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荒诞的一幕
书名:我的青春崴了脚 作者:王子文 本章字数:4927字 发布时间:2024-01-29

1993年4月30日

贼入监,睡三天。果真是这样吗?今天是第四天了,因自己是晚上进来的,按一天二十四小时来算,今天也可以说是第三天。虽然我的困意不如前连天浓了,但仍有困意。也许真的是“贼入监,睡三天”。

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号头在喊:“放风,上去放风,丸子过来给我打马(手淫)。”

多么荒诞不经的事情呀!我睁开眼,不是出于猎奇,因为在世人眼里十分奇怪的事情在这里面都变得正常了。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演这样荒唐的闹剧。

放风很快爬了上去,努力地歪着头往远处看,看了一阵,回头向下面喊了一句:“没人。”

号头赤裸裸地躺下来了,两腿笔挺挺地伸着,脖子也硬挺挺地伸着,那玩意儿也硬邦邦地翘着。

丸子在号头身旁坐了下来,开始卖力地给号头打起马来。

随着丸子的手上下挥动,号头开始龇牙咧嘴起来,并吩咐丸子快找东西接着。未及丸子有所反应,号头身体里的那股子黏黏糊糊的东西已经腾冲而出,满满地溅了丸子一脸。

丸子“呸呸”地往外吐着,起身去了门下的水池里找水洗脸。

打过马的号头哪儿还有精力顾及丸子,用一条被单搭住了身子便自顾睡去了。

因为早上来的水少,号房里没来得及存水,丸子只好用毛巾在脸上擦了又擦揩了又揩。

“丸子,啥味道呀?咸的还是酸的?”被别人称作牛鼻子的家伙邪笑着问丸子,“比舔女人的盘子味道好吧?女人的盘子,又骚又腥。”

“脏死了,肚子里往外翻呢。”丸子仍不停地往外吐着,“要是你牛鼻子,肯定会品品啥味道。女人的东西你都舔过了。”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的东西有营养。每天你要是能喝上碗吧半碗的,要不了两个月,你就会变得细皮薄肉的,看上去肯定要比现在要年轻十几岁。”牛鼻子瞪着两眼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地说,“我们那儿的一个中学里有这么一位老师,每天哄着那些童蛋子儿打马给他喝,你说咋的了?那老师的皮肉比女人的都白都嫩。后来,学校知道这事儿了,把那老师给开除了。没多久,那老师的皮肤就又粗又黑了。”

“去你的吧,你就会满嘴跑火车,谁信你的话呀?”丸子对着牛鼻子翻了两个白眼。

我开始恶心起来,我真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但它发生了,发生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我开始认识到文明已经远离了这个空间。

我又开始昏昏沉沉地想睡,忽然,我看到了流着眼泪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正恐惧担心地看着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这样地看着。我无声地扑向父母,在母亲的怀里,在父亲的掌抚下,我开始嘤嘤啜泣起来。我真的感觉到对他们有太多的歉疚。

“咋的啦?”有人在摇我的肩膀。

我被人摇醒了,眼里还在流着泪。

“你怎么了?做梦了?”摇醒我的那个人很同情地看着我问。

我苦涩地摇了摇头,眼泪却遏制不住。

他叹了口气,也苦涩地摇了摇头,安慰着我说:“到了这个地方,没办法的,要自己想开一些。”说着,他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脸上也毫无表情地僵硬着。

是要想开点儿,但能想得开吗?几天前还在社会上生龙活虎有滋有味地生活着,眨眼间就被这样禁了起来,这样恶心地活着,谁能想得开?昨天与今天在心中鲜明地对比着,这跟死人的区别就是还有一口气在喘息着。在这个地方就要这样不生不死地活着。

号头大约还没有回复元气,仍在睡着,整个号房里的气氛显得要比前两天好多了,好多人都在嘤嘤嗡嗡地闲扯着。为了能使号房始终保持着这样轻松的气氛,此时我真的希望丸子每天都能给号头不停地马,让号头一天到晚都这样睡着。

“在想啥呢?”那位把我摇醒的人犯转头看了看我,说,“我叫马力,聊聊天吧。”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擦了一下眼说:“没想啥。”

