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血脉这点事确实难不倒白丑。
没用多久,一切已顺利结束。
只是要做完这一切,中间虽未出现其他凶险变故,却也耗费不少力气。
白丑全身汗透,绵软疲惫,甚至有些目眩头晕。
但他转头之际,目注某物,立刻眼神炯炯。
他看着的正是那柄绝世宝刀。
他目光坚毅,内心反倒动摇,刺痛不已,眼角莫名其妙的有一抹恨意急闪而过。
这不是属于他的刀。
他的命运在十三年前抑或更早之前突然产生极其残酷的转折,就是因拿到这柄被恶意诅咒过的魔刀。
他就是因这柄魔刀沉 沦进一场难以解脱的宿命。
他不能完全拥有这柄刀,不能完全控制这柄刀,但这柄刀却一开始就使他暴戾盲目,各处树敌,最终家破人亡。
他此刻又感到这柄刀在向他传送强大的诱 惑力,诱 惑他赶紧拿起杀了自己。
既然是家破人亡的结局,就彻底亡了吧,何必独活他一个?
这柄刀的诱 惑力使他忘记自己现在重获新家,有了新的乖巧女儿。
他竭尽全力转头去看妹妹,却先看到床上逐渐气色变好的海。
他突然想将这柄刀真的送给海,带着逃避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情送给海。
但他目光立刻又被魔刀的诱 惑力拉扯过来,紧紧的盯着,就像整个人可以荣耀的死在上面。
荣耀使他顽固,财富使他贪心。
他拒不了,离不了,这柄刀从此属于海,他也便走火入魔的要与海寸步不离。
这柄刀腐蚀人的灵魂,看起来光洁的刀锋却只会让人变得血腥黑暗。
他意识到自己将送这柄刀给海的坚决,意识到自己其实仍是那么邪恶。
门外风声如泣,夜色浓如凝血。
海安静的平躺床上,守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妹妹也安静,那是一种远离江湖丑恶的安静。
他们都听不见如泣的风声,不在意如凝血的夜色。
良久复良久,妹妹脸上被某种声音触动终于有了明确的表情。
那是白丑肚子响亮的咕咕叫。
妹妹迟钝的从哥哥仍沉睡的身上收回微颤的目光,这才意识到天色不早,起身时肚子也叫了一声。
妹妹回避白丑已污泥般浑浊凝重的眼神,语声竟显得很虚弱:“你饿坏了吧,早饭之后就没再吃过东西……你等着,我去弄些饭菜……”
“我不饿。”白丑故作平淡:“反正我习惯了。”
“怎么可以?”妹妹关切的急道:“饿了就是饿了,不要勉强自己。现在我去弄些饭菜,咱俩一起吃。”
她说着话,快步走向虚掩的房门。
她伸出瘦弱的手正要接触到门板,突然白丑双目闪过一道警觉的寒光,抢过她身前,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住慢慢按了下去。
妹妹惊愕的看着他,不禁问道:“干什么?”
白丑的回应令她更觉困惑:“真是阴魂不散。”
她浑身莫名的颤抖一下,眼睛朝门缝瞧去,发现一片黑影鬼鬼祟祟的晃动。
白丑侧耳静听,半晌冷笑沉声道:“他们又来找麻烦了,看来那大漠之鹰并没有把他们怎么样。”
妹妹这才完全明白过来,浑身不仅发颤且出了一阵冷汗。
白丑用手示意她退后,自己再侧耳静听了半晌。
妹妹惶恐不安的盯着他后背。
她依稀听到门外的院子里似有一声声断续的小孩哭泣。
这哭声不是同个小孩发出,也不是本来就低哑,明显是被某种外力强行压制住。
白丑当然也听见了哭声,一张粗糙黝黑的脸冷峻如冻土。
妹妹目光仍紧盯在他背上,僵立床边,几欲窒息。
白丑一只筋肉鼓凸的手臂贴住门沿,突然猛地往后一拽。
他竟直接将门板拽脱,当做盾牌往前急掠。
没有暗箭,他又敏捷的掠回门口。
刚才听见的小孩哭声一下子真实许多,近了许多,似乎就响在耳畔。
白丑慢慢放下门板,发现门外比门内亮得多。
几十杆高悬的白纸灯笼在夜风中交相辉映。
他掠出去再回来,并未在外面发现什么亮光,这些灯笼当然是他回来后出现的。
他的轻功极快,这些灯笼出现的速度竟也极快。
有谁的动作能和他一样快。
朦胧如梦,炫目如针,捉鬼书生的身影在灯光最深处飘荡不定。
捉鬼书生岂非正是以绝世轻功成名?
