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稳步走进豆腐店时,兰花正以手支颐,独自呆呆地坐在桌前。张桓轻咳一声,兰花周身似是一颤,连忙起身,轻声道:“是张老爷,你老买豆腐?”
张桓道:“不能算买,走时我带上几块。听镇上人说,你家的豆腐味道很好。”
兰花低声道:“是我男人家传的手艺。”
张桓环顾四周,轻轻点头,道:“屋子收拾得也很干净。这世上,无论做什么,就是应该收拾得干净一些。”
兰花低声道:“张老爷,你老坐。”
“今天我来,一来是想尝尝你家的豆腐,这二来嘛……” 说话间,张桓在春凳上稳稳地坐下,深邃的目光,看着兰花的眼睛,说道:“是想与你说上一件事。”
兰花周身似又一颤,连忙避开张桓的目光,低声道:“张老爷,你老找我有啥事?”
张桓道:“你租下的这处房子,起先的那个房主,是一个绰号金舌头的人。他的那些事,不值一提,不说也罢。后来,这处房产被我买下。昨天我问了管家,觉得租金收多了。这样做,有欺生的嫌疑。从下月起,房租只收原来的一半。我觉得,这样做事,才是为人之道。”
兰花忙道:“多谢张老爷关照。”
张桓看向后院,问道:“陈兄弟呢?”
兰花道:“我男人做好豆腐,就去树金大哥家了。”
张桓取出两卷儿大洋放在桌上,说道:“树金是我的远房表弟,虽说不是亲的,却走得很近,就像亲的一样。你夫妇远道投奔树金而来,做为地主,我不能没有表示,这点儿的心意,就不要推辞了。还有就是,树金叫我表兄,你夫妇二人就不要再叫我张老爷了,那样显得生分,往后也随树金叫我表兄。”说着,用平静温和的目光看着兰花的眼睛,笑道:“你给我包几块豆腐,这豆腐钱,表兄就不给了。”
清凉的微风,从河上吹来,使本就僻静的林家胡同更显清幽。
方琳走到胡同的出口儿,杨东从一侧闪处,一把抓住方琳的手臂,说道:“这么多天,你咋老是躲着我?小腚腚送去信,你也不去赴约。”
方琳将杨东的手从胳膊上拿下,低声道:“那个地方,我去着害怕。”
杨东忙道:“邵天祥不是我打死的,当时他只是昏了。你走后,他缓了过来,我给了他几块钱,堵了他的嘴。至于他掉到河里淹死,也许是他到 河边儿洗脸,酒劲儿一上,一头栽了下去。”
方琳道:“大香死了,你也不该那么急着就让王猫儿他妈去我家提亲。”
杨东道:“我不是想早点儿将你娶进家门,到时不管再咋亲热,那不就名正言顺了吗?”说话间,一脸懊恼之色,又道:“王猫儿他妈真不会说话,挺好的一件事儿,愣是让她给说黄了。我再找一个能说会道的,再去你家提一次。”
方琳低声道:“不用找了。”
杨东急道:“为啥?你要是嫌大香在那屋里横死,我俩成亲,我另找一处房。”
方琳道:“秦家已经来人提亲了,我家里答应了。”
杨东道:“秦家?秦家人多了,哪个院儿的?谁呀?”
方琳道:“镇南福兴街三号院儿的老二。”
杨东道:“在北平上学的秦天禄?他比你小两岁……”
方琳道:“我妈说了,女大二,抱金块儿。”随即又道:“今天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俩不要见面了。这样做,对你我都好。”
杨东道:“别说定亲,就是成了亲,该睡在一起,还是一样睡在一起。”说罢,猛地一把将方琳抱在怀中,在方琳唇上不住狂吻。
方琳用力推开杨东,低声道:“和你在一起,我周身发冷。我觉得邵天祥、大香都在你身上。”
一只黑色大猫,忽地从胡同一侧闪出,驻足看了二人一眼,身子一伏,两耳一背,“喵”地一声嘶叫,而后拧腰一纵,飞上了高墙,转眼不见了踪影。
来顺儿挑着两筐苹果,一进秦沽镇,便逢人打听一位姜大爷。有人问道:“姜姓是这里的大姓,我就姓姜,你找哪个姜大爷?”来顺儿道:“那位姜大爷六十来岁,比我高出一头,宽出一个肩膀,方脸大眼,一脸和善,说话声音敞亮,有半尺多长的胡子。”那人道:“你说的一准是福臣大爷,他老是姜姓中的大辈儿,也是族长。他家住后街,我领你去。”
两人来到后街,在一个小院儿门前停下,那人冲着院中大声喊道:“福臣大爷,来且(且:方言,客人的意思)了。”
“谁来了?快进屋。”随着话音,一名身材高大、面目和善的老者走出院子。
来顺儿看见这名老者,急忙放下担子,上前跪倒磕头,道:“姜大爷,我是林口庄的来顺儿,看你老来了。”
姜福臣急忙将来顺儿扶起,怔了片刻,道:“大老远的,你咋来了?来就来,还拿东西干啥!”