“别想那么多,想那么多也没用。你我的心情一样,感受也一样,慢慢习惯了就会好些了。”马力笑了一下,安慰我。

我看得出马力的笑很生硬。他的话却让我觉得一下子与他的距离拉得很近,一样的心情,一样的感受,好像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就已经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会想些什么。

“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来这里面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至今案子还没有结束,也不知道还会等到什么时候。起初我也像你一样,后来也就麻木了,也就习惯了。”马力似乎已经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麻木了,习惯了,话也说的显得麻木了,“虽然《刑事诉讼法》并不允许案子这样拖着,但我们这个地方山高皇帝远,那些口吃皇粮头戴国徽的大爷们有的是理由,比如证据不够充分呀,比如还要补充侦查呀,等等。你知道吗?牛鼻子他们这一案已经关了五年八个月了,案子的卷宗还在公安局预审科押着呢。牛鼻子这一案是复杂了些,人多案子多,光强jian轮jian案子就有六、七十起,抢劫五十多起,盗窃案子就不知道有多少起了,就连牛鼻子他们这一案的人也记不清了。就是案子再多,也不能五年多调查不清呀。他们就是关住你,像钓鱼一样钓你家活动送礼,等把你家钓得差不多了,就把案子往前面交,前面那一道再钓一阵。就这样你钓一阵他再钓一阵,等把你家钓得差不多了,案子也就该结了,也轻判不到哪儿去。像你这案子,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没有一年半的时间你接不到法院的判决书。”

我的头轰地大了,一年半?就这几天的感受,我承受不了这个数字。

“我的案子已经检 察院起诉科了,只要再一提审,就是法院送检 察院的起诉书了。现在我真的什么也不想了,就想着法院早一天把起诉书送来,法院早一天开庭。平时我就是极力让自己忘记自己还是个人在活着,只要生命能延续下去就行。不再幻想有啥奇迹,一切都是注定的事情。命运怎样安排,我就怎样承受。我现在不属于自己,就根本没有权利和机会去选择。”马力很悲哀地叹了口气。

看着马力有些颓废无神的脸,感受着他那份沉重的悲哀,我的心在发酸。我不敢想象,会不会有朝一日别人也会看到自己的脸神也是这样颓废,自己的感受是不是也会这样悲哀?我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颓废的面孔,不愿意自己的感受是这样的悲哀。但此时我已经不能向自己保证了。

“谁都避免不了会犯错误,如果我们能把自己把握得一丁点儿的错也不犯,那我们就是神仙了,何况神仙也有犯错的时候。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犯错是避免不了的。”我想说服马力,可我觉得自己说出去的话竟然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这样的话我也会说——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还一味地错下去。现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善良吗?从我知道自己已经犯了错时起,我就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再错下去了。每向前迈一步我都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会重蹈覆辙,可结果怎样?不是一样因为以前的错栽进来了吗?社会不会原谅我,法律也不会原谅我。如果社会能给我一份宽容,法律能给我一份宽容,以后我一定要活得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马力的心里有很明显的积怨,“道理,我们每个人都能讲得很透彻——不管以前我们错过什么,更不要问如何荒唐,过去已经成为永逝不回的历史,‘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那么,我们现在的一切又属于谁呢?”

“是的,现在的一切不属于死神,也不属于自己,总有一天它会属于死神的。”我为马力感到了心痛,向马力说,“要么在灾难中泯失,要么在灾难中升华。不管现在的伤有多深多重,我想,对于一个有志气的人来说,应该选择升华。至于创伤,至于别人的评价,都无关紧要,关键是我们如何评价自己。只有我们自己,才最有权力最有必要为自己重新认真设计。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静下心来,仔细反省,更好地自知,自尊,自爱,以便日后我们重新走向社会之后更好地自力,自强,自立。”

马力苦笑了一下,似乎不屑地摇了摇头,说:“你刚从学校出来不久吧?”

