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寻思了一会儿,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微微俯身向前,打算叫白槿宜起身说话。
“白小姐,请停一下,鄙人有话。”
话音刚落,桌下陡然 “簌簌” 响了起来。他目光扫向桌底,只见阴影里似有什么东西在不安扭动,来不及细究,桌子旋即一晃,茶盏 “叮当” 碰撞,有几滴茶水飞溅而出,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让刘明亮心头一紧。
下一刻,刘明亮只觉眼前光影一闪,他本能地抬手欲挡,可那动作还未及完全展开,一团黑乎乎的物事便裹挟着劲风,朝着他迎面直扑而来,速度之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
此物正是白槿宜用来展示自己丹青妙笔的那方砚台,也不知是此前摆放时的疏忽,还是被桌下的动静所波及,适才它在桌上便没被搁置牢靠,此时桌子下方惊起变故,正好顶翻了此物。
成片的墨汁犹如一只黑色的大鸟,迎着刘明亮扑击而下,随后顺着额头、脸颊汹涌而下,灌进衣领,打湿了衣衫。
跟着便有两道笨拙的身影,自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正是这场黑色闹剧始作俑者,寸心和白槿宜。
她俩站起身来,微微弓着身子,脑袋还不时地左顾右盼,满是不知所措,活像两只刚钻出地面、对周遭环境充满好奇的土拨鼠,眼神里带着一种没见过世面的新奇。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唯有墨汁滴落在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刘明亮幽幽开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荒诞又任命的神情,本来还以为自己足够幸运,可以获得佳人亲赏的鸳鸯图,想不到非但没有得到图,反倒是自己先成了画中景。
前后落差如此之大,不禁令刘明亮感到有些恍惚,他甚至还有点恼恨,可这墨汁的黏腻、凉意又无比真实,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极大的恼恨,直怨老天不公,专挑这时候,把世间诸般无常与荒诞一股脑儿地砸向自己。
白槿宜先是惊愕地瞪大双眼,随即惊呼一声 “哎呦”,手忙脚乱地朝他致歉:
“对不起啊,刘公子,我真不是有意冒犯您的,都怪我太心急,我太想画画,太想给您展示了。”
“那看来是刘某今日来得不巧了。” 刘明亮哂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语气里有种难懂的意味。
“我帮您擦擦。” 白槿宜犹豫了一瞬,便抬脚欲上前,打算帮刘明亮整理脏乱的衣裳。
刘明亮却似被烫着了一样,唰地往后小退一步,双手连摆,口中急道:“不必,不必!” 他多少了解到一些这姑娘的 “莽撞” 脾性,眼下这状况,让她帮忙,怕是只会越帮越忙。
可白槿宜偏生就是个热心肠,满心愧疚于弄脏了人家衣服,哪肯就此袖手。于是一边急急掏出手帕,一边扯着嗓子吩咐寸心:“寸心,快来帮手!” 主仆二人一左一右,瞬间将刘明亮夹在中间,各自挥舞着手帕,在他周身忙活起来。说是擦拭,倒不如说是 “创作”,手帕过处,墨渍晕染得更开,好好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眼看就要被 “改造” 成滑稽模样。
刘明亮起初还试图挣扎,奈何白槿宜手劲出奇地大,拽着他胳膊不放,他就像个提线木偶般,只能任由摆布。不多会儿,一位原本风度翩翩的公子,就被折腾成了黑脸包公,满头满脸黑得只剩一对白生生的眼珠子,在那墨色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好笑。
此时的刘明亮,双手无助地悬在空中,不知该往哪儿放,眼神满是惊恐与窘迫,显然已濒临抓狂边缘,内心怕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偏又发作不得。
白槿宜则是紧咬着腮帮子,憋笑憋得双肩直颤,别过头去,避开刘明亮那双被墨汁衬得愈发晶亮的眼珠子,佯装慌张地吩咐寸心:
“哎呀,这墨怎么老也擦不掉,这老擦不掉,这可不行,寸心,你快到后堂去帮刘公子拿一套新衣服来。”
她只要一瞥见刘明亮那模样,笑意就直往上涌,若不紧咬牙床、扭头避开,定会当场笑出声来。
这边刘明亮被主仆二人折腾得晕头转向,许久之后,他才动了动身子,仿佛灵魂归窍一般,随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脸颊上的墨渍,只看了指尖一眼,瞳孔便止不住的急剧抖动起来,一股浓烈的戾气,在那两道白眼中缓缓渗出....