难道这几十杆灯笼都是他一人带来?
他轻功再出神入化,毕竟只有两只手,毕竟体力有限。
白丑眼睛逐渐适应那亮光后,立刻明白其实只有六杆是他带来,一只手拿三杆,余下几十杆是一人一杆的拿在几十人手里。
几十人都是村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挤满了整个院落。
他们被粗麻绳捆得很紧,发亮的绳子显然抹了油,若是他们手里的灯笼出问题,稍不注意就会引燃绳子,经受烈火焚身之苦。
一个人怪异的晃动脑袋挤出人丛,脸上挂着寒意逼人的微笑。
恶鬼,捉鬼书生,不见老猴与封云。
白丑却知道这两个人既已来到面前,那两个人也不会远了。
尤其是封云,总要等气氛最好的时候再优哉游哉的出场。
那看起来绝不弱于封云的大漠之鹰呢?
难道真的没有给这四人造成任何损伤?
XXX
恶鬼那双阴险的老眼,与白丑愈发严峻的目光对视,竟是丝毫无惧,全然不像在山洞外时自动矮一截。
白丑知道是这群绑来的村民给了他信心。
他笑道:“白兄,你两手空空,一身轻松,麻烦不该再是你的麻烦,你闪一边去。”
白丑听他这话说的更是猖狂,也不禁笑道:“你以为我刀不在手,就治不了你们?”
恶鬼道:“你当然治得了,江湖上以前传言你见到捉鬼书生就尿裤子,其实你的武功在天长老所列十大可怕杀手中最高,但你也休想让我们一见你就尿裤子。”
白丑道:“这想法我从未有过,你多疑了。”
恶鬼道:“还有一点,你必须清楚。”
白丑道:“请讲。”
恶鬼本就丑恶的脸扭曲得更令人恶心:“你治我们的时候,小心别碰坏这些灯笼,这些绑人的麻绳是浸过桐油的,一沾火星子必定熊熊燃烧。”
白丑沉下脸道:“十三年过去,你可越发歹毒。”
恶鬼得意道:“此计正是出自我的构想,怎么样,你是否一直低估了我的脑子?”
白丑目光凛住:“我的确一直低估了你的脑子。”
恶鬼道:“为了那柄绝世宝刀,我们都是绞尽脑汁,我若不贡献一个计策,实在……”
白丑冷厉的打断他:“你的计策就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胁迫?”
恶鬼毫不知耻,一本正经的解释:“杀手早已迷失良心,杀手只遵循一条原则,即为达目的,尽可不择手段。”
白丑道:“你够老了,应该考虑为自己死后多积德。”
恶鬼笑道:“白兄,你真荒唐,你以前无恶不作,满手血腥,难道相信现在积德,死后就可以去西方极乐?”
白丑目中顿时暴出刻骨铭心的讽刺之意,冷冷道:“我相信的是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如果有人觉得我不可饶恕,要立即取我首级,我当洗干净了引颈受戮。”
恶鬼目中也显露讽刺之意:“十三年不见天日的洞穴囚禁,只让你学会油嘴滑舌么?”
白丑肃容道:“我学会的是耐心。”
恶鬼诡笑道:“我很怀疑。”
白丑道:“何以怀疑?”
恶鬼道:“其实我越是怀疑,越是肯定。”
白丑道:“肯定什么?”
恶鬼道:“大侠与杀手,本就是世间差距最大的两类人,杀手存在于黑暗,大侠呢?”
白丑道:“大侠存在于世人的认可。”
恶鬼大笑:“杀手的痛苦无奈有多深沉,你当然早有体验,心死如石、心冷如冰也是你当年的常态,你原本甘做永远的无情,现在却装模作样,自以为放纵了心境,对天地畅快的感叹。”
白丑厉声道:“你敢说我装模作样?”
