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是殷家军后人，你生父杨谦在殷晗手下当过差，殷家军解散后，他还多次意图为殷晗平反，后被发配边疆，最终战死沙场。”
仲陵诧异地望向沈尚书，沈尚书依旧了然于胸地微笑着：“你伯父我在京城和朝廷薄有人脉，这些事费点时间便问出来了。”
仲陵垂眸道：“并非有心欺瞒伯父，只是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无妨无妨。”
仲陵又道：“既然我是殷家军后人，与殷将军一案并非毫无关联，便算不得局外人，如此……还能为殷将军翻案吗？”
“有影响，但问题不大。”沈尚书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一杯酒，缓缓道：“贤侄，我再问一回，殷家军已解散，你此时为殷晗翻案并无好处，为何还要执意如此呢？”
仲陵一愣，不期沈尚书还能有此一问，静了片刻，道：“解开此案中的疑点，洗清殷将军身后污名，还殷家军一个公道，给天下人一个真相，令忠良不再寒心，不再彷徨，这就是我要的道义。”
沈尚书望着他，微微笑道：“究竟是道义，还是利益，可真不好说。”
“什么？”仲陵一时没回过味来。
沈尚书却打了个哈哈：“罢了罢了，暂且不说这个了。难得休沐一回，就好好看戏放松放松。”说着便眼望着戏台，笑道：“方才我点了一出《赵氏孤儿》里的戏，你瞧，下面正好演到这出戏了。”
仲陵满腹的疑虑，哪有心思观戏，问道：“此事伯父可曾向杜大人提及，究竟能否可行？”
“不急，马上便有分晓了。”
仲陵正待再问，沈尚书却摇摇手止住他。
楼下戏台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开唱了，沈尚书忽而问道：“贤侄可知这《赵氏孤儿》的典故？”
“知道。”
春秋年间，晋国赵朔被奸臣屠岸贾迫害至灭门，唯留下一个遗孤赵武，为保全赵氏唯一血脉，许多仁人义士舍生取义，其中一位民间大夫程婴甚至用亲生孩子顶替赵武被杀，此后曲意逢迎屠岸贾，抚养赵武成人。后赵武长大，得知事实真相，杀了屠岸贾，再兴赵氏宗祀。
这等复仇的传说故事，仲陵自小便听得熟多了。
沈尚书认真地看着戏，指节在桌面上轻扣着拍子。
“眼下演的正是这戏中最精彩的部分：程婴与公孙杵臼争相赴死，几番争议后，最终决定公孙杵臼带着程婴亲生孩子假充赵武，由程婴向屠岸贾去告密，称公孙杵臼私藏赵氏孤儿。屠岸贾信以为真，杀了公孙杵臼与那婴儿，后面还把赵武收为义子，养虎为患，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仲陵“嗯”了一声，也望向戏台，只见台上扮演程婴与公孙杵臼的两位戏子，正唱双簧，相互破口辱骂，旁边“屠岸贾”正洋洋自得，作威作福够了后，便杀了“公孙杵臼”，又将他怀中婴儿强抢过来，高举过头，狠狠摔死，“程婴”在旁拍手称快。
痛苦、矛盾、强自欢笑，几种情绪的转变，快速而微妙，都被台下戏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看到这，沈尚书忽而倒吸一口冷气，叹道：“试问天下父母，谁不爱自己的孩儿，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肺掏出来给他们。而程婴为了忠义，为了保住赵氏孤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摔死，却还能婉转奉承杀子仇人，真不知该说他的是忠心，还是狠心了。”
仲陵一时沉吟未言，沈尚书又道：“都说‘戏如人生’，果然不假，贤侄看这赵氏孤儿经历，可亦有同感呢？”
仲陵听得越发奇怪，赵武生父被冤杀，其母为保住其性命也自杀而亡，之后认贼作父，直至成年方知其血海深仇，最终报仇雪恨，这样的经历与自己大相径庭，如何能有同感。
“我与赵武虽同为孤儿，可经历却大不相同。赵武之父为赵国大将，其母是晋成公姐姐，他出身显赫，背负重兴赵氏一脉的责任，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拼死相救。而仲陵出生微寒，幸得老师教诲，才得以在军中立下些许根基，如何能与赵武相似。”
“你尚在局中，不如旁观者清，有些事莫早下结论。”沈尚书顿了会，又问道：“太师对你有教养之恩，若是将你比作那赵氏孤儿，也不知太师于你，究竟算程婴，还是屠岸贾？”
仲陵怔了怔，诧异地望向沈尚书。
张太师权倾朝野，自来便非议不止，仲陵也听了许多，只是此话从一向和气的沈尚书口中说出，到令他始料未及，何况还是还关联到自己头上了。
他听出沈尚书话有另指，所谓空穴不来风，何况沈尚书今日态度与此前大有不同，虽挑不出什么错处，却隐隐令他觉得不适。
仲陵正待开门见山直问，沈尚书却摇手打了个哈哈：“酒后戏言，只是玩笑，不必当真。”
酒楼之中人来人往，加之楼下戏台钹鼓管弦之音不绝，原是饮酒作乐之地，却不该是议事的所在。
仲陵几番欲提为殷晗翻案之事，却都被沈尚书顾左右而言他过去了。
他自觉无趣，勉强待眼下这出戏演完，便起身拜别。
沈尚书未留也未送，只微微颔首笑道：“去吧。”
出了酒楼，走在长安街上，仲陵忽隐隐觉得不对劲，猛地一转身，却不见异样。
这两年在军中，日日枕戈待旦，他的感官已锻炼极其敏锐，稍有风吹草动的便能察觉。而此刻，他却觉得这热闹的街市中，隐藏了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太平盛世，又是青天白日，不当如此啊！
仲陵摇了摇头，暗想是否自己还未曾休息完全，以至出了幻觉。
迎面走来一人，约莫三四十，一身青衣直裰，走到仲陵跟前，便一揖而下：“杨总兵。”
“你是？”仲陵狐疑道。
那人面上堆笑道：“杨总兵贵人多忘事，在下是王将军的近卫李庆，两年前在王将军府上曾与杨总兵打过照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