来顺儿道:“家出的,不算啥。”
走进院子,来顺儿见院中只有三间正房和三间厢房,而且都是土房。进到正房里屋刚坐下,就听院外有人大声喊道:“福臣大兄弟,你得了个大孙子,大哥给你道喜来了!”随着话音,来人也进了院子。
姜福臣连忙迎到屋外,对来人道:“来德大哥,快到屋里坐。”
两人进到屋里,姜来德道:“福臣啊,你有孙子了,还是这房子风水好啊!大哥比你大五岁,唉,到现在还没个孙子,真让我直不起腰杆子!”
姜福臣略一沉吟,道:“等孩子满月,我就将这房子腾出,大哥搬进来住。”
姜来德眼中闪过喜色,嘴上却说:“那哪行!咱哥俩立了‘借地不拆屋,一住三十年’的字据,还有七年,才到期限。”
姜福臣道:“大哥还是尽快搬进来住,不能误了大哥得孙子的大事。宝山家的院子里还有空房,今儿个我就去找他,把房子赁下。”
姜来德道:“大兄弟,这是咋说的,你这么做,真让大哥过意不去!”
姜福臣道:“一家子的兄弟,不算啥事儿。大哥,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说完这些话,姜来德这才理会到屋中的来顺儿,说道:“家里来且了,哪的且呀?”
姜福臣道:“是林口庄的来顺儿,今年春天认识的朋友。”
来顺儿忙道:“姜大爷是我的恩人,春天救了我媳妇一命,今儿个我来秦沽专门看望姜大爷。”
姜福臣道:“大忙的节气,你跑啥呀!”
姜来德忙道:“像这救人的事儿,我福臣大兄弟从来不说。你说来听听,我兄弟咋救的你媳妇。”
来顺儿道:“今年二月初九,我媳妇生下孩子,血流的止不住,人眼瞅着就不行了,我哭着出门找人帮忙料理后事,在街上正遇见姜大爷。姜大爷见我一边哭一边走,就将我拦下,问我为啥哭,可是家里出了事。我将我媳妇的事和姜大爷说了。姜大爷说,只要人还有气儿,就有救,百草霜三钱,灶心土一小捏儿,温开水冲服,血当立止,家家都有救治产后大出血的灵药。我急忙将姜大爷领回家,姜大爷取了一点儿锅底黑灰,再把灶坑里的草灰弄干净,从灶膛中间捏了一小捏土,两样东西混在一起,用温水冲开,给我媳妇灌了下去。这位大爷,你说真是神了,我媳妇灌下这碗草灰水后,身子底下的血,登时就止住了。我感恩不尽,给姜大爷钱,他老不要。问他老姓啥叫啥,在哪住,他老起先也不说,后来见我追问紧了,才说姓姜,家在秦沽,说完就走了,连口水都没喝。”
来顺儿一口气说完,眼中闪出泪光,起身又要给福臣磕头。福臣忙道:“一点儿小事,不用总是这样。”说着一把将来顺儿扶住。
姜来德道:“福臣在海上撑船时抄来的那本药书,给大伙挡了不少急。对了,大兄弟,大孙子起名儿了吗?”
姜福臣道:“大孙子与敬之、正之一辈儿,是翊字辈儿的,起名翊华。”
姜来德道:“你们是亲门近支,一坟近祖,一个字儿排下来好。”随即站起身,说道:“大兄弟,你家来且了,你待着,大哥先走了。
见姜来德走出院子,来顺儿问道:“姜大爷,刚刚那位大爷说的那句‘借地不拆屋,一住三十年’是啥意思?你老咋还要给他腾房子?”
