孟坚成为竞争者了。
他心里是忐忑的,但嫉妒已经在不觉之中把他推到半山崖,似乎不爬上去,就得摔下来,他想象之中,摔下来会痛。
下面就该考虑怎么打响第一枪了。
当面开口……好像差了火候。
打电话……这需要的勇气与当面开口是一样的,而诚意似乎还不如当面开口,不是他喜欢的方式。
只剩下写信了。
所以他怀着一种对摔痛的想象带来的急迫感,开始写一封找不到感觉的情书。
他的第一封情书是代凌嘉民写给秦晴的,像是写一篇应试作文。第二封情书才是属于平生的第一封,为着对于晓鹭的一个承诺写的,像是一篇中心明确的公文。而这一封,他近乎带着一种写应战书的感觉来写了,写来写去,心里对着春风杨柳的方向,笔下流出的却是金戈铁马的喧嚣。
因为他明白,这与其说是在追求米兰,不如说是在与孟坚作白刃战。他不想作战,更不想与孟坚这样的对手作战。虽然他有一定的心理优越感,但孟坚强大的气场还是给他压力,附属的一点是,孟坚于己有恩,他多少有些碍于情面。
所以他自己都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勇气。
是因为喜欢米兰么?
他自己都很怀疑——自然,米兰很吸引他,这个确定无疑,米兰外在的妩媚和内在的才华都那么出色。甚至——但是得说,有点过于出色了!比之周芹而言,更大大地超过了自己应该得到和可以掌控的程度。他一直如此笃信中庸,笃信过犹不及,一切应该刚刚好,缺失固然让人遗憾,多余也绝不可以贪取。或者换个说法,俯手可摘的他不想摘,须跳起去摘的他不敢摘,最好就是需要高高地抬起手,但绝对可能摘到的。
现在他突如其来地开始“贪取”这一个须跳起来才有摘到可能——甚至未必——的果子了,这是不是有些着了蛊了?
这与其说是着了米兰的蛊,不如说是着了孟坚的蛊。
他是容不了孟坚吗?似乎也不是,现在换着谁来进攻米兰,他好像都接受不了。
这到底为什么?
他三省吾身后,接着六省九省……初步结论是:自己下意识把自己当成最早到的那一个。
确实很早,早到童年时代,小学一年期,他就认识米兰了。所以,若论排队,他是排在第一个的。后面所有人,都成了加塞者——他最烦的人。
这个第一的排位,当然不是自己争取得来,但这正好说明是天意,而天意是更胜于人事的!
所以,这情书是必须写的。
但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感觉,他这封情书写来真是步履维艰。涂涂抹抹地写了三个晚上,才在他难得有的一种紧迫感的压制下强迫着收了工。
下面的程序是怎么把情书送达。
他选择的送达方式——当面送。他觉得这么做最为郑重,最能表达诚意,最能给对方挽回那天当面谢绝她邀请所失的面子,也能最快捷最直观地看到结果,而且也最稳妥。
见面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她请他跳过舞,那么他回请她一次电影,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而回请跳舞,没有看电影那么具有象征意义——过去的年代,从童年起就给他这么一个坚定的认知——“一起看电影”几乎就是“谈恋爱”的代名词。这也是为什么那时候他与于晓鹭一起看电影会那么不自然。
现在,在他看来,请女性看电影,本身就有相当强的暗示意义,而对方还是古灵精怪的米兰,他信任她那无敌的凌厉直觉。如果她接受了邀请,那就是好兆头,让他有勇气往下走。所以,这几乎算是一个试探气球。
影院他也准备选择在桂园公园门口的的桂园影院,看完电影后可以随意提出去桂园公园走走,然后在弥漫着桂香的树下递交情书。计划完美而浪漫,他以为。
天从人愿,明天晚上七点桂园公园有新片《高山下的花环》放映,看完大约晚上九点来钟,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
打电话过去,竟然正好是米兰接到,这就不须亲自跑一趟了。刚刚好。
一说请看电影,米兰就爽快地答应了,都不用他更多的解释。刚刚好。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老师的话纶音天簌一般洒落他满心。
他把写了四页纸的情书折成四个纸鹤,分放在四个口袋中,记住了顺序。开始演练台词并且不断想象。
第二天的电影是在平淡的气氛中看完的,虽然雨潇的心底的喧腾比电影中的战场还要激烈,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但精力都去做心理保卫工作去了,电影的内容就完全顾不上,所以从头到尾看得一桶浆糊,对米兰不时扔来的议论也没一句囫囵话作答,干脆装聋作哑,反正看完电影就要摊牌,到那一刻,自己所有异常都可得到解释了。
好容易等到电影结束,雨潇约束住有些混乱的呼吸,发出到桂园公园走一走的邀请。
还想讨论一下电影?米兰笑道,我看你好像根本没怎么认真看!
果然逃不出她的法眼,他虽然心虚,却勇气倍增地说,不,我想和你讲点事情!
米兰歪着头望着他笑道,正巧,我也想和你讲点事情!
一丝莫名的狂喜抽了他心头一下,他浑身甜蜜地一颤,这样的开场太温馨了。这时候桂园公园弥漫的桂花清香已经溢过来淹没了他俩。
女士优先,我先说!米兰的笑带着不多见的顽皮。
没问题!他心里说——求之不得!
以我俩的关系,我就不绕弯了。米兰的表情突然郑重起来,你那个同事孟坚,参加了我的朋友的吉他培训班,也想方设法与我接触,他心里的想法,虽然还没明白说出来,我还是看得懂的——想必我不明说,你也能懂。在他挑明之前,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告诉他我已经有了男朋友,让他知难而退,这样大家都不伤面子,好吗?