“呃。” 看着刘明亮暴作前的惊人表现,白槿宜不禁升起警觉,当下后退一步,压着声音对寸心喊着,
“他不会气疯了吧?”
“…… 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呐。” 刘明亮的声音微微颤抖,面上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那笑容里藏尽哀戚与自嘲,仿佛一瞬间精气神被抽干,往昔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唯余满心 “哀大莫过于心死” 之感。
他重重的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像是耐心终于被消耗光了一样,看也不看白槿宜一眼:
“刘某深知白府门第清华,独树一帜,今日上门求亲,恐怕非为易事。
“而小姐您行事向来洒脱不羁,才情卓异,这般别具一格,刘某不过一介酸腐书生,满身迂气,哪能入得了您的法眼,承蒙今日厚爱,刘某却深知自身斤两,若还不知进退,继续留在此处,恐日后沦为旁人笑柄。”
他起身对着白槿宜一拜,“先行告退。” 随即大踏步的推门离去。那关门声 “砰” 的一响,震得屋内似乎都晃了一晃。
寸心呆呆地看着刘明亮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手里还笨拙的擎着那方手绢。
“小姐!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这个刘公子,虽然是个好脾气,但被咱们这么一捉弄,没准儿便要去老爷那里告状。”
“慌什么,这人家告状也不怕,有我兜底,出不了乱子。”
白槿宜皱了皱鼻子,脸上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浅笑,可刘明亮转身那瞬,眼中深沉的失望如投入心湖的石子,总归还是令她心底泛起一圈愧疚的涟漪,只是这情绪稍纵即逝,她旋即又恢复倔强的的模样。
恰在此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又是一名男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白小姐,有礼了。”
“公子免礼,小姐请你到屏风后说话。” 寸心便即依着规矩答话。
“多谢小姐。” 那人爽快应下,阔步转到屏风之后。
白槿宜抬眸打量眼前之人,只见他生得一张白胖圆脸,三角眼眯缝着,塌鼻梁低低地趴在脸上,两瓣嘴唇又宽又厚,就像两根腊肠悬于鼻下,莫说是白槿宜,就连小丫鬟寸心,瞧上一眼,心里也犯起嘀咕,实在难以高看。
虽说相貌不太好看,但穿着打扮却很贵气,他穿了一袭紫色袍服,上面金线是用绣就的花鸟,腰间吞金兽首腰带足有两指宽,随着他摇晃身子叮当乱响,白纸扇上的梅花图被他攥得发皱,疏影横斜成了‘疏影横歪’,也不知是梅花怕铜臭,还是铜臭熏歪了梅花。”
“瞧他腰间的吞金兽腰带,比我马球坠子重三倍,定是个把算盘珠子串成项链的主儿。“
经此前一番 “折腾”,白大小姐已有了一些经验,晓得面前此人与刘明亮全然不同,她便不能照搬旧法。
那人豪不见外,大步走近,“啪” 的一声将折扇合拢,双手迅速拱起,朝白槿宜躬身行礼。白槿宜见状,也就轻盈起身,双手优雅地搭在腰间,仪态万方地还了一礼。
“公子请坐。” 白槿宜朱唇轻启,声音温婉。
“哈哈,在,好。” 来人爽朗一笑,眯着眼悠然落座,自在惬意的模样仿佛这屋内他最是熟稔。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张,名轶夫,家居陇西,家中排行老二,年方二十四,以经营祖产为业,小姐若有见教,便请直说便是。” 未等白槿宜开口,他便抢先一步,言语利落,掷地有声。
白槿宜心思一转,暗道这人虽说相貌平平,可说话做事倒干脆,比那酸气书生刘明亮痛快多了。随即微笑着问道:“公子原是陇西人氏?我虽未曾出过长边,却也听闻陇西是个昌盛繁华之地,因紧邻泗水,水路甚是通畅,往来商贾欲出关,皆需途经此处。公子家在彼处,不知是否以经营水路生意为生?”
