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潇自从与于晓鹭彻底分道扬镳后,虽然他从来不愿意承认那算是一种失恋,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还没进入角色时,故事却已落幕,但不管能怎么退步去想,一种轻淡却又满世界弥漫的萧索,一种无法开释的失落,却是坚硬地存在,任他怎么浇去如海的啤酒,也是冲刷不动消融不了的。这种失落让他失去倚依与寄托,所以等待各种电视剧没完没了的情节发展延伸,就成了这大半年的目标与方向。好在电视台看来善解人意,电视剧一部接一部越来越多,《霍元甲》之后跟来《陈真》,《陈真》尚在播放,又遥遥听到《霍东阁》的脚步。香港的还在热播,日本的也同步凑热闹,现在有了山口百惠的“赤色系列”。而山口百惠,在他读高中看了《绝唱》之后,就已经作为偶像在他心中牢固地安营扎寨,所以这次山口百惠的电视剧到来,让他喜欢怀旧的性情与现实的空虚,莫不丝丝入扣地契合。
最初追《血疑》这部连续剧的时候,对日本人极其厌恶的父亲,对电视台引进日本长剧颇有微词,但电视机摆在房里,他也没有回避的地方,只得跟着看了几集,待看到大岛幸子在旅途中发了病,众人关怀爱护的煽情情节,父亲才恍然大悟,认为“这一定是日本的共产党拍的”,难怪叫“赤色系列”,于是也颇有兴致地看了下去,一家人统一了步调,其乐融融。
所以,雨潇用这个现成理由谢绝孟坚的建议,倒也不完全是因为没兴趣学打麻 将而已。
几斤啤酒下去,夜幕已经降临,桌上的狼藉也渐渐模糊,雨潇看了看表,伸一个懒腰站起来,有点催促那两个被酒兴激发了无穷谈兴的家伙散场的意思。他惦着的电视剧快要开始了。
他们桌子是摆在马路边的,他一个懒腰刚刚伸开,手就打在什么东西上面“嘭”的一声响亮,吓得他全身一缩,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女生骑车正好擦过他身边,他伸出的手打在了女生背着的吉他上。
不好意思!雨潇赶紧道歉,女生刹得单车吱的一声,然后以脚撑地,转过脸来……
街上路灯刷地一下亮了,灯下是米兰艳惊八方的脸。
米兰待看到是袁雨潇,笑了,把一股栀子花香洒了他一脸,他也迎着花香笑了。
你这是……去表演文艺节目吗?他问。
我报了一个吉他培训班,去上课呢。
真的啊!雨潇想起自己买红棉吉他的计划,一股艳羡从他不善掩饰的眼中涌出,马上被凌厉的米兰捉到,便马上说,你要有兴趣有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
雨潇回头看看身后那两位,看到两双比路灯亮出上百倍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米兰。
他立即想到刚刚以电视剧为借口谢绝了那两位的邀请,转身就跟着一个美女走了,这把柄落到孟坚那里,估计能唱上一辈子了,思及此,只得转头向米兰说,不巧今晚约了这两个朋友有事。
米兰笑说没关系,便要告辞。
没事没事,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正准备各自回家,老袁,你跟这位小姐去吧!凌嘉民在他身后捅了一下。
雨潇一点都不怀疑凌嘉民这一下是出于百分之一千的好心,但却实在是把他置于了百分之一万的尴尬境地。他呆一呆,终于又翻出一个理由,我的单车爆胎了,我是搭朋友单车来的。
后面那一位见义勇为再接再厉,没事,我把单车借你,我们两个共一辆单车回去就是!
另一位追了一句,你也多事,让他们两个共一辆单车不是更好么!
水深火热的雨潇负隅顽抗,我没报名,没交钱,这不是蹭课么……
没事啊,也不是什么很正规的班,就是朋友的朋友,平时吉他玩得好,自己小范围内开办的,现在这类培训班多的是,我去了七八次了,彼此熟悉,偶尔带个朋友来旁听一课不是什么事。
但我也没吉他,而且完全没基础啊……
我们也都是初学,要不,你就算是陪我,也不行么?
他一想,蹭课已经难为情了,你还说“算是陪”,那分明说听课是假,别有用心是真了……他脸一热,竟然不敢直视米兰的脸了。
米兰看着他那天人交战的表情,扑地一声笑了,好吧,我不为难你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心里石头一落,却又有些失落上来,呆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说“拜拜”,米兰却又转过脸来,盈盈地笑着说,我送你一个笔名好不好?