恶鬼冷哼一声,字字重似千钧的缓缓道:“杀手只是杀手,再怎么装模作样也成不了大侠。”
白丑道:“我愿意悔改,不是想成大侠……”
恶鬼笑道:“连聋子都听得出你是多么笨拙。”
“说得好,好极了,真可谓直逼要害,一针见血。”
孤傲而悠然的语声先夺人的关注,身影却在语声消失片刻后才风度翩翩的走出人群。
“但你还是引不起我的佩服,他装模作样,你自作聪明,你们一搭一档的废话应该适可而止。”
白丑盯着那个身影。
一袭白袍,玉带在腰,眉目俊雅,笑靥动情。
手臂那条血痕并未刻意掩盖,封云更增美男子的潇洒。
东方寒终究只给他造成微不足道的轻伤。
一抹鲜红,反衬得轻盈衣袍洁白如雪,令人看了倍觉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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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容光焕发就似变了一次乖觉的戏法,机灵中吞吐着恶毒的火焰。
他这一出场,一亮相,院子里几十杆大放光明的白纸灯笼更形同飘忽虚设,光芒间游走不定的各种阴影,任他随意摆布。
白丑相信那些阴影是他暗藏的精妙杀机,只要他语风所致,挥手之际,便可能杀机毕露,猝不及防。
半刻的默然失语,白丑内心奇异的缭绕起一缕又一缕时过境迁的虚幻感。
总算,艰涩出几滴汗,仿佛内心的虚幻中有另一个正在粉身碎骨的自己。
“你的人没到齐。”
这句话显得既压 迫也古怪,压得他嗓音干涩,怪得不像自己所发。
封云摇了摇头:“我的人,此时此地,一个不少。”
白丑会意。
大漠之鹰虽只将他手臂划出淡淡一条血痕,却极有可能杀了老猴。
但少一个敌人,并未使他对剩下三个敌人掉以轻心。
因为他深知,恶鬼老猴捉鬼书生加起来也比不上封云的一根指头,不仅是武力比不上,头脑更比不上。
即使恶鬼捉鬼书生也被大漠之鹰杀了,封云还活着就可以继续稳稳的控制场面,让他始终陷入被动。
他忍不住想大漠之鹰只满足于杀了老猴么?难道不打算追杀剩下的三个?难道那人虽有意追杀,却终被封云玩弄得迷失在黑夜的崇山峻岭间?
他立刻又忍不住暗责自己,居然显出胆怯的迹象,居然把破局的希望寄到别人身上。
他咬牙凝目,十三年的囚禁未消磨干净的倔强傲气使他怒火中烧,但外表尽量镇定下来,绝不在封云这种比他年轻时更孤高自傲的晚辈面前示弱。
“的确,你的人一个不少,是少了一只猴子。”
封云的状态漫不经心,言语却很坦率:“你不用为他的缺席而心中提防,他已做了大漠之鹰的刀下鬼。实不相瞒,若非他死在前头,现在这场好戏缺席的就是我了。真该好好的感激他,你想,要是没有我参加,这场戏必定枯燥极了,乏味极了,那么也算不得好戏。”
白丑威严的虎目深处闪出一道愤怒的寒光:“你喜欢把什么事都当成游戏?”
封云笑道:“我可不学你,活得疲惫不堪,最后一无所获还孤家寡人。”
白丑的语声已近似雄狮的低吼:“我现在不是孤家寡人,我有值得全力保护的人。”
封云笑意不减:“你的确应该保护他们,你不能再忘恩负义了。”
白丑冷冷道:“任何游戏都需要高潮,你的这游戏是不是已到高潮?”
封云道:“任何游戏不仅需要高潮,还需要规则,开始之前,先让大家搞清怎么玩。”
白丑道:“怎么玩?”