我怔了一下,理解不了马力为什么会这样说。

“但愿你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心情。”马力又变得面无表情了,“一年前,我刚进来那阵,也像选择的你一样,可眼下我再也找不回那时候的心情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想哭没有眼泪,流眼泪的时候又哭不出来。想跟人诉诉心事吧又没有什么话说,有话想说的时候又不知道跟谁去说。回过头看看自己活过来的这二十多年里,各种接踵而来的不幸让我措手不及。我知道,过去已经已经不可捕捉,历史也不会重演,这一点我真的很懂。可以后会怎么样你考虑过吗?你现在还感觉不到,也不会考虑那么多,现在你还可能抱着能够出去的幻想,就不会想得太多太远。迟早你会往后想的,并且会想得很多很多,到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跟我说这样书本上的话了。要说书本上的话,我也问你一句,记得初中英语课本上有这么一课——Once a thief,always a thief?(一次做贼,永远是贼吗?)不光我们这个国家的人这样,世界各地的人都是这样,习惯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习惯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去看我们每一个人。说句凭良心的话,我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坏人,即使算不上什么好人,也不是坏到十恶不赦的程度。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敢保证以后自己就不会变坏,好人会在这儿变坏,坏人会变得更坏。如果我真的要被判了五年以上的刑期,将来回到社会上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那时候自己手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两手空空的。妻子孩子在家等了这么多年,回去后自己什么都不能给他们,相反,自己给他们带回的是耻辱。多少次我写信要妻子去民政局办个离婚手续,如果现在她走了,我倒少了一些心理负担。可她不肯,说死心要等着我回去。也难为她了,为了跟我生活在一起,她背叛了她的父母。在家时,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进来了,她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这些年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没有家庭,没有责任,你也理解不了我们这样有了家庭的人的心情。不管这个社会承不承认,生在农村就是一种不幸。农村人只有那二亩地,旱涝也没个准儿,收成还要交公粮,交统购,交些名目繁多的税费,土地上的收成除去这些,基本上就剩不下多少了。你说,这几年我老婆孩子在家咋过?我要是城里人,待几年就待几年吧,反正每月都有口粮养着,最多老婆孩子手里的零花钱不方便,也不会像在农村那么累了吧。可我生在农村,农村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懂,民风淳朴,容不得像我这样邪路上的人,就连我的老婆孩子,也会因为我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这几年,我不敢想他们会过啥样的日子。等我回去之后,脊背上又背了两个肉别人眼看不见而心能看见的两个大字——劳 改,谁都会远远地躲着我,就算我有啥子打算,也不会有人愿意帮我。他们不帮我倒没有啥,就怕他们再背后踹上我两脚。为了生存,我不敢保证就不会故错重犯。现在,每当我想起老婆孩子的时候,我真的很后悔……(此处略去75字)。我相信政策,坦白从宽,我愿意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负责,可是……(此处略去250字)。”他很有些不平,愤愤地叹了一口气。

从马力的谈话中我可以断定,他决不是那种很烂的人物。

“戒严!”不知何故,躺着的号头一声令下。

顿时,整个号房里没有了声音。大约是人们的谈话打扰了号头养精蓄锐了,他才这样不近人情地吼了一声。原本坐到一起的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唯恐不小心弄出声响来。我和马力也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却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遗憾。尽管我知道以后还有机会跟他闲聊,可不一定就有这样的心情了。

戒严一直维持到午饭时间。我开始感到饿了,皱着眉头吃了几根面条。尽管肚子里仍感到饿,但怎么也吃不下这样漂着菜虫子的面条,虽然别人吃得是那么香甜。打火机倒不嫌弃是我吃剩的,端起我的碗,三口两口就下肚了。我知道打火机是因为饥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就是这样单调而欠缺并且缺少油水的三顿饭满足不了他身体的需要。其实,我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饿。迟志强的那首歌原来我以为是为了取宠,为了炒作而弄出来的东西。现在我真正知道歌里面唱的就是事实,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监狱里都是这样?

卫生打扫完之后,号头说话了,说是有上级来检查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报告反应问题。

午休之后,整个监舍里的人一起动手清扫监舍,说是为了迎接节日期间上级监管科的来检查。全号房里的人几乎都在忙,可我发现,号头身边的那几个人倒轻闲自在,纷纷吆五喝六地指派别人咋的咋的。几块铺板都被掀了起来,大水冲了一遍又一遍,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可以这么说,有生以来,我还真的没有见过这样打扫卫生的,别说一尘不染,这样打扫之后,恐怕蚂蚁在地面上行走也会打滑。

号头一直嚷着要打扫得干净,不然的话,就会有好果子吃,并且强调这是C管教的安排。

咋的了?上面来检查不能打报告反应问题了?这中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上级的东西了?我越发觉得这里的一切太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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