福臣道:“我们是当家子弟兄。当年我盖房没有宅地,我那来德大哥正有一块空地,我俩就立了凭据,我在他这块空地上盖了房,住上三十年,房子归他所有。现下住了二十三年,但来德大哥说这房子风水好,我才得了孙子,而他六十五六了,还没传宗接代的隔辈人,我实在不好再住下去,就是去赁房子,也要把这所房子给来德大哥让出来。”
说话间,一名中年男人走进屋子,一边跪倒磕头,一边说道:“给大爷道喜!”
福臣连忙将其扶起,取出两块大洋,递到他的手上。来人装起钱,看了一眼来顺儿,说道:“大爷家里有且,我这就回去了。”
这人走后,来顺儿一脸不解之色,问道:“姜大爷,刚刚这人进门道喜,也不上礼,为何大爷还给他钱?”
姜福臣苦笑道:“他的祖上是先祖带到秦沽的仆人,虽早已脱离姜家,自立门户,但每逢年节或是家中有喜事,他家的头面人还要像当年一样到姜家拜年贺喜,每次还是行当年主仆间的磕头大礼,家里也要像当年一样给些赏钱。后来姜家子嗣繁盛,分支众多,他家的人不能家家都拜,便挑选了姜家的几个头面人,到这些人的家里来走走当年主仆间的这种过场。我这支家境早已衰败,却仍挂着一个族长的空衔儿,因此他家的人每到年节或是我家有喜事都来磕头道贺。多难的年景,也要把这两吊赏钱备好。其实,他家的家境,早已远在我家之上。”
说罢,张罗家里人给来顺儿做饭,并备下两盆蚶子肉、十斤港(jiang三声)梭鱼,给来顺儿回去时带上。
河岸的内侧,布满了小洞,洞内黑漆,仿佛很深,向外飘散着濛濛的水汽,洞口周遭生满了厚重的青苔,望去很是瘆人,极易使人联想起蛇虫之物。
大利上身赤裸,伏下身子,将小手伸进黑漆的洞中,一直到整条手臂完全伸了进去方才停下。洞口很小,手臂伸进后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片刻过后,大利缓缓将手臂从洞中抽出,手臂上站满了污泥与青苔,手中却抓着一只硕大的河蟹。
大利将河蟹放入一个柳编的竖篓中,满满的一篓河蟹不停地发出“嗞嗞”的声响。大利在河边儿蹲下身,撩起河水,洗去脸上、身上的污泥和青苔。洗净后,瘦弱的手臂上,现出一道道使人心悸的鲜红色的划痕。大利吃力地将装满河蟹的竖篓提上岸,拿起压在半块砖头下的破旧的粗布上衣,先是用其擦去脸上、身上的水渍,然后将衣服穿在身上。
姜绍文、姜绍武兄弟二人面色红亮,衣着光鲜,说笑着从后街走来,到了小河边,看见正在穿衣的大利,姜绍武笑道:“大利,天儿早就凉了,你咋还在河里洗澡?”
大利道:“不是洗澡,是我妈让我到河里摸点儿河螃蟹。”
姜绍武道:“下河摸螃蟹,一定很好玩儿,你一共摸了多少?”
大利道:“不是摸的,是从窝里掏的。天冷了,水凉,河螃蟹都钻了窝。我掏了一篓,我妈说,不把这个竖篓装满了,就别回家。”
“你妈不是死了吗?你哪还有妈?”随着话声,小腚腚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
大利眼中闪过泪光,道:“我亲妈死了,现在的妈是后妈。”
忽地,从西边传来苍凉呜咽的唢呐之声。
小腚腚一跳多高,向西张望,道:“吹喇叭了,谁家死人了?谁妈又死了?”
姜绍武道:“不是死人吹喇叭,是大生自个儿在大河边儿吹着玩儿呢。刚刚我和我哥看见大生拿着喇叭一个人去了大河边儿。”
小腚腚道:“大利,上回你亲妈死了,你打幡儿,就是大生吹的喇叭。是谁撒的纸钱儿,我就忘了。”说话间,小腚腚一脸得意之色,又道:“我把几张纸钱儿塞进邵福他爸的手里,让他留着打酒喝。后来,邵福他爸真就掉进河里淹死了,我这叫有……有先啥之明。”
姜绍武道:“小腚腚,你就说吧,邵福哥俩知道了,饶不了你。”
小腚腚哼了一声,道:“他俩知道就知道,俩要饭小花子,我能怕个啥!”
大利提起竖篓,道:“你们说着,我得回去了。”
小腚腚看向大利手里的竖篓,脸上满是羡艳之色,道:“里面“嗞嗞”响着,河螃蟹可是不少。要不,你给我来倆?”