封云悠然叹了一声,缓缓道:“好,我也不想喧宾夺主。到底怎么玩,你竟不明白?几十杆灯笼,亮如白昼,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白丑毫不动容:“几十杆灯笼,亮的晃眼,囚禁十三年之久的我刚从山洞出来,视力本就不好。”
封云笑道:“好,我真的不想喧宾夺主。可你硬要逼我反客为主。”
白丑道:“你不必客气,你也根本不会客气。”
封云清脆的拍掌,朗声道:“大家听着,与其说现在正进行的是场游戏,不如说是场交易。不公平但很现实的一场交易,一柄刀,百十条人命,算是童叟无欺了吧。”
白丑冷哼道:“百十条人命,却只换区区一柄刀,你也不怕抛了血本。”
封云傲然道:“我手里紧攥着百十条人命,又没去什么成本,如同走过河滩,随手摘了几把桑叶,回街上换过半瓶烧酒。桑叶是树上长的,无需我伤分毫血肉。”
白丑道:“有人肯让你用几把桑叶换半瓶烧酒?”
封云道:“你一定觉得那人很傻,其实傻的是你。桑叶虽不是铜钱,在这一带蚕多桑少的村镇,几把桑叶可值钱了。我只换半瓶烧酒,那人已占尽了便宜。”
白丑道:“所以百十条人命,换一柄刀,我也是占尽了便宜?”
封云道:“百十条人命,都不是我家的,我绝不痛惜。拿桑叶换酒的人做的是无本买卖,那人又占了便宜,两边岂非皆大欢喜。”
白丑道:“你真是能言善道。”
封云道:“晚辈不如您江湖经验老,却知道皆大欢喜的生意,谁不做谁是傻子。”
白丑压住涌上喉口的怒火,难受得似喉管快要烤焦,嘴里翻腾起一阵火辣辣的怪味:“看来今天我做不做这场生意都是傻子。”
封云皱眉:“何出此言?”
白丑咬牙冷笑:“刀是我的,百十条人命不是你的,我拿是我的刀换不是你的人命,岂非傻透了?”
封云道:“你可以不做这个傻子,你可以让他们来。”
白丑绷着一张阵青阵红的脸,语态决绝:“他们无需过来。”
封云悠然微笑,波澜不惊中杀机已现:“你喜欢做傻子。”
白丑道:“我既能做几十年的恶人,做一时半会的傻子有何妨?”
封云点头道:“好气魄,几十年的恶人,做了傻子竟意外的显露大侠风范,真是天下之大,世事难料。”
白丑沉声道:“你想怎么交易,我就和你怎么交易。”
封云道:“言出必行。”
白丑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封云道:“我不惊讶,但失望,显露大侠风范的你竟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
白丑重复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封云故作无奈道:“我姑且听听。”
白丑正色道:“先放了这些无辜的村民。”
封云断然拒绝:“不放。”
白丑厉声道:“你放了他们,我发誓绝对把刀交到你手中。”
封云一本正经的解释:“你想,我丢了桑叶,空手朝那人要半瓶酒,他会不会平白无故的给?做什么都需底气,尤其是在你这种喜怒无定心思难测的人面前。”
白丑凝住怒容,眼神却愈加咄咄逼人,立在门前俨然一座居高临下的山峰,周围几十杆灯笼发出的耀眼白光竟不觉被他可怕气势压得奄奄一息:“你们废话都太多。”
封云叹道:“你之前说过,十三年的洞穴囚禁让你学会了忍耐,怎地这么快便忍耐不下去?”