他一时大脑雪崩,崩成一片空洞雪白。把米兰和她的声音都远远地隔在了满世界的桂香的那一边。
好吗?遥远的米兰见他鸦雀无声,再接再厉地问。
他一点点把米兰的声音拉近再拉近,拉回到桂香中来,而自己却躲到一串问号后面去,你……有男朋友了?什么时候?是谁?
问题出发之后,他猛然清醒过来,糟糕,心思全部暴露!
马上想到,以米兰的古灵精怪,只怕自己一开始就站在了她的显微镜下。
思及此,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敞亮澄明——米兰如此聪明,怎么会看不清自己这一系列步骤最终指向的目的地。她抢得先机,是为了避免他抢先之后,得到回绝而难堪。而她抢先出手,也只是旁敲侧击,一石二鸟,将一场尴尬化于无形,却没伤任何人的面子。
这也算是她保护他的自尊的一番苦心。
他此刻竟有些感激。
米兰又恢复了刚才那顽皮的笑,嗬,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本来呢,这是我的个人隐私,看在你这样关心我的份上,也透露一些给你,他是我的一个同学!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的心脏砰的一声破土而出——自己不正是米兰的一个同学么!
难道她早就认出来,而一直故意不予揭晓。
这完全有可能,因为她出牌向来刁钻。
那一刻,他感觉全世界的桂花清香都汇集到了这里,几乎能把他和身边的米兰浮上云天,而米兰那独有的栀子花香则如一叶扁舟托着他俩悠悠晃晃漫游天际。
你的一个什么同学?他拚命熨平自己颤动的声音。
一个高中同学。米兰的声音像由远及近的秋风。
什……什么?!他感觉身下一晃荡——那种即将失衡翻船的晃荡。
怎么啦?一个高中同学,很奇怪吗?米兰略歪了头问,那神情既像是很疑惑,又像是很得意,像一首无达诂有多解的朦胧诗。
肃杀的秋风已然碾到,满世界的桂花清香哗啦一声坍塌似地坠落一地。
天空清泠无物。唯余一地残香。
她是善良的,却也是顽皮的。
此刻他猛然醒悟到自己其实并非不忿于孟坚的加塞,而是真的悄悄喜欢了这个聪明顽皮的人儿。他卑微,或者说卑劣至此——连自己内心的情感都不能正视与承认。
可惜这种醒悟有点迟。
而他觉得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这像命运一样令人绝望。
他高一脚低一脚,步履虚浮地踏着这狼藉残香,恍然不知下一步目标何在。
现在轮到你啦,你刚才什么有话要对我说?米兰考究着他抽走了魂魄的表情。
他深深地吸一口高秋的寒气,让自己清醒下来,然后开始紧张地寻找一句可以对米兰这个疑问有所交代的话。
所有准备好的话全然夭折,而他居然没有应急预案。
现在那双丹凤眼像照妖镜一般罩定了他,他情急智生,一个遥远却无时不萦绕他心底的疑问突然箭弹而出。
我今天就是专门想问一个困扰了我好久的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我高傲——后来又多次这么说,我不知道这印象从哪里得来!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话题,可以算得一根救命毫毛了。
就是这句话?米兰狡猾地笑了,这个问题现在没什么意义了,更不值得你用一场电影来换。
我请电影是因为你请了我跳舞,与这个问题没关系。
能寻到话题,这一关过了后,后面平坦多了。
这么在意及时偿还的话,我可不敢再请你了!米兰笑容依旧。
他盯着她,仿佛用眼光把这个问题摁在她身上,不让她逃出去。
这个问题算了吧。米兰收了笑轻声说,有些事情事过境迁,再聊它已经很没味道了。而且时间也不早了。
他只能顺坡下驴,他总是被她压制到了。那好吧,我现在用单车搭你回家吧。
不必,送我到汽车站就可以了,谢谢你请我看电影。她重新把笑容按最礼貌的位置摆放出来。
把米兰送到车站,直等到她上车后,他才骑车往家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只小纸鹤,才发现它们的翅膀全被汗浸得无法飞翔了。
虽然被米兰回避了的问题确实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还是把它反刍了多次。
一如既往地找不到答案,他只能放弃。
莫清所说的死缠烂打,不符合他的性格。
几天后,吉他也到了,欧阳谋连“售后服务”也兼了,问雨潇会不会去孟坚上的那个培训班。雨潇无语摇头。欧阳谋便说他有一个朋友弹得不错,如果雨潇愿意学的话,可以每周去朋友家一两晚。雨潇把头从左右摇晃换作上下点动,稍倾,又慢慢摇一摇。
饶是欧阳谋聪明,也被他弄糊涂了,不知这又摇头又点头的到底表示什么意思。
弹一手好吉他本来是雨潇很早就有的梦想,但现在却与什么培训班什么孟坚什么米兰产生了乱糟糟的联系,让他没情没绪,让他对无害的吉他都有了逃避之心。
欧阳谋追加一问,他便完成任务一般并不坚定地点点头。
便想起米兰的托付,要他去告诉孟坚,米兰有男朋友了。这又是一个艰难的任务,感觉难度比上次米兰要他质询诗社费用的事也不遑多让。
好在他与孟坚不在同一个站里,平时也不太见面,他总不能为带到这句话而专门跑去见他一面,那太着相了。生活上,他俩间的交集还真是不多。
既不能特意去见面而仅为说这么一件尴尬事,如果一直这么不见面多好,这能给他拖延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足以应付米兰以及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