大利脸上一红,道:“没法给你,竖篓不满,我没法回家。”
小腚腚咽了一口吐沫,道:“咋就没法回家?这么一大篓,回去你得吃多少?你少吃两个不就得了。”
大利脸色更红,低声道:“我妈不给吃,上次也是这么一篓,我妈只让我吃了一个螃蟹盖儿。”
姜绍文双眉一皱,道:“你妈咋这么不是东西?有她这么做的吗?他这么待你,你爸就不管?”
大利一脸惶恐之色,支吾道:“我爸在唐山做事,我妈对我挺好。”说罢,吃力地提着竖篓,向街里走去。
小腚腚看着大利的背影,笑道:“这么一大篓螃蟹,回到家,保不准压死几个,到时定是一顿好打。”说话间,一蹦一跳地向西跑了。
姜绍文一脸愤愤之色,道:“后妈真不是个人!等我长大了,做了大官儿,定要好好惩治惩治这帮坏东西。”
姜绍武道:“你就算当了大官儿,能管得了吗?后妈多厉害呀!大利他爸是唐山的大掌柜,那是多大的官儿,还不是被大利他后妈骂得不敢回嘴儿。不但不敢回嘴儿,还满脸是笑。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大利他家堂屋,我正打那儿路过,看了个满搂儿。”
吹熄了灯,温顺的月光,便铺在整洁的炕上。
陈洪背上的汗珠儿,细密的一层,在强劲筋肉的起伏中,跳闪着晶亮的光,随着一阵有如蛮牛般的喘息声,背上晶亮的汗珠,终是沾上了干爽的炕席。
兰花稳住心跳,平复一下脸上的神色,对仰面躺在身旁的陈洪娇声道:“这次咋持续了这么久长?再不停下,我的腰都要断了!”
“谁让你的腰这么细?”陈洪说罢,侧过身,将手放在兰花的腰上,轻轻向下滑去,说道:“这次你嘴里只是小声地叫着,没有说金子倆字儿。”
一阵夜风拂上窗棂,银白的窗纸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像两人的心跳之声。
兰花身子微微一颤,神色也随之一黯,轻声道:“金子……”
陈洪笑道:“你不用嘴里老说金子,谁不知道金子是个好东西?”说着手上又是一动,笑道:“你身子上的这朵花就是灵巧,稍微一碰,身子就动,眼神儿也变得更加好看。”
兰花神色一缓,笑道:“你又想了?大瓜的妈嘱咐过我,让你悠着点儿。”
陈洪道:“我再歇会儿。今儿个下午卸了两车豆子,又到大河边儿买了五百斤蚶子,一口气扛到了大哥家里,晚上又多练了两趟拳,还真是有点儿累了。”
兰花将陈洪的手从身上拿下,道:“那就快歇着。”
陈洪道:“今儿个张老爷给咱二百大洋这事儿,我跟大哥说了。大哥说,给就要着。还说,他曾给张老爷家出过力,张老爷是一个极重脸面也极重情意的人。”
兰花神色微微一变,道:“张老爷给咱钱,不是……是大哥的情面?”
陈洪道:“平常你比我明白多了,这事儿你咋糊涂了?人家张老爷要不看在大哥的面儿上,能给咱俩钱?人家认得咱俩是谁?”
兰花道:“张老爷是……还让咱俩叫他表兄,你说咱俩能叫吗?”
陈洪道:“你今儿个咋总犯糊涂?那咋不能叫?张老爷是大哥的表兄,我和大哥是磕头弟兄,那就是一辈儿的人,就应该叫表兄。”
兰花道:“张老爷家有婚丧嫁娶的事,咱们也要想着,不能没了礼数。”
陈洪道:“你明白过来了,我也歇过劲儿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再来一回?”
兰花眼中闪出媚色,柔声道:“你想,就要呗。”
陈洪眼中现出兴奋之色,说道:“那个夜里,我又背你跑出二十里地,又钻进一片小树林里,你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听了那句话,登时就把持不住了。那句话,现下我还想听听。”
兰花娇笑一声,柔媚的眼中,飘着使人心中起火的眼神,劈开两条白灵灵的腿,指着中间,笑道:“这儿一到夜里,就会开出一朵滴着露珠、散着花香的小花。”
听了这话,陈洪就像三伏天走得干渴,突遇清凉凉的小河,便猛地一头,向下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