白丑瞪着他,冷声道:“我放下脸来,和你们一起废话,耐性已远超昔日。”
封云笑道:“真好,可惜我没什么能奖励你。”
白丑不仅怒目而且横眉,脸上每条皱纹都扭曲得畸形,暴绽的青筋绞着皱纹,令他表情更显狰狞:“你不信任我,你还是有点怕。”
封云摇头:“不是有点怕,是很怕,怕的不得了,你想有多怕就有多怕。对于死,有几个人能真的不怕?何况我如此年轻,春秋尚富,前途数不清的好玩事物……”
白丑道:“看来你是觉得我提的那个条件不好玩。”
封云道:“你不妨另想一个既不为难又都觉好玩的条件。我们不急,大把的耐性,大把的时间。你若一时半会想不出,我们也容你多考虑考虑。”
白丑果决道:“我已想出了。”
封云故作愕然:“不愧是大侠风范,一点不拖泥带水,好,我且洗耳恭听。”
白丑不紧不慢的恢复到冷静沉稳的状态:“你一个人亲自走进屋来取刀。”
封云这下是真的愕然,旋即恍悟,笑道:“前辈还是铁了心的要为难小辈。”
白丑冷冷道:“你这么胆小,简直是污了你们封氏上百年的名望。”
封云笑意苦涩:“他们的名望,本就从来与我无关,我做人本就从来最坦诚,胆小是胆小,绝不掩饰。”
白丑咬牙道:“所以这交易做不成了。”
封云道:“你本就从来不是一个擅长交易的人。”
白丑道:“你这小辈,嘴上还是尊重些,我虽不擅长交易,却还如昔日那么擅长杀人。”
封云道:“正巧,咱仨也擅长杀人。”
白丑暴躁的脾性终于按捺不住:“那就杀吧。”
封云微笑:“杀什么杀,大杀风景?你瞧,谁出来了。”
白丑脖子僵直,气势瞬间颓了下去,他不转头已先听见身后一个极虚弱又极坚强的语声:“这件事,还是该由我亲自面对。”
封云赞道:“你做得比他对,你免去我亲自进屋的麻烦,我必会感恩,力求给你在这件事上也减少麻烦。”
刚被打通血脉的海竟从沉重的昏迷中苏醒。
他明显不是突然醒来的,门外白丑和封云的每句话,他都听得字字清楚。
他身体和精神前所未有的虚弱,耳朵却前所未有的敏感。
他不让满脸急切关怀的妹妹搀扶,吃力的迈步向门,主动接近严酷的陷阱。
XXX
海看着封云,目光中竟出现一种凛然的威严。
妹妹并未随他出来。
门内成了囚笼,禁锢她已渐麻木的思维。
这天从早到晚,她都受着惨痛而沉重的打击,思维来不及转折就被硬生生冻在绝望里。
她沦为海身后一小片冷落的阴影。
没有人会注意她此刻的楚楚可怜。
海走到门边,毅然决然的说下一句:“我和你做交易。”
封云满意的点头笑道:“任何条件也不讲?”
海仍是出奇的毅然决然,不容人产生丝毫怀疑:“不讲,我已识趣。”
封云皱眉:“识什么趣?”
海直言不讳:“你根本不是会讲条件的人,从一开始别人的性命就紧握在你手中,所以我何必多费心神?”
封云笑道:“从一开始你就很清楚咱俩之间的因为所以。”
他突地提高声音:“看看吧,听听吧,尊敬的白老前辈。”
白丑板着脸道:“我在看,我在听。”
封云意味深沉的长叹一口气:“这位兄台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
白丑道:“是么?”
封云道:“一介村夫,怎有如此老辣的判断力。”
白丑冷哼,有意无意的斜了海一眼。
海昂然朗声道:“别废话了,快些交易。”
封云道:“的确得快些,否则你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你瞧,我的判断力也不错。”
海将右手从身后吃力的拖拽过来,刺目刀光立刻使场中所有灯笼暗淡,锐利刀锋呀的一声砍进门前的坚硬石阶。
他不是刻意要砍石阶,只是手拿不稳,刀锋惯性所致,坚硬石阶在刀锋下竟软如豆腐。
真不愧是一柄罕遇的宝刀。
恶鬼情不自禁的低呼赞叹。
海面色不改,更显镇定:“放了村民,我再递刀。”
封云悠悠道:“你还是提条件了,你放心,刀一在我手,肯定会放村民自由。江湖人素来是信义为重,说一不二。”
海沉声道:“好,我相信你。”
突听白丑恶言冷斥:“我绝不相信。”
海怔住:“前辈……”
白丑狞恶的咬牙道:“这柄刀陪着我囚在山洞整整十三年,该怎么支配它,还得我同意。”
封云笑道:“看来白老前辈宁愿害死这些村民。”
白丑转过目光,咄咄逼人的瞪着他:“你的算盘未免打的太过如意。”
封云笑意不减,很有兴趣的与他悠然对视:“何出此言?”