什么?他不知她玩什么玄虚。
我送你一个笔名,叫袁矜持,好不好?哈哈哈哈!她说着,转身一蹬车,丢了一路笑声远去了。
只留了她的栀子花香绕在他前面,他退一步,花香就进一步,他进一步,花香又退一步。
他磨磨蹭蹭地转过头,对着两双不再闪闪发亮的眼睛。
袁雨潇你病了没好是吧!孟坚喝一点点酒都会脸红,现在配着这梗着脖子的样子,满满的义愤填膺,一个电视剧就那么好看?山口百惠不要说没这个妹子漂亮,就是比她漂亮,那也是三浦友和的吧,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旁边的消防队员赶紧救火,坚哥你不晓得老袁的性格,他肯定是觉得先拒绝了我们,然后却答应了那个妹子,怕我们笑话他!
哦,你以为我们跟你一样不懂事?搞不清事情的轻重?孟坚不依不饶,退一步说,就是我们不懂事,笑话你,又笑不掉你一块肉!与跑了一个漂亮老婆相比,哪个重要!
凌嘉民再想做和事佬,也被孟坚堵得没话可说,雨潇只得孤军奋战了,你可真能扯,什么老婆啊,人家不过是图书馆的,我也是常去借书认识的,连女朋友都不是!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急于撇清。
你若争取,天下漂亮的妹子都可能是你老婆,你若不争,那谁都什么也不是!好资源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啊,唉!孟坚仰天长啸痛心疾首,你要看不上,就莫浪费资源好不好,让我去参加一下那个吉他培训班行不?他庄严的脸上竟然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堆坏笑来。
那是你的事,又不需要我批准!雨潇有些悻悻地说,电视剧要开始了,散了吧!
当着我们的面拒绝美女邀请,你的面子是有了,人家的面子往哪里放,看你什么时候能把这笔账还得清!孟大侠依然余兴不衰。
这句话捶得他心脏有一点走形。
走走走,打麻 将去!和事佬凌嘉民看孟坚没完没了,便笑着推他。孟坚扶了凌嘉民站起来,他看来有了几分酒意,嗯,我们打麻 将去,让袁矜持同志一个人去爱那个日本鬼子去!
凌嘉民终于撑不住大笑起来,笑罢,却又认真地说,老袁,一个女生只要不讨厌你,就肯定有希望,只要做到七个字:胆大心细脸皮厚,就没有攻不下来的!
告别那两个人,雨潇感觉那花香一直跟着他。孟坚说得对,他是欠了米兰的一个人情了,总得设法还清。
待他走进家门时,一路跟着他的那一股栀子花香颇不认生地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后,就粘到窗台上的米兰花上去了。
这一夜他居然在窗台上的米兰旁边失眠了。
看来,催眠的花香似乎必须是纯一的,现在两种花香混到一起,便失效了。
第二天,他先去分局取车,到了税管站时已经九点多钟。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欧阳谋剔着牙从另一个方向也走到门口,看见他,一把揽着就往旁边走,说要请他吃馄饨去,他知道又是文细群那里,便说算了,我买两个包子到站里吃去。
欧阳谋放低了声问,听说要大换血了?
雨潇知道这个家伙鬼得很,什么事都瞒他不过,便直截了当地问他跟自己走不,雨潇历来是不喜欢随便换环境,自然,也信奉人不如故。
不过,他还是丑话说到前面,先告诉欧阳谋,他是去刘家岭,地方确实有点偏远,如果不想去绝不勉强。
也说不上想去或者不想去,但袁哥开了口,那是看得起,没有问题的!那个站偏是偏远一点,但恰好离我家近。税源是小一点,但指标从来不高,天高皇帝远,自由是有的!况且,你想带我走,金股长又是你的哥们,我能不走吗?欧阳谋把话说得周到而圆通。
雨潇不知道欧阳谋正好住在那边,听他这一大堆话,似乎早有了准备,便觉得一阵轻松,握了欧阳谋的手说,那我们继续愉快合作吧!
这是我的荣幸!欧阳谋攥着他的手说,你会带几个纳税户走吗?
雨潇没想到欧阳谋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随口便说,有什么好带的,没想过。
那我带几户走可以不?欧阳谋笑得腻人。
雨潇一楞,这家伙打得一手好八卦连环掌,一步步一环环绵绵不绝地就过来了。还有什么要求一起说出来!
没有了,就这个小小要求!欧阳谋一个立正。
雨潇想,这算是他们之间开始新的第一次“愉快合作”,便摆出袖手的姿态来,这是你的事,大概不必我来批准!
但还是你跟金股长,或者接手的新站长去说,比我说好一些!欧阳谋这回表情难得地很认真。
雨潇摇了摇头,好吧……你想要带哪几户?
欧阳谋居然微微地红了脸,点了做音箱的侯成英和还有制图的周华均。
雨潇小小地一惊,这两户都是自己管的手工业户,而且是目前生意做得最大的户,好家伙,这主意打到我管的户来了!
但你一调走,就不是你的户了,你刚才说过你不带户走!