张轶夫本就是买卖人出身,头脑活络,闻听白槿且宜此问,眼睛一亮,顺势接过话茬,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拍了一记小巧的马屁:“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见识果真不凡。实不相瞒,自在下祖父那辈起,我们张家便扎根陇西,经营买卖。如今先辈已逝,在下才疏学浅,只好做个守成之人,粗略经营着两座酒楼、三座客栈、四艘渔船,另有五所田园,让小姐见笑了。” 说话间,他还微微挺起胸膛,似在炫耀自己的家底。
白槿宜听闻此言,心中暗自思忖:“好家伙,这般珠光宝气,跟年画里的财神似的,原来是个土财主呀。” 念头一闪,计上心来,“既是土财主,必定视金钱如命,我何不将计就计,从这钱财之事入手,来个虚张声势、趁火打劫。”
心念至此,她当即脸上堆满笑容,一连串地朝着张公子阿谀起来:“哎呀,原来这位公子竟有这般家世,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怠慢,还望公子恕罪。” 边说边微微欠身,尽显谦卑之态。
“哦!不敢当不敢当,小姐过誉了。” 这突如其来的热忱,让张轶夫顿感受宠若惊,当下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在下不过略有家资,天下谁人不知,贵府白氏才是货真价的豪门望族,与贵府相比,我们张家那点财力,简直是沧海一粟。何况令尊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职,权倾朝野,以在下这般能耐,又怎敢在下小姐面前托大。” 他这番话,字斟句酌,多是场面客套之语,并无多少实在深意。
可此言一出,却似不经意间触动了白槿宜的伤心事。只见她先是轻轻咬住下唇,继而缓缓叹了口气,目光也随之黯淡下去,仿佛带着千版千般愁绪。
见她如此,张轶夫,不禁满心疑惑,
“小姐为何唉声叹气?”
听了这话,白槿宜也不回应,只是默默不语,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良久,才幽幽答道:“槿宜无意诋毁公子,只是公子适才这番话,实在不妥,槿宜感慨之余,便不由得叹出气来。” 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委屈。
张轶夫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暗自嘀咕,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奇怪,刚才那些话,可都是抬高你们白家、贬低自己的,怎么反倒说错了?”
他略一思索,微微歪头,反问道:“敢问小姐,在下哪句话说错了?”
“唉,便是那句,张家跟白家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的话。”
“唔... 或许是在下唐突了,贵府家大业大,奴仆如云,确是我张家望尘莫及的。至于这九牛一毛嘛,不过是个惯常说法,小姐不爱看,在下大可说成是十牛一毛,百牛一毛,总之不管换成什么说法,都不足以表达我对贵府、以及令尊大人的崇敬。” 张轶夫一口气说了许多,说话时,还不时用手比划着,试图让自己的解释更有说服力。
说完,他便在我心里暗自盘算:“我说九牛一毛你不爱看,这回换成十牛一毛,你总该满意了吧。” 他错误地以为,白槿宜突然转变态度,是因为自己的马屁没拍到位。却不知此刻自己所言,依旧没对上白槿宜的心思,此时此刻,白槿宜正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娘了个蛋,这厮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本姑娘把话茬都递到你鼻子上了,就不知道动动脑子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