白丑说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像刀锋出鞘,寒意沁骨:“他答应给你刀也没用,一则他体力不支,根本举不起刀来,二则我近在身旁,你敢妄动,必遭我痛击。”
封云故作恍悟:“原来是这样。”
他目光移到海惊异的脸上,万分可惜又同情的叹道:“兄台,难为了你,你毕竟不知江湖险恶,竟帮这样一个见死不救的狗屁大侠重获自由。”
白丑变色,厉声道:“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大侠。”
封云温和平静的笑着缓缓道:“我做生意,特立独行,一向不遵从生意不成仁义在的原则。我若生意不成,仁义也不在了。”
言罢,转身要走进人群。
海急迫的叫住了他:“不能走。”
封云停了脚步,却未回头,他稳操胜券的等着海说下去。
海沉默半晌,下定最后的一份决心,加重语气道:“我们的交易没有结果,你不能走。”
封云道:“我们的交易还有结果?”
海毅然决然:“还有。”
封云点头:“你的意思我懂,你的心很好,只是白……他不同意,这交易终究做不成。”
海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做得成。”
封云转过身,看着他微笑道:“你说了可不算。”
海又深吸一口气,言语更坚定:“我说了算。”
此时,身旁的白丑还没意识到自己某一部分潜在额前的尊严被逐渐分离出皮层,要碾成粉末了。
海却已意外的将话声直接如刀锋的转向他:“前辈可记得白天在山洞中我拔刀成功后,您曾说过的一些话?”
白丑一时搞不懂他究竟什么意思,只沉寂的瞪住他,目光也如刀锋,突然把他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海在他锋利而凶恶的瞪视下全无惧色,郑重的接着道:“前辈说过的话从不反悔吧?”
白丑强压内心的怒火,冷冷反问:“我那时曾说过哪些话?”
海咬着牙沉声道:“你说过,因为是我将这柄刀拔出来的,那它以后就只属于我。这话你不会现在反悔吧?”
白丑语塞,脸上铁青。
封云笑道:“想来白老前辈绝非出尔反尔之徒,毕竟恶人已成昔日历史,今番他要立地成佛。他应该懂得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对么,白老前辈,你现在是否在三思?”
白丑捏起微微发颤的拳头。
海镇静中隐含一种哀求神色,声音更显低沉:“希望前辈别反悔,这柄刀……”
没等他说完,白丑厉声喝道:“好!”
只有这个听来非常奇怪的好字,白丑像咬碎一颗牙齿,不是将这个好字往外吐,却是挣扎的吞进肠胃,引发阵阵痛苦。
这个好字听来非常奇怪的发闷,闷得人几近窒息。
咽下这个好字,他就什么也不管,大步走入屋门,闷声不吭的不知藏在屋中哪处黑暗角落,与妹妹一起沦为无人问津的阴影。
封云见此自然有些幸灾乐祸,竟当众又堂而皇之地拍起清脆的掌来,一面拍掌一面得意的笑道:“江湖永远那么年轻,从不吃老的那一套。”
海猛然目光灼灼,逼视向他,冷声道:“接刀。”
他竭尽全力,艰辛的抬起手,脸上惨白,汗出如浆,牙齿咬破嘴唇,嘴角鲜血横流,整个表情都在扭曲颤抖,但手臂与刀锋却异常稳定。
封云被他的痛苦与坚强震慑,也不禁微微动容:“年轻人之间做交易,才够爽快。”
他这句话已显枯涩,仿佛是自己受了伤,在笨拙的自我安慰。
他强作优雅,吩咐恶鬼:“你上去接刀,想来交易快结束时,不会再生枝节。”
恶鬼深知他是怕海暗藏心机,还有余力将刀架住他的脖子,毕竟海的真实身份是关小千,曾凭一己之力前赴大漠毁掉红教数座分舵后来又杀了红教数个武功极高的长老及正当鼎盛的教主吴岳。
他实在摸不准海的具体情况,猜不透海保存了多少实力,当然不会冒进,就让恶鬼代替他做这件有几分风险的事。
老猴正是因此而死,恶鬼那时眼睁睁躲在旁边看着,内心滋生前所未有的惧意,也痛恨他的冷酷狡诈。
可惜恶鬼虽恶,终究无能违拗他的吩咐,只得警惕的绷着一颗心,阴沉的板着一张脸,缓步走向石阶,走近海。
恶鬼暗暗祈祷海不像大漠之鹰那般危险,然而又深知那柄刀的锋利实在世所罕见,海随手一挥,刀锋擦他身体一下,不致命也将重伤。
海举着刀,脸色愈加苍白,满脸冷汗与暴绽青筋混合成极其怪异的神态。
恶鬼屏息凝神,一步比一步走得慢,脸上也在冒汗。
海咬牙道:“快些。”
封云在恶鬼身后也催道:“快些。”
恶鬼背负巨大压力,几乎忍不住要惊声尖叫,拔腿逃跑,可他膝盖又越来越软。
海终于有点坚持不住,原本纹丝不动的手臂开始下滑,刀锋开始颤巍巍。
恶鬼却以为他要作势挥刀,吓得叫了起来。
封云罕有的面显怒容:“赶紧接刀!”