雨潇上上下下看了欧阳谋一眼,现在他都吃不准这家伙到底是一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的,看他这行云流水略无滞碍的步履,实在只能认为他早已经成竹在胸了。这家伙实在是聪明,聪明是好事,只是有些太显露太张扬了,如肖师傅说的真是一个杨修。
转念再一想,心中暗道惭愧。现在若让自己在欧阳谋所管的纳税户中快速选几户比较好的户出来,自己肯定抓瞎——而他居然这两个月还算关注欧阳谋的业户的。如果放在这两个月之前,他就完全是混沌一片了。
人家真是比他有心!
他由衷地笑着赞叹欧阳谋他枪法很准,欧阳谋这回却是老气横秋地拱手说碰巧碰巧。
然后他又要了自己原管的两户,雨潇也懒得理会,欧阳谋又问接手的是谁,他说是孟坚,欧阳谋便头头是道地说,这个月我们搞得干干净净,大超额,下个月任务飞上去,我又带走几个大户,估计站里不好玩啊!金哥事先晓得是孟哥接手不?
你想说什么?雨潇本不关心这些,听他这么一说,细一想,心底一丝凉意冲上来。
他平静地问欧阳谋晓不晓得“鸡肋”的故事,欧阳谋摇摇头说没袁哥这么有文化。雨潇一想三言两语还说不清,便说,你很聪明,但未必一定要这么显出来。
欧阳谋赶紧说谢谢袁哥指导,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站现在这情况,也确实要安排坚哥这样的狠角色,才压得住阵脚。嘿嘿。
雨潇冲口而出,你一个临时工,对这些事情居然比我都了解得多。
欧阳谋听了这句话,一时楞了,敛了笑,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轻声说,袁哥把正式工和临时工分得这么清楚么?
这话真是说得太造次了,雨潇的脸弄了一个白里透红,这一个尴尬把自己卡得难上难下,呐呐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半天也说不出来。欧阳谋却哈哈一乐,表情转换极快,我知道袁哥不是那意思,我还是很了解袁哥的,你对我们绝对是真心真意的。只是,袁哥你捧个铁饭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有空闲关心这些烂事,比不得我们,总得为自己的位置多操些心,哈哈!
雨潇只得跟着他傻笑。
欧阳谋又说做音箱的侯成英每个月要去广州进材料,可以买到厂价的红棉吉他,四十六块钱一把,比这边便宜了二三十,记得袁哥以前说过要买吉他的,看要不要。
这么巧!昨晚米兰邀他参加吉他培训班,他还说没吉他的……
他一时感慨万千,一是这欧阳谋确实很有心,自己无意说过的话,他牢牢记着了,二是自己管的户他都能如此清楚地了解——显然相当不错的交往。他便想起金道通昨天说的“广交朋友,早日踏入社会”的话来。看来欧阳谋虽然比他年纪小,但踏入社会却是先行一步。
再想到吉他,上次被李芳的事弄去一些钱后,他现在钱并没有攒足,他可不想朝家里伸手,欧阳谋看着他那一脸的风云变幻,不由得笑了,袁哥若是头寸上要解个燃眉之急,我可以帮你找个老板借钱。
雨潇断然拒绝借钱,吉他还是决定先买,毕竟是个省钱的机会。
欧阳谋异常欢快,说这回简直像做了个批发生意,昨晚打麻将时,孟哥也说他要买一把吉他参加什么培训班,我们三个人一起买。
什么?!雨潇雷吼一声,炸得欧阳谋差点翻一个跟头。
孟坚这时候突然要上培训班,差不多基本可以认为,他的醉翁之意,不是学吉他,而是米兰。他和金道通一样,都是说干就干的行动派。
雨潇止不住仰天长啸。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孟坚的行动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是嫉妒吗?应该是,毕竟,他因米兰而嫉妒,算是历史悠久了,在周老板的画室楼下,他就重重地嫉妒过一次。不过那嫉妒来得快去得快,他没有怎么当真。
而现在,孟坚如果真是想追求米兰,算得天经地义,实在不关自己的事。
而且很久以前,自己还曾经想过给金道通和米兰牵线的,现在对孟坚的行动却这么在乎。
答案只有一个——于晓鹭。
于晓鹭那时候是他的垂杨岸,而当时的他已经舣船而憩。所以当时的米兰——当时的所有其他女生,都只能是水天间的云影了。
而现在,那个岸远去了,他只是漂泊的孤舟,在没有着落的湖心,纵是一片云影,也仿佛成了一个绿岛。
其实,过早的傍岸并不是他的本意。但既然接受了岸,他便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依赖,然后成为习惯,失去依赖后——尤其是打破习惯后,他便会茫然,以为自己必须再找到一个依赖——或者说一个习惯,生活才会有下一个方向。
他并不能确定谁是他下一个依赖,下一个习惯,下一个方向,但是他已经熟悉了米兰这片美丽的云影如此切近地闪耀于眼前,以至于无法适应云影的被风吹散。
孟坚就是这样一阵风,所以他现在会这么抵触这阵风。
其实,如果一万年没有这风,他恐怕一万年都不会把手主动伸向那片云影!
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