恶鬼浑身僵住,半晌才颤巍巍的抬手,手指接近颤巍巍的刀锋。
他暗暗祈祷海赶紧调转刀身。
海没有调转刀身,已没有力气做那个动作。
海眼前一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头顶非常刺眼,芒刺般的光让他头皮发紧,脑中嗡鸣。
他五指再无知觉,一根根的松开,刀闷响坠地。
恶鬼见状,魂飞魄散,一屁股狼狈坐地。
封云见状,终于明确海不会造成任何威胁,掠过恶鬼,探身拾刀。
他拿刀在手,细细观摩,甚是赞赏:“宝刀,这么宽大的刀身,居然轻如羽毛,你拿着却重似千钧,看来你的确不行了,的确需要好生休息。”
他懒得看恶鬼,招呼捉鬼书生道:“咱们行走江湖,言而有信,放了村民,皆大欢喜。希望关兄还能欢喜得出。咱们不多打扰,就此一别。”
捉鬼书生阴森森的尖啸着在人丛间快速游走,之后遁入院外迷茫的黑夜深处。
村民被他巧使妙手瞬即解了束缚,有的早已吓坏,瘫软在地,有的感恩海,对其磕头作揖,却没人去搀扶一下。
很快院中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连魂飞魄散的恶鬼也一步一踉跄的远去。
他虚弱的木立原处,凝望空落院坝,仿佛非常放松,又仿佛非常疲惫。
他笨拙地收回沉甸甸的目光,刚转头就看到一双锋芒逼人的眼睛。
白丑竟突然来到门前。
白丑与他对视半晌,目中锋芒逐渐隐去,伸衣袖给他擦去满脸冷汗,自己脸上没任何表情。
“我不得不那么做。”
白丑深吸一口气,拍拍他肩膀:“我知道,我不怪你。”
海垂下目光,看着颤巍巍的手:“至少他们都活了下来。”
白丑道:“你身子很痛苦么?”
海摇头,颓然笑道:“我很累。”
白丑叹道:“我理解你,但我之前那么强硬,是因那柄刀曾在江湖引起了一场残酷的血雨腥风,死了比今天那些村民更多的人。我怕那柄刀再入江湖,会重蹈覆辙。”
海怔了怔,眼角滑落一滴浊泪,牙齿又将嘴唇咬出血,半晌才坚定的看向白丑,发誓道:“现在刀被夺去了,以后我……无论如何也要夺回来。”
白丑又拍拍他肩膀,柔声安慰道:“现在你救了那些村民,你是英雄,赶紧进屋休息。”
海点头,迈步,突然一头仰天栽倒。
白丑眼疾手快,却没能拉住他衣襟。
他重重的倒在石阶下,不仅嘴角流血,耳朵鼻孔也开始流血。
白丑呆若木鸡。
夜深,风冷。
冷冰冰的风,吹上白丑干燥粗粝的脸,就像死人的手在狠扇他耳光。
死人,不可以有死人,海不可以死。
他陡然恐慌起来,冲下石阶,却一步绊倒,跌了个嘴啃泥。
泥土潮湿,衔在嘴里咸咸的。
是泥土本来就湿,还是被眼泪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